第一卷 七玄肆虐 第二折、豈曰無衣,與子偕行

  (……原來是他!)

  威懾諸魔的七玄之首,堪稱當今外道第一人的耿盟主親至,梅玉璁心如死灰,還沒開口,墻頭人影忽然不見。

  鼓風如帆的巨大氅影遮月而下,他只來得及將少年攬至身后,眼前一黑,一只手掌停在鼻尖兩寸前,冷汗自梅玉璁的額角無聲滑落,濡濕了衣領。

  雪艷青、符赤錦,甚至是那吞吃重傷同僚的玄帝神君,梅玉璁自問尚有一斗的能耐,若然狀況良好,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然而,從耿照躍至半空、居高臨下轟落的這掌,他便知自己決計不是這個小魔頭的對手;置身掌下,如遇雪崩崖傾,既閃避不及。

  也被駭人的掌勢壓得無法閃避,而耿照竟能在著體之前硬生生撤掌,不受勁力反噬,修為實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鬼面青年一收掌,隨手打開布包,拈出一塊黑黝物事,噗嗤一聲,乜眸哼道:

  “咱們辛苦了大半夜,就為這條烤焦兔腿兒似的破泥炭?”

  諸魔哄笑。梅玉璁這才發現異鐵被奪,然而驚駭已有些麻木,連說幾句逞強話語的氣力也無,明知師徒倆是他人俎上肉,卻舍不下少年,低道:

  “盟主要此物,梅某當雙手奉上。但昆兒不單單是我的徒弟和義子,更是我亡妹唯一的骨血,‘龍野沖衢’別氏未來的家主。”

  “請盟主網開一面,使小徒與梅某同去,莫加留難,我梅、別二氏,自當感激不盡。”

  梅玉璁的胞妹梅玉珠,嫁與同列漁陽七砦之一的“龍野沖衢”之主別王孫,夫妻情篤。

  別王孫一脈單傳,為延續龍野沖衢的基業,梅玉珠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偏偏蒼天弄人,所誕男嬰俱不幸夭折,沒有能活過一歲的。

  因別王孫不肯納妾,梅玉珠不顧身子,堅持為別氏留后,最終死于難產。

  有相士為嬰兒批命,說二十歲前不得姓別,否則必定夭折,別王孫遂將愛子交由妻舅梅玉璁撫養。

  待過了雙十大劫父子始得重會,以回避“別氏無后”的天命,因此梅少崑本該叫別少昆才是。

  以他雙燕連城之主的身份,梅玉璁這話可說是低聲下氣之至,足見梅少崑在他心中的分量。

  鬼面青年哈哈一笑:

  “你以為我會活剮了他,吞吃落腹么?人肉又不好吃。真要吃,我寧可挑個嬰兒,起碼肉質鮮。”

  話鋒一轉,冷冷乜斜:

  “我聽說你得到這塊焦炭兔腿排,已有年余,就算沒靈感,先整出一截劍胚,也沒后頭什么事了。”

  “梅大掌門這是公務繁忙,還是近鐵情怯,遲遲不肯上砧落錘,心底兀自轉著小九九?”

  梅玉璁語塞,面色益發青白。

  “答案出奇簡單。”

  耿照冷哼:

  “因為你干不了。這塊連天火都熔不掉的兔兒腿,你拿它一點辦法也沒有,”

  “別說整成劍胚了,放砧上捶一下,估計壞的是鐵砧鐵錘,直到某天你發現它少了一小塊。”

  “能從你房內的密格拿出異鐵,且截取部分的,肯定是東西兩峰之人。”

  “但畢竟你對銷熔異鐵一事已有些心灰意冷,不似初得那會兒日夜把玩,愛不釋手,”

  “能乘機潛入下手的人著實不少,于是你聯系了交情深厚的西宮川人,以訪友為名,將異鐵帶來浮鼎山莊。

  “那取走一小塊異鐵之人,很快會發現你帶走寶物,必來追趕,且看來的是山上哪一位,”

  “便知是何人破解銷熔異鐵的關竅;螳螂捕蟬,不想蟬竟是黃雀所化,實在是高明之至。”

  “我一直以為梅掌門‘血火靈燔’的渾號,指的是光明磊落,君子氣度,但說心計厲害,燔血如熔鐵,似也能通。”

  “可最終,來的只有你們七玄盟。”

  梅玉璁眸光陰沉,咬牙低道,難判斷是認了耿照的指控,抑或語帶嘲諷。

  “所以答案很明顯了不是?”

  鬼面青年一攤手,聳肩道:

  “因為那人一直都跟著你,毋須擔心異鐵被藏起或熔煉。他知道他的義父舅舅,并沒有熔掉這塊兔兒腿的能耐,”

  “也知這是你和西宮川人串好的引蛇出洞之計,只可惜他沒想到,若東西峰皆無人追來,”

  “是他熔下一小塊異鐵的事就會曝光,畢竟他舅舅的心計可不一般。”

  梅玉璁感覺身后的少年微微一震,及時反握住他扶持自己的手,投以寧和而堅定的一瞥,輕輕搖頭。

  “我知道但不責怪”的意思雖未能好好言說,一霎間的眼神交會不下于萬語千言,勝似出口。

  鬼面青年未能離間甥舅二人,也不著惱,悠然道:

  “老實說,你更該擔心自己的性命,梅少崑只要肯乖乖熔鐵,為我鑄刀,事成之后我自會放他離開。”

  “他若肯為我七玄盟效命,你也知我是最愛才的了,豈有不歡迎的道理?”

  “可放了你,于我卻只有麻煩而已。我不信什么立誓賭咒,要你不泄漏,那就是割舌縫嘴斷手,還不如一刀殺了省事。”

  “我可看在梅少崑乖乖聽話的份上,饒你一命,將你關到大事底定后再放出,”

  “但我這人極討厭麻煩,讓我干忒麻煩的事,你得給我足夠的誘因,證明你有這個價值。”

  眼洞中黑白分明的瞳眸滴溜溜一轉。

  “啪!”

  打了個響指,故作恍然:

  “巧了,眼前有件事,說不定是你能做的,梅掌門要不試試爭取下活路?”

  朝莊內擺了個“請”的手勢。

  敵眾我寡,受制于人,梅玉璁師徒別無選擇,只得拾級越檻,依言進入。

  那髹金羅漢般的南冥惡佛側身讓道,就近端詳,才發現他光滑到渾無毛孔的頭手,似是罩了層金質外殼,但又不像面具手套;

  身上的檀香味濃到熏人的地步,以致梅玉璁經過他身邊許久,才聞到一絲血腥氣。

  浮鼎山莊衰頹多年,如今能住人的地方只剩前院這一小塊地,西宮川人自掏腰包支應莊中的日常所需,以清流莊的家底。

  能動用的銀錢也有限,許多下人都是從伊川郡老家那廂帶來,此際悉數陳尸院內,竟無一名活口。

  死者全集于一處,看樣子像是在逼問什么,來到后進一幢書齋模樣的獨屋前,赫見檐階下倒臥著一具頎長的尸體,白靴白袍,儒服形制。

  手中一柄握著青鋼劍,染血的數重衣領間空空如也,不見首級,正是西宮川人。

  “……西宮吾兄!”

  梅玉璁奔前幾步,失態地跪倒在地,伸臂欲撫,顫抖的指尖卻始終懸在尸身的胸膛之上,怎么都落不下手。

  西宮身下漫出小爿塊血泊,浸紅了領肩背衫,周身不見其他傷口,像被硬生生扭下頭顱而死,出血量卻遠少于斷首應有的模樣。

  以西宮的內外修為,是不可能站著不動被人摘下腦袋的,梅玉璁悲憤之余,想起昔年凌云三才,和五極天峰等文武兩榜七大高手。

  擁有名曰“凝功鎖脈”的超凡武境,能將對手憑空凝住,任意斬殺,尋常武人絕難匹敵,當以神明目之。

  連人都能凝住,凝血不出,自然是小事一樁。

  莫非這名頭戴鬼面的耿姓少年,也因緣際會練成此等神通,才使玉面蟏祖、南冥惡佛之流的大魔頭俯首賣命,以免落得如西宮川人這般收場?

  梅玉璁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沒敢再想。

  “秋家小姐、小姐隨身的乳娘,連秋意人那癱子都沒找到,肯定是躲了起來。這莊子里還能住人的地方,就數這間屋子最可疑。”

  鬼面微抬,似是以下巴朝獨屋比了比。

  “我聽說你對機關術也頗有研究,若能停止屋內機關,打開藏人的密格或通道,我便饒你不死,按照約定,囚禁到我七玄一統江湖之日,再還你自由。”

  突然一笑,回顧魚貫而入的群魔道:

  “這廝心里肯定想:”那不是跟關我一輩子差不多?‘“眾人盡皆大笑。

  梅玉璁敏銳地抓到蹊蹺,蹙眉道:

  “盟主說‘停止屋內機關’,莫非此前已派人進去過,試出了什么異狀?”

  耿照笑道:

  “陰宿冥派麾下五鬼進屋,前四個就沒有出來的,試到了第五個大頭鬼,說什么也不肯進,給鬼王一掌拍死,倒是唯一一個見尸的。”

  訕笑怪叫之聲此起彼落,只墻影下一名粉面高冠、鳳眼紅唇的青衫人寒著瘦臉,手拈須莖。

  翹起指甲長如玉鉤的蒼白尾指,估計便是鼎鼎大名的“鬼王”陰宿冥。

  梅玉璁拾了枚拳頭大小的石膽,拈拈分量,揚手擲出。

  “砰”一聲撞開屋門,半天聽不見落地聲,彷佛憑空消失。

  月光自窗門照進藍幽幽的無燈之室,依稀能辨出桌椅之類的家生,但地上空空如也,全無擲石的蹤跡,令人寒毛直豎。

  “……術法。”

  梅玉璁搖了搖頭,面色凝重。

  “我所知者,是機簧、齒輪一類的構件機關,非是術法陣圖。此屋之秘我破不了。”

  “那也是死啊。”

  七玄盟主笑了。

  “不如你替我省點事,自個兒走進去死罷,念在你這般貼心的份上,我會對‘麟童’好些的。”

  袍袖微動,梅玉璁頓覺一股無形勁力透背穿胸,推得他身不由己,醉酒似的撲上階臺,無奈屋門大開,已無施力頓止處,踉蹌兩步,踏進了獨屋里。

  “師傅!”

  少年正欲搶上,鬼面青年倏忽而至,硬生生截住了進屋的路徑,兩人拳掌推挪,眨眼間換過幾招,七玄盟主“咦”的一聲:

  “你身手不錯啊。”

  驀聽屋內梅玉璁大叫:

  “昆兒住手,莫要輕舉妄動!”

  少年微怔間,咻咻幾聲細響,白綾由四面八方射至,纏住他的手腕腳踝,蛛網般將少年拉起來,離地縛于半空。

  一人由身后抱他腰桿,粉面貼背香風襲人,咯咯嬌笑道:

  “好結實啊!我來替盟主驗一驗,你小子是不是正牌的‘麟童’梅少崑。”

  正是那白衣裸足的玉面蟏祖。

  少年面紅過耳,扯得白綾唰唰彈動,始終掙脫不開,慌道:

  “姑、姑娘!男女……男女授受不親,姑娘自重……那邊、那邊不行!姑娘你別……”緊張得聲音都尖了。

  白衣女的一雙滑軟小手,肆無忌憚地摸進他衣里,明明襟帶未解,也不知她是如何辦到的,少年本能縮退,但玲瓏浮凸的嬌軀貼背。

  毋須伸手便能感受兩座堅挺彈滑的乳峰,膚質滑若凝脂;摁于他臀上那團小小的、微凸的。

  新發雪面似的飽滿軟膩,少年根本不敢細想是什么部位,一頭熱血猛往下身流竄。

  “你這……”

  白衣女驚呼道:

  “這也太……”

  將后頭的話咽落腹中,不知想說的是“粗”、“硬”抑或是其他,見盟主微露不耐。

  趕緊摸向少年臍間,只覺凹陷處似嵌一物,堅滑微涼,觸感如玉,不覺詫然:

  “還真有‘玉冰臍’這種玩意!”嘻嘻笑道:

  “啟稟盟主,這是真貨,與先前那個冒牌兒的不同,臍里真有塊寒玉。”

  梅少崑生來臍中便有塊寶玉,江湖上人盡皆知,但實際見過的卻不多。

  其父別王孫所使“龍鱗古鋏”劍末,嵌了枚極稀罕的寶玉“水元之精”,兆水于劍,其勢如洪,乃漁陽有數的大劍豪。

  一說梅少崑之所以能免于夭折,正是受水元之精的物靈庇佑,肚臍內因此生了塊同質玉石,稱為玉冰臍。

  這就跟神靈轉世是差不多的意思,此子注定不凡,故“麟童”本作“鱗童”,意即“此童乃龍鱗古鋏所托生”。

  梅少崑小小年紀便有神童之名,武藝、鑄術無不出類拔萃,更增加了水元庇護之說的可信度,益發膾炙人口,廣為流傳。

  但人無至善,事無常圓,彷佛為了制衡寶玉賜予的稟賦,梅少崑生來便有心疾的毛病,雖說修習內功應有改善,畢竟落下了病根。

  過于激烈的打斗還是可能要了他的命,此亦非是秘密,至少在漁陽三郡廣為人知。

  心疾和玉冰臍,可說是“麟童”梅少崑的兩大標記。

  鬼面青年哼道:

  “既已驗明正身,該把手拿出來啦,要扒了他的褲子,讓老子瞧見那腌臜物事,仔細你的腦袋!”

  旁邊一名壯實如熊、胸毛粗濃,雙手提著兩柄精鋼三鉤爪的大漢猥褻淫笑:

  “玉面蟏祖,你要癢得緊,不如來扒本狼首的褲頭,包管你三天三夜……不,七天七夜下不了床,比這銀樣镴槍頭的黃口小兒要強。”

  赤帝神君聞言,不顧眇目淌血,怒道:

  “聶冥途,你嘴巴放干凈點!”

  玉面蟏祖微舉小手,示意她不必較真,巧笑嫣然。

  “狼首饒命,奴家怕疼啊!都說‘不怕棍打,只怕針扎’,狼首之針,還是莫朝奴奴為好,嘻。”

  “嘻你媽的————!”

  忽聽屋內一人森然道:

  “玉面蟏祖,你說的‘冒牌貨’是什么意思?”卻是梅玉璁。

  白衣女微笑:

  “你在鍾阜渡口安排的那倆替身,以走訪行云堡為名,想將我等引開,盟主目光昭昭,輕易識破,從行云堡手里把他倆劫了過來。”

  “你那與你面貌酷似的族弟,把你的計畫全招了,他們是你秘密養在雙燕連城之外,打算將來對付西燕峰的奇兵吧?”

  “可惜沒熬過來,拷打三天就斷了氣;他兒子瞧著出息些,比老子多熬一天。都怪聶冥途下手太重,要不還能炮制成人彘帶與你看。”

  聶冥途哼道:

  “哪里重了?抽他幾條肋骨也挺不住,廢物!”

  便在東燕峰內。

  “不與本家相爭”的意見仍是多數,梅玉璁領著他們與西燕峰斗斗氣還可以。

  要把掌門之位留下,哪怕只再多留一代,那些累世家將們也不與他站在一邊。

  為此,他特意把族弟梅韶月送往他派習藝,讓他在鎮海鏢局、天馬鏢局等大鏢號中歷練多年,最終建立了“夜韶莊”。

  在北武林雖然名頭不顯,卻也養著若干好手、百余家丁,日后要為少昆競逐大位,就靠這支奇兵克建殊功。

  梅韶月與其子梅一侖,是以夜韶莊的名義拜訪行云堡,途中與梅玉璁接頭。

  二人與梅玉璁師徒形貌肖似,被梅玉璁用來當作欺敵的幌子,料想待七玄發現跟錯了人,也只能怪自個兒眼拙,摸摸鼻子認栽。

  萬萬想不到這幫妖魔鬼怪,居然不由分說動手抓人,將梅韶月父子倆活活拷掠致死。

  梅玉璁靜默片刻。

  “噗”的一聲嘔出大蓬血箭,踉蹌幾步,坐倒在屋內的主位上,額發垂落,容色較在屋外炬焰下看時更加枯槁,似是油盡燈枯,慘然道:

  “憑……憑你們這幫烏合之眾,也想一統武林,真真笑煞人也!當天下五道之間,沒有英雄豪杰了么?”

  “好嘛,進屋就不怕打了。”

  鬼面青年失笑:

  “仔細說話啊,梅玉璁。梅韶月父子的下場,就是榜樣。”

  梅玉璁一抹唇畔血漬,厲聲道:

  “你錯了,魔頭,世間多的是不怕死的義士,總有人會挺身而出,令你的野心滿盤落索。”

  轉頭道:

  “昆兒,你要盡力活下去,哪怕要為邪魔熔煉異鐵,鑄造妖刀,也不要輕言犧牲。”

  “你的命太金貴了,是犧牲你母親之命才有你的誕生,更擔著梅氏與別氏的中興希望,舅舅對不起你,這便先行一——”

  鬼面青年眼神一變,縱身飛退:

  “不好,快避開!”

  語聲方落,獨屋中轟然一響,窗牖迸開,破片與血肉殘肢齊飛!

  原本摸近屋側、伺機抓捕梅玉璁的聶冥途首當其沖,被炸得面目全非,仰著插滿木碎的焦爛胸腹倒落,炸斷的左足右掌不知飛往何處。

  現場硝煙彌漫,人人耳鼓欲裂,還未緩過神,颼颼颼一陣密雨獰響,數不清的狼牙利箭射至,慘叫聲此起彼落,不停有人倒地。

  白衣女被爆炸震飛,背脊重重撞上一物,撞得她盡吐肺中之氣,幾欲昏厥;回神才發現自己雙腳懸空。

  本以為是斷了脊柱,驚出滿背香汗,繼而意識到是被挾在一條異常粗壯的臂膀間,不用看也知是哪個。

  正因她撞的是赤帝神君而非院墻,才免于半身癱瘓、乃至骨裂身死的下場。

  (賤婢,讓你多事!)

  不知怎的,受其恩惠讓女郎沒來由地煩躁起來。

  這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蠢貨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不明白周遭這幫惡徒一有機會就會肏翻她倆,先奸后殺也不奇怪;

  主人甚至不會阻止,畢竟不夠強悍的人連工具都算不上,她們存在的價值僅僅是做為主人的絕殺之劍,無往不利,除此無它。

  誰有那閑工夫,同你搞什么姊妹情?

  “放……嘔……放我……放我下來!”

  聲音遠得像自深水中傳來。

  “梅……梅少崑人呢?那小子……莫走脫了那小子!放開我……唔……快放開我!”

  隨手抓住一枚簪子,想也不想便往緊箍著小蠻腰的臂膀上扎落。

  “……我帶著他。”

  符赤錦的聲音突然浮出深水,伴隨著難以形容的巨大吵雜聲響穿透耳膜,刺得她眼角迸淚。

  “我帶著他,沒讓走脫。”

  定睛一瞧,少年被白綾纏得像,條巨大的蠶寶寶般滿地拖行,難為他一路高高低低地磕頭碰腳。

  居然沒撞暈過去,白綾下的嘴巴不住咿呀亂叫,還想說理似的,也不怕咬了舌頭。白衣女狠狠瞪他一眼:

  “給姑奶奶閉嘴!”

  約莫自己也覺好笑,噗嗤一聲掩住嘴,倏忽恢復了冷靜。

  粗粗望去,此番攜來的鬼卒傷亡過半,還折了聶冥途與白帝神君,卻沒能捕獲秋意人兩父女,亦未搜出秋拭水秘藏的神兵劍譜等,連慘勝都說不上。

  堪稱戰果的除了星隕異鐵,就只有她手里的梅少崑。

  梅韶月父子會被折磨到死,是因為她們中了梅玉璁之計,轉而去追形貌肖似、但衣著更為氣派的夜韶莊一行,大意輕縱喬裝改扮的師徒倆。

  耿照罵梅玉璁這廝心計深沉、“偽君子”并非無的,他確實騙過七玄盟眾人,逼得她們不得不冒險拿下梅韶月,拷問梅玉璁的目的地。

  酷刑之下無鐵漢,梅韶月其實招供得挺干脆,并未耗費多少辰光。只是他萬沒料到,自己會成為梅玉璁的替罪羊,既問出去處,還留他兩父子過年么?

  惡徒們遂在兩人身上發泄被主人問責的鳥氣,結果就是這樣了。

  一想到要帶著此間的“戰果”回去,白衣女不由得渾身發顫,直到赤帝神君撞出院門,她才留意到女巨人的肩膊背上插著數枚羽箭,心頭一軟,低道:

  “行了,我沒事啦。放我下來。”

  赤帝神君依言而行,放落之際單膝跪地,便再也站不起身來。

  颼的一響獰光破塵,狼牙箭竟是迎面射來,玉面蟏祖以手中釵一格,陡被震裂了虎口,箭枝應聲偏轉。

  “唰!”

  仍在她大腿側拉了道長口,熱辣辣一痛;箭桿入地逾半,尾羽嗡嗡搖顫,可見勁急。

  蟏祖還來不及咋舌,第二枝箭削開的銳風已至,千鈞一發之際,赤帝神君忽然舉臂,被狼牙箭“噗!”

  射穿,忍痛抓住箭羽,鋒利到停不住血珠的鏃尖止于雪艷青胸前,差寸半就要射入乳峰。

  偏偏還有第三枝箭。

  玉面蟏祖正欲推開環護自己的女巨人,忽然涌起的羞愧感卻壓倒求生本能,一怔之間,狼牙利箭被橫里伸來的手掌抓住,登時靜止,如嵌石中。

  “……盟主!”

  女郎失聲歡叫,從未如此刻般樂見青年現身。

  塵沙飄降,夜幕下多了一整排彎弓騎隊,甲似夜星馬如龍,隊伍嚴整到令人心涼,對比被亂箭射得七零八落的鬼卒,強弱不問可知。

  為首之人放落雕弓,提氣喝道:

  “兀那妖人,還不速速就擒!放下武器、跪地投降者,本公子可酌情寬赦;執迷不悟、負隅頑抗之人,今夜便是爾等死期!”

  語聲挾真氣遠遠送出,修為甚是驚人。

  玉面蟏祖與赤帝神君面面相覷。鬼王陰宿冥、玄帝神君等七玄魔頭,此時亦都聚集到盟主身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古怪的表情。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驀地“嗤”一聲響,群魔竟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后俯,東倒西歪,只差沒有滿地打跌。

  那幾乎是玉面蟏祖此生所聽過,最甜最膩、如撒嬌般極之酥麻,曼妙到難以形容的嗓音。

  用這種聲音喊出勸降詞,直令人忍俊不住,沒笑到脫力都算好的了。

  靠嗲聲教男人丟盔棄甲,雪艷青自己也沒少干過,但那全是裝。她原本的嗓音雖也動聽,卻不特別嬌膩淫冶,遑論催人欲情。

  極少女子天生如此,那種嗓子在生活中帶來的難堪不便,肯定遠大過好處。

  此姝偏就是這樣的聲線:嬌、軟、糯,帶著近似哭腔的輕細鼻音,聽得出她努力壓扁抑平,可惜徒勞無功。

  “這是哪來的窯姐兒?射得這般好箭。”

  鬼王陰宿冥笑得淫猥。

  “肯定是紅牌。”

  玄帝神君一本正經。

  “熟客一拉就是一長串,成馬隊了都。本神君亦頗擅馳馬,幾時能試騎姑娘一二?”

  七玄外道的訕笑,毫不意外地換來羽箭連環,颼颼連珠密響之后,只七玄盟主扔掉滿手箭枝。

  鬼王和玄君雖未中箭,一被射落高冠,一被劃破袍角,額臂披紅,十足狼狽,再也笑不出來。

  女郎射空了囊中箭枝,翻身下馬,擎劍踏出塵霧,身量不遜男子,蜂腰長腿,雙丸跌宕。

  手里的銀裝大劍既長又沉,光瞧便覺威壓極強,直到在月下露出臉面。

  由火辣的身形剪影,以及一步一拋的沉甸奶脯,能猜到是個姿容出眾的美人,不想竟是這么一張含嗔薄怨、如泣如訴的嬌俏臉蛋。

  與其說能激起男性的保護欲,其實更能激發獸欲,蹂躪她的快感肯定是非比尋常,正是所謂的“嬖妾之相”,合當被金屋藏嬌,一輩子做小。

  彷佛自知難有威儀,女郎刻意作臂鞴鱗靴的男裝打扮,青碧比甲白衫袍,颯爽俐落;

  束著高馬尾的小巧銀冠雕作比翼翅形,清雅之中帶著凜凜威風。

  然而,受閉月羞花的妾顏所累,什么裝束都掩不了那股尤物之媚,沃乳豐臀、妖嬈惹火的曲線更不知該往哪兒藏。

  男子形制也僅是聊備一格,剪裁全依女郎的身形,只能說是英氣十足的女子勁裝。

  她單人孤劍深入敵陣,身后的騎隊為免誤傷主帥,索性放落弓矢,亦未擎出腰刀,對女郎的本領顯現出絕對的信心。

  這股氣勢之強,連七玄魔頭都為之震動,直到女郎停步為止,誰也沒敢多吱一聲,遑論淫猥調笑。

  “你是何人,敢管七玄同盟的事?”鬼面青年冷冷地問。

  “連玄圃山天霄城‘鳳愁公子’都不識,”女郎昂然道:

  “還敢來漁陽地頭撒野,不怕扶棺難覓歸鄉路么?”

  鬼面眼洞里的銳眸一眥,精光暴綻。

  “你是舒意濃?”

  忽爾笑出,低道:

  “果然名不虛傳。粉面尤物嬖妾之姿,連聲音都如此銷魂,若肯歸順本盟主,我許你閨閣不空,夜夜為我暖榻,將你這副艷麗皮囊盡情利用。

  要是生得男娃兒,考慮讓你當大婦,一改你那天生做小的命途。小姐意下如何?”

  “玄圃天霄”號稱漁陽七砦之首,在十二家或頹或滅的現而今,可說是這片古老大地上的最后余暉;執天霄城牛耳者,正是這位雙十年華的絕色麗人。

  七玄盟自入漁陽以來,只針對弱小游離勢力行動,在站穩腳跟前,極力避免與天霄城正面沖突,豈料今夜狹路相逢,竟于此間對上。

  舒意濃身后的家將們聽他語出不遜,紛紛怒喝起來,女郎微舉柔荑,瞬間雜聲止息,周遭重又陷入一片死寂。

  這異常嚴整的紀律本身就是偌大的威脅,七玄一側從干部到鬼卒,面上頓無血色。

  在這樣的距離下開戰,天霄城的強弓未必能有先前的效果,江湖勢力的馬隊也無法與朝廷騎軍相提并論,對步戰方存有壓倒性優勢。

  但七玄鬼卒傷亡逾半,數量和士氣上的劣勢不言可喻,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

  舒意濃瞇起明媚杏眸,嬌軀微向前傾,輕聲道:

  “你不是真的想開戰。我若被這些渾話氣昏了頭,你逮到機會便要抽身。”

  鬼面青年聳肩。

  “而你很想打,巴不得在今晚決一死戰,這將會是你最接近勝利的一刻,良機稍縱即逝。但你只能忍著,為了……”

  細辨女郎眸中閃爍,眺向纏裹在白綾間的少年:

  “……這小子?”

  “加上你手里的異鐵。”

  舒意濃微帶鼻音的膩嗓,聽來活像花栗鼠之類的小動物說話,可愛到令人想笑,七玄盟主卻半點也笑不出。

  從白衣女的角度,能清楚望見他擱在腰后的拳頭攢緊,指縫間掐出血來。

  就算是“鳳愁公子”舒意濃之箭,也傷不了盟主。絕對是他自己捏爆了指甲,才能忍下撤退的屈辱,以及對方毫不掩飾的裹脅索價。

  “我若說梅玉璁也死在莊里,”鬼面青年隨手將異鐵拋給了她,滿不在乎道:

  “你會后悔價碼開得太低不?”

  “總能討回來的。”

  舒意濃輕道,一指北方。

  “只有那面我未伏兵馬,將人解與我后,你的人可自行離去,一刻內我絕不追擊。”

  鬼面青年笑道:

  “非你親來,誰追都是個死。”

  沖白衣女揚了揚下巴,示意她放開梅少崑。雪艷青卻遲疑起來,暗忖:

  “失了異鐵和黑小子,回去怕是比死還要痛苦。”

  正欲反駁,赤帝神君卻往她手里塞入一物,溫黏硬韌,赫然是女巨人自臂間拔出的半截箭桿。

  你是白癡嗎——玉面蟏祖幾乎叫喊出聲,連翻白眼的氣力也無,忽在箭上摸到一排細小凹凸,發現刻得有字。

  陰刻的字跡比米粒還要小,須傾斜著轉動到特定的角度,才能以余光辨出十六字來。

  對正箭桿反而瞧之不出,就是片連綴發散的虹形罷了,恁誰來看都以為是增加箭速的紋飾。

  先放麟童,再聚玄圃;擒賊擒王,圣命歸吾!

  字刻盡處綴了個小小的鬼面浮雕,白衣女無法想像這是怎么辦到的,但正是這神乎其技的圖樣,令其上十六字有了意義。

  那是“主人”的號記,決計不會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