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玄肆虐 第四折、鐵手銑兵,安知不名

  按少年的說法,他是在行旅間偶然撞上,被一幫黑衣蒙面人追殺的梅玉璁,正猶豫要不要出手,對方不由分說便喊他“梅少崑”。

  瞬間集火過來,若非梅玉璁受傷在前,實在沒法跑,搞不好就此脫身了也不一定。

  “照你這么說,”須于鶴氣到笑出來。

  “你的武功比梅玉璁高了?”

  “晚輩的武功還過得去。”

  少年居然沒有否認的意思。須于鶴臉都氣歪了,要不是想到舒意濃多半要攔,直想出手教訓教訓他,好教這小子明白地厚天高。

  梅玉璁發現徒弟的招牌如此好用,為使走散的愛徒擺脫敵人追蹤,于是拜托少年假冒梅少崑,引走七玄盟,一路拖命逃到阜陽。

  “你是在哪兒遇上梅掌門的?”舒意濃忽問。

  梅韶月父子是離開人稱三郡第一鎮的鐘阜不久、尚未抵達靖波府前受的襲擊。

  算起來七玄盟正是在,須于鶴的眼皮子底下劫的人,四日后行云堡才在鐘阜近郊的破屋中,發現被拷掠致死的兩具尸體。

  這般殘忍粗暴的手法,也只有近日在漁陽,四處留書殺人的七玄外道才干得出;

  須于鶴回應舒意濃的號召,此事也是原因之一。

  梅韶月在天馬鏢局的建孜、新寧兩大局子干過,在由行云堡開枝散葉的天馬鏢局體系里。

  一貫被視為二爺——也就是須于鶴——的人,雖然低調,但辦事牢靠,頗受須于鶴器重。

  此番夜韶莊一行赴靖波府拜望的對象,正是梅韶月過去的老上司須于鶴。

  當年梅玉璁向須于鶴引薦梅韶月時,并未隱瞞兩人的關系,蓋因鏢號用人至少得上溯三代,來歷不明者不收,此事終究會被須于鶴翻將出來。

  不如自行坦白,多少也有將來東西兩峰爭掌門時,行云堡能站東燕峰這廂的意思。

  然而,梅玉璁在雙燕連城不得人心,是有原因的。

  夜韶莊成立之初,雖是梅玉璁給的銀錢資助,但能有今日的規模,不僅梅韶月父子投進身家,更得益于梅韶月天生的經營才能,能從縫隙里嗅出錢味。

  這些生財之道頗不入狷介孤傲、以君子自居的梅玉璁之眼,近年來兄弟間頗有嫌隙;信中雖并未明言,但須于鶴總覺此番梅韶月來訪。

  可能是輸誠兼探路,借以評估與梅玉璁劃清界線,乃至自立門戶的可行性。

  以結果論,說不定七玄盟反而幫了梅玉璁的大忙。

  若少年所言為真,他與梅玉璁相遇的地方便至關重要,循線追索,指不定能找到正牌梅少崑的下落。

  “這……我不能說。”

  少年顯然想到了一處,面露難色。

  舒意濃也不生氣,似笑非笑。

  “我若請你現場解開襟帶,也不會看到那著名的玉冰臍罷?”

  少年臉色微紅,扭捏道:

  “我……能不能不解?”

  舒意濃“哧”的一聲以手背掩口,粉頰暈紅,眼波流轉,明顯忍著笑,無論是姿容抑或嬌俏可喜的小動作,皆是明艷不可方物。

  “我可以不看啊。我請須長老看。”

  “不、不是……那個……我是……”

  這下連須于鶴都翻起白眼。你這就不用解了吧?全寫臉上了還解個屁!

  “我猜你也有心疾,對不?”

  舒意濃微斂促狹,正色道:

  “事關性命,可不能為了逞強而胡亂否認。”

  “我雖然不會這樣做,但總有人會對你出手,名曰‘考較’,迫得你心搏加劇、唇面皆白,萬一因此丟了性命,豈非冤枉得緊?”

  有意無意瞟了須于鶴一眼。赭袍老者唇勾冷蔑,自是不會搭腔。

  少年嚅囁道:

  “我的心疾……是不定時發作,每回未必都會心搏加劇,唇面皆白。”

  須于鶴忍不住哼聲:

  “那你就是有心疾啊!”

  舒意濃小嘴一抿,故作沉吟。

  “我瞧你的雙手指節,應該也是擅鑄之人?”

  少年趕緊謙讓:

  “沒有沒有,就是打過幾年鐵而已。”

  舒意濃柳眉微挑:

  “但不是在東燕峰?”

  少年嘆道:

  “真不是在東燕峰。”

  舒意濃忍笑道:

  “看來,我若是繼續喊你‘梅少崑’,你也是不肯認的。敢問這位兄弟怎么稱呼,師承何人?”

  “你義助梅掌門,我漁陽七砦同氣連枝,天霄城也應當好好感謝你才是。”

  少年撓撓發頂,露出踟躕之色,須于鶴重重一哼:

  “好嘛,你既不是梅少崑,又說不出自己是誰,這得是多大的來歷,合著連少城主和老夫也不配聽?”

  少年黝黑的娃娃臉一紅,搖頭道: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只是有些不方便。但沒個稱呼的確是不好,二位不嫌棄的話,就叫我趙阿根罷。”

  舒意濃終于忍俊不住,噗哧一聲扭頭掩口,姣美的肩頸不住輕顫著。

  趙阿根,豈非就是“梅少崑”的近諧轉音?這化名也取得太別腳了。

  談話間,眾人又回到山莊前院里,沿途須于鶴罕見地與她比肩同行,將那自稱“趙阿根”的黝黑少年撇在后頭,壓低聲音道:

  “我見他不像在開玩笑。莫不是逃亡時受了什么傷損,以致神智不清,滿口胡言?”

  “靖波府有幾位名醫,老夫也還算熟識,若有用得上處,少城主盡管開口。”

  舒意濃微笑道:

  “多謝長老。這個可能性也是有的,我先將梅兄弟帶回玄圃山安置,再聘請名醫為他細細診療。”

  “皮肉傷好治,就怕是目睹梅掌門慘亡,才引起的心病,那便棘手得多。”

  天霄城地處偏僻,周遭聚落連縣城的規模都沒有,就是山村野鎮,能有什么像樣的大夫?舒意濃這么說,是打算把梅少崑握在手里,死活不肯放人。

  梅少崑是別氏的獨苗,又與西燕峰梅氏本家有婚約,一旦收治服貼,使兩家加入天霄城發起的漁陽新盟,甚至推舉她為盟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看了那間機關屋的密道入口,恁誰都不信梅玉璁已然不在人世,可笑舒意濃還拿“治療心病”為由帶走梅少崑,那是志在必得,不容他人置喙了。

  須于鶴暗自腹誹,面上卻不露聲色,應付幾句,心思已飄到了別處。

  天霄城他行云堡是打不過的,但七砦結盟,玩起合縱連橫那套,武力最強未必就能如愿當上盟主。

  將天霄城拉上盟會的桌席,她麾下精良的馬弓隊便派不上用場了。

  大爺的財力和行云堡,在通都大邑的優勢反而更能突顯,此消彼長,屆時鹿死誰手,猶未可知也。

  若梅玉璁當真逃脫,倒是個絕妙的切入點。

  舒家丫頭打算在那一本正經,說瘋話的黑小子身上下工夫,可現今的雙燕連城之主畢竟是梅玉璁。

  “麟童”梅少崑再怎么天賦異稟,始終是十五六歲的小毛頭,梅氏輪不到他當家作主。

  梅韶月本想和須于鶴攀附的關系,此際恰恰給梅玉璁空出了位置。

  若得行云堡之助,梅玉璁的掌門大位說不定,還有一二十年的好光景,交換雙燕連城在新盟中支持行云堡,于雙方都是筆劃算的生意。

  舒意濃近年如此活躍,在她看來興許是揚名立萬,擦亮了“玄圃天霄”沉寂多年的老字號,卻未必能獲得其余五家支持,說不定還結下了梁子而不自知。

  如斬殺巨寇“煙山十鼉龍”,固然是為地方除一大害,但在“煙山北望”顧家的地盤剿寇揚威,諒必顧家心里絕不好受。

  而驅逐玄遠灘的海寇,更是血淋淋的、適得其反的例子:玄遠灘屬于落鶩莊的勢力范圍。

  因“明霞落鶩”憐氏凋零破敗,已閉莊不問世事多年,形同墮滅,這才使得海寇肆虐,如入無人之境。

  舒意濃興遠師越境長征,雖將海賊通通趕回海里,但天霄城一去,海寇轉頭又來,如此反復幾度,百姓苦不堪言。

  逼得舒意濃甘冒武林之大不韙,在落鶩莊的地頭興建支城,做為抵御海寇入侵的長期據點。

  自五島奇英亡于第二次妖刀之亂,東海北關間的海寇無人能制,連鎮東將軍府的北運船隊,都只敢沿著海岸線行駛,可見猖獗。

  天霄城一介山城,不惜開拔至玄遠灘,正面迎擊登岸的法外狂徒,舒意濃本該以為能賺取偌大名聲,殊不知擅入他派的勢力范圍管事。

  還插旗建砦,留駐人馬,不僅引起江湖人側目,當地故老也十分不滿。

  他們幾百年來都在憐家治下,當年解鹿愁以莊主妹婿的身份掌權,百姓還能勉強接受,但舒家在玄遠灘不曾養活過一丁半口。

  對百姓來說,天霄城同海寇一樣都是外人,燒殺擄掠固然是入侵,在祖地上興堡立寨、易幟揚旗,卻也遠遠稱不上秋毫無犯。

  舒意濃陶醉滿足于她的英雄游戲之中,渾沒意識到“煙山北望”顧氏、“明霞落鶩”憐氏——若沒死絕的話——的不滿。

  若能拉攏大難不死的梅玉璁,得“雙燕連城”梅氏支持,再加上自家手里的“高堡行云”高氏。

  漁陽七砦有其四,可憐舒意濃處心積慮拉聯的七砦新盟,終究是為人作嫁而已。

  從鄙夷女郎的牝雞司晨、畏懼天霄城的軍力,到露出高深莫測的詭笑,須于鶴于此夜間心思數轉,誰也不知在行云堡典刑長老心中。

  已悄悄繪成一幅王霸雄圖的勝景,能將日漸淡出江湖的行云堡,推上前所未見的漁陽武林之巔——

  排列在前院里的莊人尸骸俱已覆上草席,也不知是從哪兒翻出來的。

  觸目所及的天霄城人馬尚不及原本的三成,便扣掉樂鳴鋒帶走的部眾,起碼有一半以上不在這里,卻不知去了何處。

  須于鶴正自思量,卻見樂鳴鋒急急奔入,面色鐵青,對舒意濃匆匆一抱拳,顧不得體面,沉聲道:

  “不好了,少城主,北面林中未見七玄盟的首腦,尸首全是吊在樹頂的,瞧著……瞧著有些蹊蹺。”

  命人抬入兩具擔架,應是就地取材,倉促制成。

  擔架上的尸體焦爛不堪,宛若泥炭所凝,疑似首級的部位卻套著兩個簇新的布袋。

  色作暗銀,光潔得像是剛從水里濯洗出來也似,與散發融脂惡臭的漆黑尸體形成強烈的對比。

  “這是……火浣布!”

  須于鶴長成于崇尚豪奢的行云堡,多識珍寶,但這種無懼烈焰、越是焚燒越顯精潔的特異材質,他也只聽過江湖傳聞而已,此際是頭一回見。

  舒意濃頓生不祥,修長的藕臂一探,嬌叱:

  “劍來!都退遠些,提防有詐!”

  鏗啷一響,那柄銀裝劍“冰澈寶輪”應聲出鞘,劍芒如蛟龍旋繞,削斷火浣布底纏縛的繩索。

  跟著挑飛兩只布套,露出兩張除須發卷曲外,幾乎無損的陌生面孔來。

  須于鶴微微一怔,旋即眥目欲裂,不由自主地沖上前去,樂鳴鋒眼明手快,橫臂欲攔。

  卻被赭袍老者撞得踉蹌,再顧不得禮數,醉漢打架似的從后頭抱住他,急道:

  “須爺,當心有詐!”

  居然拉之不住。一人及時抓住須于鶴的右臂,任憑老者死命掙拖,卻像縛于鐵柱山石般紋絲不動,竟是那少年趙阿根。

  (好驚人的膂力!)

  樂鳴鋒正自納罕,聽須于鶴頓足悲叫:

  “馮老哥,岳兄弟!你們……你們死得苦狀萬分哪!”

  樂鳴鋒會過意來,愕然道:

  “莫非……是‘鳴珂帝里’的馮、岳二位長老!那放鷹寨——”便再也說不下去。

  七玄盟非但沒有中伏,顯然在襲擊浮鼎山莊之前,便已先收拾了放鷹寨,鳴珂帝里的人馬也沒能逃過毒手。

  適才的倉皇撤退,肯定是做做樣子,請君入甕,若天霄城果真銜尾而去,不曉得要發生何等慘事。

  舒意濃不幸言中,瞧著馮、岳二人之尸,俏臉上卻無一絲料敵成真的得意或欣喜。

  馮蘭閣、岳云天是鳴珂帝里有數的高手,莫氏折損兩位股肱重臣,決計不能善罷甘休。

  問題是:放鷹寨被滅,代表鳴珂帝里所接獲的線報是準確的,是天霄城置之不理。

  徑來浮鼎山莊阻截七玄盟,才使馮、岳不得不以孤軍迎敵,于情于理,舒意濃都不能說是毫無責任。

  須于鶴與馮蘭閣是過命的交情,陡見二人凄慘的死狀,饒是他江湖論老,也難抑激動,才得如此失態。

  趙阿根掖鴨鵝似的挾著赭袍老者眺望片刻,忽地松手,須于鶴壓力一空,始覺精疲力竭,居然膝軟頓地,眼睜睜瞧著少年走上前去。

  舒意濃俏臉微變,掠前抓趙阿根肩膊,急喚:

  “梅……趙兄弟不可!”

  豈料一撲落空,全沒看清少年是如何閃過的,抬頭見他已蹲在擔架旁,伸手去摸尸體的面龐。

  “嘶”的一聲白煙竄起,眾人嗅到一縷刺鼻惡臭,便只吸入些許,也有強烈的暈眩反胃之感,可見毒性劇烈,紛紛掩退。

  所幸毒煙消散得極快,須臾間就被夜風刮得干干凈凈;只見兩具尸體的面部融爛,黃濁液體融冰似的淌帶著猩紅肉塊。

  裸露出的顱骨坍軟如堊泥,居然不成形狀,爛穿的孔隙間隱約可見發青的腦塊紋路,令人渾身發毛。

  趙阿根從頭至尾皆不曾挪避,始終蹲在尸體旁邊,舒意濃嚇得魂飛魄散。

  唯恐在煙氣消散后,看到一個半身糜爛不成人形的“麟童”,以袖掩口,奔近些個又愕然止步,驚疑不定:

  “趙……趙兄弟,你——”突然不知該說什么。

  “我沒事。”

  少年搖頭。

  “我不怕毒,但少城主及諸位先莫靠近,這毒煙十分厲害,應是沾血即融,連骨骼都能蝕穿,還是擱會兒再收拾為好。”

  輕描淡寫,在場眾人無不瞠目結舌。

  舒意濃仔細端詳,見他臉孔、手背等露出衣外的肌膚全無異樣,與馮岳被侵蝕殆盡的可怖凹臉大相徑庭,稍稍放心,暗忖:

  “據說水元之精能辟百毒,他是受水元之精庇佑而生的麒麟兒,有此異能,也不奇怪。”

  愛才之心大盛,更堅定了將他帶回玄圃山的決心。

  七玄盟以火浣布袋套住馮、岳二長老的首級,可不是存了讓人認尸的好心,而是借此布下毒煙機關。

  要是舒意濃、須于鶴等或因審視,或因悲慟,不由分說湊近尸體,眼下便要多添幾具潰爛新骸,死的還全是七砦中的當家要人。

  須于鶴切齒咬牙,如嚼碎字句般,恨聲眥目:

  “歹毒的妖人!我須于鶴對天發誓,絕不與七玄外道善罷甘休!”

  耳畔一人笑道:

  “擇期不如撞日,咱們便現了了罷?”

  須于鶴大驚轉身,幾欲貼面的咫尺間已不及擎出背上雙鉤,掌圈肘擊,推挪運化,爆出連串劈啪勁響,驀聽一聲悶哼。

  赭袍老者如斷線的紙鳶倒飛出去,落地前便已失去意識,生死不知!

  來人長笑聲中,伴隨天霄城眾人此起彼落的短促呼喊,竟無一人來得及吐氣開聲,已然倒成一片,連樂鳴鋒都沒撐過兩招。

  背脊重重撞上院墻,癱軟坐倒;勉力撐開澀重的眼皮,赫見來人披風獵獵、發黑如夜。

  面上的青銅鬼臉在冷月下閃著獰光,竟是去而復返的七玄盟主耿照!

  孤身折回敵陣,直搗中樞,這份膽大實已到了令人心寒的地步,而七玄盟主的實力全不負其囂狂,舒意濃的反應也只慢了這么兩霎眼。

  周遭從人已無并立者,忙圈轉“冰澈寶輪”,唰唰唰連環遞出,刺得七玄盟主不住倒退。

  每下都是貼著劍鋒勉強避開,也虧得他后仰低頭不假思索,才能抓住間不容發的霎那間。

  兩人如共舞般一進一退,無片刻稍停,彷佛為此對練過千遍萬遍,才能攻得如此貼肉緊迫,又閃得毫厘不失,各逞奇技,簡直好看得不得了。

  個中奇險、攻守精絕,便不是一流高手都能深刻感受,天霄城眾看得頭皮發麻,連大氣都不敢喘上一口。

  至極對決,本難久持,勝負到頭只一霎,舒意濃的劍鋒扎穿七玄之首的臂圍,迸如水銀潑濺,無從抵御;

  飛雪般的漫天散影劈得對手掌勢漸亂,忽一凝實,徑刺入對手的左肩!

  “冰澈寶輪”的劍脊承受兩頭之力,彎作弓弧,劍尖卻難再沒入分毫,舒意濃驀地省覺:

  “……衣下有甲!”

  身劍合一迅速抽退,七玄盟主自不肯放人,雙掌一合,鋒銳無匹的銀刃鏗啷啷地,在他指掌間迸出刺目火星,似煙花炸裂,燦爛非凡。

  便只這么一滯,鬼面青年雙手暴長,竟是交錯攀至,直把寶劍當成了連索。

  就算戴著鎖子手甲或銀絲手套,也不能握住疾轉的“冰澈寶輪”,要以鐵布衫一類的橫練硬功擋下“冰澈寶輪”,更是絕無可能。

  但熾亮的火星間既無鮮血如瀑,也沒有被絞斷的手指,只有激越的鏗啷勁響。

  “冰澈寶輪”彷佛與另一柄同質之劍對絞,竟成膠著之勢。

  (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人?)

  舒意濃頭一回在實戰中感到心慌,抓著劍鋒倏忽逼近的青銅鬼面宛若夢魘,嚇得女郎幾欲尖叫。

  久經鍛煉的姣美胴體頓失本有的敏捷,僵硬到無法出手抵御,遑論脫逃。

  一柄單刀橫里插入,被七玄盟主信手折斷半截,第二柄刀又至;鬼面青年隨折隨扔。

  當鋼刀如紙糊般,雖是摧枯拉朽,卻彷佛有數不清的新刀接連補上,硬生生將他絆住。舒意濃及時回神。

  “冰澈寶輪”乘勢一抽,才自魔頭掌下脫出。

  煮熟的鴨子飛了,七玄盟主一聲斷喝,十指箕張,隱迸金芒的指掌猛然一撕,勁風所及,鏗啷啷碎了滿地刀板。

  一只空鍔隨之掉落,彈滾兩匝,另外兩柄空刀鍔分持于來人左右手,正是趙阿根。

  “哇喔。”

  少年以空鍔互擊,似才相信刀板真被扯了個稀碎,咋舌道:

  “好厲害。”

  身畔一聲噗哧,卻是舒意濃不小心笑出,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是少年的淡定過于喜感,還是那質樸的“贊賞”令七玄盟主下不了臺,聽著解氣才笑的。

  無論如何,一笑之后懼意全消,但鬼面青年的反應仍快過了女郎,眨眼間站上檐頂,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上去的,冷哼道:

  “我記住你了,梅少崑。你小子挺有意思。”

  斗篷潑喇一振,如蝙蝠般縱入虛空,倏忽消失不見。

  莊外從人接連趕至,泰半是樂鳴鋒所部,舒意濃命他們將受傷的同僚抬下去治療。

  樂鳴鋒受鬼面青年掌劈之際,堪堪以雙臂擋住胸口,幸無大礙,只左臂疼痛難當,約莫傷了尺骨,裹以夾板木條,權且吊掛在胸前。

  “他娘的,邪門!”

  紫膛漢子低啐一口,笑得狠厲:

  “五層甲啊,一掌全給劈裂。這是什么見鬼的功夫?”

  他那雙齊肘臂鞴內綴滿鐵片,既防刀劍,也練膂力。

  “銀血弓狐”能輕輕松松拉開兩石硬弓,正是拜這點心機所賜。

  耿照出掌之時,樂鳴鋒將雙臂叉在胸前護住要害,四層臂鞴再加上衣里的護心鏡,說是五層甲不算浮夸。

  即便如此,這掌仍在他右胸膛留下一枚,清晰可辨的烏青掌印,樂鳴鋒解衣推藥酒時,余人俱都無語,相顧駭然。

  須于鶴可沒有五層甲衣護身,內傷沉重,好在意識清醒,但天霄城僅帶了些金創藥、跌打酒之類,并無內傷對癥的妙藥靈丹。

  考慮到夜路不便,且傷患不宜步馬添勞,舒意濃承諾天明即撥一支小隊,護送他回靖波府,讓部下于莊內找能套馬的車輛,越大越平穩的越好。

  須于鶴才放下心來,服了隨身攜帶的藥物,在森嚴的戒護下沉沉睡去。

  舒意濃分派停當,信步走出浮鼎山莊。

  莊門外,散落的輜重間橫陳著二十幾具尸體,都是鬼面青年來去之間隨手殺掉的,在他看來大約就像折斷小貓小狗的脖頸脊椎,根本不當回事。

  當中除了天霄城的馬弓隊,尚有十多名裝束兵器各異的江湖人。

  這些人既不與須于鶴同列,列陣包圍山莊時,也多在側翼偏后的位置,若非不擅馳馬,就是為免影響騎隊進退,才安排在外圍。

  “……他們是應我之號召,前來助拳的漁陽名宿。‘點鋼蛇矛’祁老爺子、阜山大俠司馬平、‘青衫逍遙客’彭歆……”

  舒意濃不曾回頭,卻知少年始終跟在身后,念過七八條萬兒,幽幽嘆了口氣。

  “漁陽不是只有五島七砦而已,但要說江湖與七砦中有什么是一樣的,那就是瞧不起女人。”

  女郎的頰頷動了動,應是一笑所致。

  從少年處無法望見表情,卻意外發現她連腮幫骨都是勻細好看的,線條柔媚,無一絲硬棱,更別提白里透紅的雪膩肌膚。

  舒意濃將微卷的鬢絲勾過耳后,卻有更多紊雜垂落額前,透著難以言喻的寂寥和蕭索。

  “里頭至少有兩人打我的主意,不知想娶親還是占點便宜就算,我懶得探究;祁老爺子是為愛孫而來,可祁莊主已有兩平妻,該是想納我為妾罷?

  其他不是想看我有什么本事,就是想搶在前頭宰了七玄盟主,沽名釣譽。但也沒有其他人響應我了,所以我只能接受。

  “現在他們一死,都得算我頭上,就跟鳴珂帝里的馮、岳二位一樣。”

  “七玄盟殺人不打緊,然而正是因為我號召抵抗,才讓七玄盟殺了他們,這就是罪大惡極,須得負起責任。”

  “這也太莫名其妙。”

  少年說完,補充什么似的鏗鏗兩聲。舒意濃回頭才發現他還拎著那兩只空刀鍔,有事沒事敲著玩兒,活像叫化子唱蓮花落,不由笑出。

  “你老拎著它干嘛?”

  少年會過意來,黑臉微紅,用刀鍔撓了撓發頂。

  “拿著拿著就忘啦,也不能亂扔不是?”

  瞥了女郎一眼,面上發燒,默默別開臉。

  舒意濃的心情好了些,促狹似的背手低頭,橫持著銀鞘劍湊近。

  “我們就跳過‘你為什么不看我’、‘因為你很好看’的無聊老橋好了,但老盯著女孩子瞧雖不禮貌,有時完全不瞧也是不禮貌的,你知道不?”

  “但你是真的好看啊。”趙阿根一臉無奈:

  “若不多加克制,瞧著瞧著就不太禮貌了。”

  舒意濃笑啐一口:

  “原來你只是樣子老實,嘴皮可一點也不老實。”

  少年鏗鏗敲兩下,自己也笑了。舒意濃微歪著修長雪頸,半認真半打趣的端詳了他半晌,似笑非笑:

  “我本來想說你武功確實不錯,用三柄單刀擋下七玄之主的正面一招,后來想想,你應該是膽子大,又或全沒發現自己已在鬼門關前踅一圈回來。”

  “這也不是膽子大,該說是運氣好罷?”

  事實上,在三刀俱斷、第三柄刀鍔墜地的霎那間,舒意濃確實逮到了一個發動極招的契機,盡管體勢散亂、“冰澈寶輪”尚未完全撤回。

  但此招威力之大,就算鬼面青年身披軟甲寶衣之類,又有雙刀槍不入的詭異手掌,女郎仍有把握重創之。

  她沒把握的,是如何不傷到橫亙于兩人之間的趙阿根。

  鬼面青年抽退的時機,與她殺氣一凝的瞬間幾乎重疊,舒意濃認為是對方敏銳地,捕捉到她的起心動念和猶豫不決,再次果斷選擇了退走。

  單純就這點而言,她是欣賞耿照的;決定何時該放棄,永遠是最難的課題。

  趙阿根倒是大咧咧地笑了。

  “運氣也是種才能。”

  “那請好好發揮你的才能,我現在確實很需要。”

  女郎調皮地霎了霎眼。

  “只是有件事,我挺在意。”

  少年猶豫片刻,才決定要破壞眼前忒好的氣氛,指著隨地散落的物件,笑容從“親昵”退回到“客套”,興許還有幾分謹慎小心。

  “我沒見你們攜帶野營器具,這些克難的棚架、準備堆篝火的柴薪等,是從莊里找出來的罷?你們原本就沒打算扎營,而是直接駐扎在山莊之內。”

  舒意濃柳眉橫挑,帶著三分不豫、三分釁意,似是在說“那又如何”,既傲且嬌,亦別有一番異樣風情。

  “祭出這些克難物什,總不會是少城主雅興大發,突然想嘗試野營之樂。”

  少年以空鍔撓首沉吟。

  “從規模上看,也容不下忒多人。我猜,是給這幾位前來助拳的武林名宿住的。”

  望向女郎,溫潤的眸中隱帶鋒芒,彷佛棉里藏針。

  舒意濃當然不會輸給一個十五六歲的小鬼,毫不退縮,含笑迎視。

  “他們自恃身份,說是未得莊主允許,為免瓜田李下之嫌,死活不肯入莊,只得簡單讓他們扎營安身,先過了今晚再說。”

  西宮川人雖死,但他并非浮鼎山莊的主人。現今的莊主秋意人,以及他的女兒秋霜潔,皆未出現在尸骸堆里。

  耿照可能稍早就綁走了秋家父女,故意留下來演出誘敵殲之的猴兒戲,也可能和舒意濃她們一樣撲了個空,山莊內不知何故,原本就只有西宮川人留守。

  以此觀之,確實也可能會有事后被主人問責、何以竟不請自入的疑慮,但少年蹙緊烏濃刀眉,似乎無法同意這樣的論點。

  “此說聽著雖有理,細思未免不近人情。”

  趙阿根道:

  “少城主千里馳援,不計犧牲,莫說秋毫無犯,難道取井水來解渴,也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么?實在教人匪夷所思。”

  舒意濃微微一笑,踏前半步,俯視著抬過階下的遺骸,又恢復成那個號召眾人團結對外、談笑殲滅七玄鬼卒的少城主。

  被合身剪裁裹出的玲瓏曲線雖極誘人,背影中自有股莫名威凜,讓人暫時忘卻她的桃花粉面、翹指勾發等,檀口之中如綻焦雷,聽得人心頭一跳。

  “趙兄弟是對的,唯一不對處,在于此地是浮鼎山莊。

  前代莊主‘萬刃君臨’秋拭水搜集天下神兵,在武林人看來,此間不啻是寶庫,踏足其中,哪怕莊內不曾丟了什么,全天下都當你是賊。

  “這些老江湖是既饞又孬,寧可在墻外干瞪眼,也不敢入寶山惹閑。”

  “先前在你未見處,他們已與我爭論半天,什么難聽話都說了,又舍不得拍拍屁股走人,假惺惺地說要在莊外扎營。”

  “若同我等進得莊去,何至丟了性命!”

  一頓銀劍,不知是鄙夷、懊惱,抑或憤恨,以微帶鼻音的嬌嗓說出,倒也頗有幾分狠烈。

  趙阿根察言觀色,小心斟酌著字句。

  “少城主入寶山,預備空手而出么?”

  舒意濃負手望月,銀劍連鞘唰地一轉,重又橫持于兩瓣綿股之后,并未搭腔。

  少年見那線條柔媚的頷骨似又動了一動,風吹發揚間幽香襲人,卻難生心猿意馬,良久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