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七玄肆虐 第七折、髑髏朽木,心作珠凝

  “死海血骷髏座下,都是這般魯莽無禮、欠缺教養的東西么?”

  篷衣人嘿嘿一笑。

  “也罷,本座蟲海木骷髏,汝將這個萬兒牢牢記住,日后咱倆還有許多親近的機會。”

  盡管經簧片變造嗓音,但說到“親近”二字時,舒意濃仍能感覺話語中那股黏膩濕涼、如蛇纏頸的淫狎之意,令她一陣惡心反胃。

  (……果然是男人。)

  血使大人——這是她對血骷髏的敬稱——對她說話,從來只有輕鄙不屑,以及懶得掩飾的恨鐵不成鋼,嫌她不如母親忠誠。

  不如母親勇于任事,哪怕讓舉城挨餓受凍,也不肯短了一絲一毫對圣教的奉獻……那些令墨柳先生等股肱家將不惜犯顏直諫。

  幾欲反目的罪狀,在血使大人看來,可是世間難尋的美德;論信仰專一,她自是比不上母親。

  但此際,舒意濃的心思卻在另一件事情上。

  往峰頂的九彎十八拐中,只有懸橋陰陽隔、吊籃登天梯、滑索仙人渡三關堪稱“人間不可越”,原因無他,三處關隘均須以人力操控機關。

  才能運行升降橋板、吊籃和滑索通過,而操控的樞紐多設在靠峰頂的這一側。

  換言之,外人自山下入侵,最多只能破壞來向一側的機關設置,如架著滑輪懸索的柱子等,而無法占領或奪取控制的樞紐;

  見苗頭不對,天霄城還能從這側主動破壞,便是世上最精銳的軍隊,也難飛越交通斷絕的天塹。

  為了應對這種至極的情況,舒氏先祖在營建本城時留有一條下山的密道,萬不幸三關阻斷,猶能保有撤離的一線生機。

  這個秘密歷來只有天霄城主知曉,非但家臣不聞,往昔甚至有傳子不傳女的規矩,便是城主一系的嫡長,也須接掌大位才能被告知,可見慎重。

  舒意濃在五歲那年失去了父親,正值壯年的舒煥景來不及交付,這個秘密便撒手塵寰,不惟他倚為臂膀的“柳葉銀鏑”四大家將無一知悉。

  連她母親姚雨霏也聞所未聞,最后居然是姑姑告訴了母親這個秘密。至于小姑姑是怎么知道的,她卻也沒詳說。

  為防天霄城最重要的機密丟失,母親將密道所在、出入方法等,也對她兄妹倆說了,這不是什么抄近路圖方便的新奇設施。

  而是挽天霄城于將傾之危的救命索,姑姑說除了每年一次的例行檢查外,只有出事時才能使用,直到母親暴卒那會兒。

  她才終于打破這條謹守多年的規矩,與姑姑抄密道趕回本城,可惜仍無法改變既定的命運。

  為母親守靈的第七夜,在空無一人、只有她獨自往火盆里扔著紙蓮花的靈堂,血骷髏初次現身在她面前,舒意濃頓時慌了手腳。

  在此之前,她所認知的“奉玄圣教”不過是個流傳在東北海域間,以朝不保夕的討海人為蠱惑對象的偽教——

  沒有核心教義,沒有具體運作的組織,沒有成系統的科儀戒律,甚至沒有壇宇。

  不過是以訛傳訛的雜交所致,充斥著投機之人在其中上下其手,伺機牟利的痕跡。

  只有最最絕望的人,才會向這種蒙昧混沌的可悲之物乞求救贖。

  母親為治好她那體弱多病的兄長舒鳳愁,拜遍東海北關的寺觀,是從哪處的釋道僧尼口中得知奉玄圣教,從而祀奉起至寒之神,舒意濃已不復記憶。

  畢竟那時她年紀還小,待她漸漸懂事,母親早被這個可怕的邪教洗腦成了狂信者,干下諸多駭人的舉措,幾陷天霄城于不復。

  舒意濃并不以為,母親會盲信到把密道一事對教中人和盤托出,也從未意識到支配母親的“奉玄圣教”背后。

  居然不是幾個見縫插針的江湖術士,不但有教眾組織,甚至就是潛伏于武林的一股神秘勢力。

  “……你若當我是從密道上來,可就錯得離譜了。”

  搖曳吞吐的火盆焰舌之前,血骷髏冷冷蔑笑,彷佛聽見她心中的疑惑與茫然。

  靈堂守夜自不會攜劍,少女本能摸索地面,毫不意外撲了空。血骷髏似不怕她召來家將,輕鄙地俯視她,悠然續道:

  “我圣教尊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區區玄圃天霄,在祂老人家眼里還遠遠談不上‘人間不可越’。”

  “再說了,當日發生在你娘身上的‘圣裁’,難道不是你親眼所見?”

  若在十天半個月前聽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這八個字,年僅十六的舒意濃怕是要嗤之以鼻,然而經歷母親駭人的死狀。

  及其后諸多不可思議、卻無法與他人言說的怪異情狀,此際想來,也只能魂飛魄散而已。

  自學劍以來,舒意濃已許久、許久,不曾如此害怕了。

  就在靈堂這晚,繼母親姚雨霏之后,她成為奉玄圣教在天霄城分支的新頭人,渾無半點抵抗,不比她那盲信的母親好到哪兒去。

  但即使是頂頭上司的血骷髏,也僅于收編舒意濃的靈堂之夜,表演了一回“穿過‘人間不可越’”的戲碼。

  此后均以鷹書傳訊,偶爾在后山一處叫骷髏巖的密窟召見,面授機宜,未曾再踏入本城。

  舒意濃知圣教中不只一位圣使,但圣使間應是平起平坐,互不相屬,現身于他人的下屬面前亦是忌諱,遑論指使。

  在這樣的氣氛之下,舒意濃很難想像血骷髏會把,天霄城密道的事透露給實屬競爭對手的同僚,由此可見血骷髏沒有騙她:

  母親便是再糊涂,也未把舒氏最緊要的秘密獻給外人,血骷髏和眼前自稱“木骷髏”的褸衣木面人皆非由密道出入本城,而是教尊那廂另有秘法。

  雖然這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舒意濃多少是釋懷了些,打醒精神,抱拳俯首。

  “木使說笑了。不知大人此番駕臨,可有屬下效勞處?”

  頭戴朽木髑髏的篷衣男子也不客氣,沖她一伸手,但見五指修長,指甲修得齊整,以男子來說稱得上斯文甚至是秀氣。

  如讀書人般,與詭異的朽木面具、淫邪粗魯的眼神口氣大相徑庭,是只好看的手。

  “本座奉教尊之命,來取星隕異鐵。”

  “這……”

  舒意濃可不傻,故作為難狀。

  “屬下為血使大人所轄,異鐵亦是受血使大人之命奪取,我教階級嚴明,井然有序,此物屬下須交與上司覆命。”

  “木使何妨與我走趟骷髏巖,同血使大人磋商一二如何?”

  木骷髏冷哼。

  “汝一口一個‘血使大人’,叫得挺親熱,是沒把教尊放在眼里了?”

  舒意濃從容俯首,抱拳抵額:

  “屬下不敢。此時此地,屬下只見木使未見教尊,不敢失了覆命之物,還請木使恕罪。”

  蟲海木骷髏仰天哈哈兩聲,眸中迸出銳光,自無一絲笑意,峻聲道:

  “不愧是血骷髏一手調教出來的好下屬!今日之事,本座定向教尊稟報,將汝主從二人提到教尊祂老人家跟前,好生分說。”

  “屆時,本座也不求怎么處罰汝,畢竟是‘教尊的新婦’,身份不一般,不如求教尊賞給本座,教學汝點兒乖,哈哈哈哈。”

  越說越是淫邪不堪,眼洞內一雙濁眸不住上下打量,瞧得舒意濃渾身發毛,幾欲反胃,咬牙低道:

  “木使若無其他見教,請容屬下告退。血使正于骷髏巖召見,不好教血使大人久待。”

  正欲掉頭,忽聽木骷髏冷冷笑道:

  “慢!汝瞧這是什么?”

  亮出一面黑黝黝的鋼色腰牌。

  那腰牌只比掌心略大,形作五尖,厚約半寸,面上鐫著五枚精巧的髑髏浮雕,分據五角,圍著居間的陰刻“玄”字。

  篆寫的玄像是戴斗笠的葫蘆,這么一瞧居然頗為趣致,但舒意濃卻半點也笑不出。

  這只名喚“奉玄令”的玄鐵腰牌,乃是教尊的象征,持之如教尊親臨,當年母親正是求得此令,才不顧血使大人的反對執行儀式,落得爆體而亡。

  母親死時僅舒意濃見著的種種異象,均與此令有關,此際一見記憶復蘇,膝腿竟軟到支撐不住。

  撲通一聲綿股墜地,修長的小腿連靴外張,繃得大腿腴鼓,形似鴨坐。

  她絕不想在這廝的面前顯出軟弱,卻怎么也撐不起來,羞憤欲死。

  奉玄令視同教尊親臨,理論上木骷髏就算命令她褪盡衣衫,當場淫辱,舒意濃也無法抗命。想起他言語間所顯露的高昂興致,女郎不由得恐懼起來。

  “交出異鐵,我便不為難你。”

  天幸木骷髏的目標始終未變,舒意濃握緊了裹有異鐵的綢布小包,微略定了定神,確定話語出口之際不致發顫,才咬著牙低聲道:

  “謹奉教尊之命,請木使與屬下結令。”

  木骷髏將令牌湊近,舒意濃伸出左手食指,往篆刻中央一摁,一根微凸的鋒銳針尖刺破指尖,鮮血流入“玄”字刻槽的瞬間。

  暗紅色的異芒乍現倏隱,隨即鏗鏗兩聲,似從腰牌的背面或五條側緣翻出蓋兒來,整塊腰牌頓成一只密封的五角扁盒也似,再不復原本模樣。

  奉玄令代表教尊,于教中的權能太高,因此不是無所限制,使用上通常以一次為限。

  玄鐵令牌中寄寓著教尊的意志,舒意濃刺血后令牌收攏,代表木骷髏的確得到了“回收異鐵”的命令;如若不然,汲血后應該是全無反應。

  舒意濃本想將異鐵拋給他,以避免肢接,手臂楞沒恢復過來。

  “篤!”

  落于膝前兩尺處,倒像隨手往地上一扔,滿是不屑。

  木骷髏卻未見責,腹饑不避嗟來食般一躍而至,也不見他屈膝彎腰,右手五指虛提。

  “啪”的一聲將綢布包吸入掌中,舒意濃不禁駭然:

  “好驚人的內力!”

  但見斜斜的長影兜頭遮覆,木骷髏身上那混雜青苔、腐木與些許檀香似的衰朽氣息鉆入鼻腔,心頭突的一跳。

  她不被允許帶劍往骷髏巖,手邊竟沒有能自衛的武器。

  這也是血骷髏御下的手段之一,以舒意濃之不擅拳腳,未攜兵刃于她,等若赤身裸體,只能任人宰割。

  木骷髏輕輕捏著她的下頜,扳起女郎巴掌大的嬌俏小臉,很難分辨是在欣賞她的美貌,抑或是品味她的恐懼。

  男子的指觸比想像中更粗礪,那雙修長秀氣的手,意外有著磨砂也似的質地,可惜余光無法瞧見更多。

  以他適才展現的身法,以及那一手擒龍控鶴的隔空取物術,舒意濃清楚自己若赤手空拳。

  絕非此人之敵,即使不計兩人身份位階的差距,女郎也是這廝的俎上之肉。

  “教尊的新婦”云云,并非身份權力的象征,甚至不全算是教尊的禁臠,僅是某種標示,在舒意濃看來,更像“祭品”的代稱。

  被打上這個標簽的女人等同于牲口,可以養著好看,可以擁有侍奉教尊的資格、為教尊誕下子嗣。

  當然也能做為獎勵下屬之用,宰了分食怕也沒什么問題……木骷髏刻意提起這個,恫嚇之意已是不言自明。

  “像,真像。真是像極了。”

  木骷髏喃喃道,微瞇起黃濁眼瞳,但迷蒙也僅維持了一霎,旋即盈滿貪婪之色,宛若蛇眼。

  “可惜我只能取一物走。著下回……咱們再多多親近。汝且好自為之。”

  勁風刮面,發逆鬢揚,舒意濃再睜眼已不見篷衣人的蹤影,適才經歷的一切猶如幻夢,半點也不真實,只有頷尖兒似還留著男子刮人的膚觸。

  她負氣似的咬牙揩抹,扶著石燈籠起身。

  整件事都透著不對勁,但舒意濃不敢再耽擱,她的頂頭上司血骷髏最痛恨下屬遲到,從來只有舒意濃等她,偉大的血使大人是不等人的。

  舒意濃迅速來到密道入口,開啟機關點亮燈燭,閉門前仔細檢查了一遍,果然近期無人使用過這里。

  她以米粒在門縫間黏了根頭發,若有人由內而外開啟密門,必扯斷發絲,由此可知木骷髏不是由密道潛入本城的。

  盡管密道較“九彎十八拐”省時省力,趕到后山骷髏巖時,已過了子時一刻。

  舒意濃從潛道向石窟中望去,見王座階前跪了十多名身披黑氅、頭戴面具,與自己裝扮一模一樣的人。

  黑氅下緣綴著朱紅色的海波繡紋,代表他們同她一樣,皆是死海血骷髏座下。

  舒意濃知血使大人手中,肯定不只天霄城這條分支,然而血骷髏對她一向是單獨召見,面會僅有主從二人。

  面對突如其來的大陣仗,舒意濃暗自生疑,在潛道出口前停下腳步,正自打量著,忽聽耳畔一人低笑道:

  “瞧啥呢,有趣不?”

  女郎驚怒交迸,不假思索拔劍,唰唰唰地劍刃圈轉,頓將來人裹入一團銀光之中!

  那人俯仰挪移,不住向后倒退,身法竟無片刻稍停。

  但仍止不住被青鋼劍東削一抹氅襟、西批一片袍角,衣衫破片繞著周身飛散如蝶,始終沒能破皮見血。

  兩人一進一退配合得間不容發,那人看似避得游刃有余,正欲開口,忽然間舒意濃劍勢一催,突入臂圍如破堅城,連躲都來不及躲,逼得他開聲吐勁:

  “斷!”

  雙掌連絞,硬生生把劍刃扭成幾截,總算避開利刃穿胸之厄。

  “原來是你……”

  男子緩過氣來,哈哈大笑:

  “舒意濃!”

  跪在一旁的十數人聞聲回頭,面具下的眸光或險惡、或驚詫,只有陰沉不善是一致的。

  而舒意濃也看破了他的身份。

  七玄盟主耿照。自然是假的那一位。

  這段攻守趨避幾乎重現了,她倆在浮鼎山莊內的短暫交手,當時舒意濃被他那足以分金殘鐵的硬功壓制,全賴趙阿根出手才解了危。

  這幾日間她稍有余暇,便在心中鉆研反制之道,萬萬沒想到這么快便派上了用場。

  她離開木骷髏后,便循密道趕往骷髏巖,不及、也不便回書齋取來稱手的“冰澈寶輪”防身。

  免得血骷髏以為她有貳心,信手摘下某間房里的壁頂飾劍,以防中途再生變故。

  若一路無事,她原本打算把劍棄於潛道某處,空手來見上司,橫豎只是柄凡鐵,扔了也不可惜。

  假盟主既在此間,階前跪滿一地的自不消說,肯定是那幫冒名的七玄高手。

  舒意濃定睛一瞧,借身形認出那嬌小妖嬈的“雪艷青”與女巨人“赤帝神君”,印證了心中所想,卻無助于厘清疑惑。

  派人冒七玄之名在漁陽生事,再由天霄城出面號召七砦抗擊之,在過程中逐漸掌握話語權。

  最終將整個漁陽武林納入彀中——這正是血骷髏欲一統漁陽、獻予圣教的大計。

  扮演侵略方的假七玄盟,和扮演防御方的天霄城,實際上都從屬于奉玄圣教,但雙方在戰場以外并無交集;居間協調指揮者,乃是主其事的血骷髏。

  在舒意濃看來,她并未得到“對假七玄盟留手”的指令,一旦戰場遭遇,該怎么便怎么,以免被群豪看出蹊蹺,功虧一簣。

  浮鼎山莊的戰役大抵符合這個戰略精神:假七玄盟先來,天霄城后至,一來除掉礙事的西宮川人,二來留下屠莊的慘狀震懾須于鶴。

  假七玄盟在莊中遍尋不著藏寶,搜索的任務便移交給天霄城繼續執行,為此之故。

  假耿照殺死不肯入莊的“點鋼蛇矛”祁星、阜山大俠司馬平等,以免天霄城占莊搜寶的風聲流入江湖。

  此舉雖不免令舒意濃多受漁陽正道壓力,但棒打出頭鳥,她本來就沒少了各方的質疑聲浪,也不差這一樁。

  但須于鶴是拉攏行云堡的關鍵,打傷他更能增加結盟的緊迫性與說服力,殺之反倒不利。

  至于北面林中埋有硝藥一事,舒意濃早向血骷髏詳細稟報,血使大人指點假七玄盟避開陷阱,也就是左手交右手的事。

  這個合作模式可說理想之至,就算逮到假七玄盟的所謂首腦,也拷掠不出內情來,雙方根本沒有見面乃至結識的必要。

  舒意濃無法理解,把兩撥人聚集到骷髏巖來的用意,何況在敵眾我寡、雙方人數如此懸殊的情況下,心中隱覺不祥,然而已無退路。

  假耿照的外氅被她割得破破爛爛,索性脫下一扔,露出內里的短打勁裝,簇新的短褙子、腰帶、臂鞴乃至單肩護甲,全以染黑的皮革制成。

  剽悍肅殺之余,更透著一股張揚跋扈的少年氣,舒意濃幾乎把掠過心版的“屁孩”二字脫口逸出。

  還好及時醒神,硬生生憋在嗓眼兒里,但青年的下一個動作卻令她差點驚呼失聲——

  “大家怎么說也是老熟人了,何必遮遮掩掩?敞開來說話罷。”

  揭下面具,露出一張青白微瘦的俊俏臉龐,鳳目隆準,兩道粗濃劍眉斜飛入鬢,好看是夠好看的了,就是透著小白臉似的輕浮,一如他肆無忌憚的口吻:

  “你天霄城之人,在浮鼎山莊殺了我不少手下,這帳該怎么算,舒意濃?”

  “那不是你的手下,方骸血,是血使大人的。你少說兩句行不?”

  跪地的眾人之間,抬起一張小巧精致的鬼面,從身形和嗓音判斷,應是冒“玉面蟏祖”雪艷青之名、宮裝裸足的俏美少婦。舒意濃暗忖:

  “原來他叫方骸血。”

  東海武林中從未聽聞過這個名號,以他至多二十出頭的年紀,這身功力也是高得嚇人了,不知是何來歷。

  少婦故意叫出其名,一來是壓制現場氣氛,避免繼續生溫,畢竟浮鼎山莊一役己方受創者眾。

  這幫冒名的家伙多是匪徒出身,倚仗人多對舒意濃動手報復,也非不可能之事。

  那假冒七玄盟主耿照的青年方骸血,正是這樣的居心,意圖煽動旁人生事,待亂起時作壁上觀,以此為樂。

  自眾人集結以來,這廝著實干過幾回類似的勾當,折損不少同伴;初期與少婦一同入伙的多已不在,只剩那楞頭楞腦的女巨人。

  把他的名字泄漏給舒意濃知曉,算是一個小小的警告。

  方骸血的面色沉落,嘴角揚起,咬牙狠笑:

  “白如霜,你也管太多了,真當自己是個角兒么?”

  毫不客氣地以她的真名回敬。少婦不為所動,只冷冷看著他。

  舒意濃心中一凜:

  “果然是她!”

  白如霜自不擔心被她聽見名諱。事實上,雖非親自交割,正是舒意濃把囚禁在,天霄城地牢的白如霜交給了血骷髏。

  身為煙山十鼉龍之首“惡蛟”沙閻的押寨夫人。

  “玉指勾魂”白如霜在漁陽武林也算小有名氣。

  她與十鼉龍中行八的“鐵槳橫蛟”軍荼利——不知來處、不知何往的女巨人以軍荼利明王為名——

  是在鼉龍寨一役中,少數被俘虜的首腦,當初與之同降的水寇弟兄們,早以七玄同盟之名死于各地的侵襲行動中。

  舒意濃在浮鼎山莊外便認出了白如霜和軍荼利,并不意外,血使大人總能拿出誘人的甜頭與可怕的棘鞭,使每個人最終都能站上合適的位置。

  方骸血還待尋釁,石窟中的兩排炬焰無風劇晃,眾人齊齊轉身,朝階上俯首,白如霜起身垂手,朗聲道:

  “恭迎圣使千歲、千歲、千千歲!”

  余人隨之高呼。舒意濃頗覺訝異:

  “沒想到這伙人里,竟是由她領頭。”

  但白如霜乍看風流輕佻,行事精明謹慎,腦袋清楚,委以重任似也是理所當然。假七玄盟若由方骸血指揮,血使大人只怕是頭痛欲裂。

  咿呀一聲石磨異響,階臺頂的王座轉正,其上倚著一條修長的血紅袍影,不只衣裳鞋履是彤艷艷的紅,連外披的大氅也是刺目的猩紅。

  厚厚絨氅絲毫掩不住,王座上滑潤如水的誘人曲線,一雙垂墜的沉甸乳瓜輕輕顫晃,益發襯得蛇腰緊束;渾圓結實的長腿恣意交疊著。

  那股子慵懶綿軟直欲酥入骨里,便是未露半點肌膚,也足以令人怦然難禁。

  雖未顯露真容,但死海血骷髏不僅是女人,還是個充滿誘人魅力的艷婦。

  她以血色布巾裹頭,戴的骷髏面具非是人首模樣,而是山魈狒狒一類的黃白顱骨,似是實物;眼眶夸張地擠在近乎頭頂的位置。

  吻部突出,上下四枚獠牙交錯,應是鼻孔的鏤空處,依稀能見一抹鼻尖、紅唇或尖頷似的女子臉部殘影若隱若現,但始終無法看清。

  山魈的顱骨面具上涂著暗褐色的血漬,甚至能看見指紋,像是女子徒手蘸血揩抹。

  乍看紊亂的條紋卻有著越看越深、幾欲沉溺的怪異魔力,一如頂著獸顱、曲線惹火的血袍女郎。

  或許連舒意濃自己都不曾察覺,她之所以能為血使大人驅策,很可能是因為只有在血骷髏面前,她才覺得自己平平無奇。

  沒有能被稱作“尤物”、受人覬覦的殊異之處,她寧可迎視血使大人的輕鄙不屑,也不愿意像塊美肉般,活在旁人貪婪的目光里。

  山呼歇止,直到回蕩于石窟內的余音散盡,復歸死寂,石王座上的美人仍無開口的打算。

  骷髏巖之內鑿有極高明的通風管路,深夜于此,即使兩側插滿火炬,仍覺陰涼,但不知為何,人人的面具里全都是汗,滴得身前地面匯成了小小水洼。

  血袍艷婦的手里拈著一串珠,每顆如龍眼大小,黑中透紅。

  她纖長白膩的指尖揉著珠子,明明沒什么挑逗的意味,卻讓人產生她揉的是布滿朝露的艷熟葡萄。

  是勃挺膨大、越發堅硬的乳尖肉豆蔻,乃至剝出玉蚌嫩皮的脹紅蛤珠的錯覺,半晌才嘆了口氣,喃喃道:

  “不許露出真容,這是骷髏巖的頭一條規矩。你是忘了,還是沒當回事?”

  卻是對方骸血說。青年微瘦的腮幫繃出棱峭的線條,眉心緊皺,露出一抹狠笑,正欲開口辯駁。

  見血骷髏捏住了珠串上最大的那枚珠,面色丕變,硬生生咬住嘴唇直到滲出鮮血,跪地俯首,啞聲道:

  “屬下知錯。”

  血骷髏慵懶點頭,權當受了,撫珠續道:

  “那‘不許擅稱真名’這一條,你們是忘了呢,還是沒當回事?”

  白如霜顫聲道:

  “屬……屬下知錯。”

  方骸血閉目不答,滿臉的桀驁陰鷙,說是默認,也可能是滿腔憤懣,不肯接口。

  “那本座就當你們都認了,再有下回,定不饒赦。”

  “多謝……多謝圣使開恩。”

  白如霜聲音都變了,伏地簌簌發抖,半點也看不出受了恩惠的模樣。

  方骸血冷笑道:

  “就你這窩囊——呃啊!”

  忽然倒地蜷縮,渾身劇烈痙攣,兩眼翻起,口吐白沫,彷佛羊角風發作。

  血骷髏僅是在那枚珠上點了一下。

  她見白如霜微微撐起,似是做好準備,又輕點了長串上的另一枚血色珠子,白如霜慘叫一聲翻身栽倒。

  嬌軀拱起放落、拱起放落……宛若雷殛貫體,模樣雖然滑稽,全場卻無一人笑出。

  兩人的異狀僅維持了片刻,便即消失,但劇烈的痛苦似乎耗盡體力,只聽得斷續的低吟聲回蕩在石窟內,聞之令人膽寒。

  那串心珠,是血使大人控制這幫亡命之徒的法門。向血骷髏宣示效忠時刺繳的一滴鮮血,被奉玄圣教的獨門術法煉進珠內。

  一旦于珠上驅使秘法,其人便會痛苦不堪,勝過世間一切酷刑;嘗過一次厲害,此后再也不敢生出貳心。

  心珠并非只有壞處而已。扮演玄帝神君的“瘣道人”張沖據說死過一次,被心珠喚回后,便得到了汲取他人命元增進功力的異能。

  他所練的《雪花神掌》須以陽元淬陰勁,才有了浮鼎山莊外、強奪垂死同門命元之事。

  但以血使麾下之眾,用心珠復活死人也就這回而已,并非人人都有機緣。

  只能在沖鋒陷陣時安慰自己,萬不幸落得身死收場,起碼是比對手多點兒機會兩世為人的。

  方骸血的功力遠高于白如霜,較她更快恢復,猛地撐起半身,血絲密布的鳳目惡狠狠地瞪著舒意濃,啞聲嘶道:

  “賤婢——啊!”

  倏又倒地抽搐,頸面脹紅如溢血,摳抓著胸頸似乎吸不進半點空氣,將欲斷息。

  他連犯兩條,本就該被處罰兩次,舒意濃一點兒也不同情他。

  心珠加諸在宿主身上的痛苦次次不同,難受的程度則無分軒輊,方骸血第二回的恢復時間。

  明顯要比上次延緩許多,直到白如霜都重新跪好了,他還蜷在地上抽搐,可謂丑態百出。

  以這廝心高氣傲、目無余子,可比殺了他更難受。

  喜歡方骸血的,這些人里肯定是一個也沒有,但瞧他的慘狀,難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或許這才是血使大人的真正用意,舒意濃心想。

  血骷髏清了清喉嚨。

  “我決定在你們當中挑個人死。”

  為什么?是因為浮鼎山莊一役,表現得不好么?但眾人確實打下放鷹寨,取得西宮川人首級……

  到底哪里不夠好,難道不該是讓犯錯的人以死謝罪么?憑什么讓旁人也來承擔?

  疑問如風暴般掃過舒意濃心頭,她不信只有她一人滿腹疑竇,現場卻無人稍置一詞。

  會提出質疑的人早死光了,活下來的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要血使大人不滿意,就得有人死。

  想法子別讓那個人是自己就好。

  “死誰好呢,白如霜?”

  嬌小的少婦身軀微顫,沒敢遲疑,慌忙起身——過往也不乏被指名之人答得稍慢些,反倒占得該次死亡名額的例子。

  白如霜心念電轉間,閃過了幾個名字:純論實力,方骸血是這幫人里最突出,莫說單打獨斗,每個小團體各自圍戰,怕都不是他的對手;

  方骸血對女人極不友善;他那種想把什么完整的東西都揉碎、弄壞看看的自毀傾向,總有一天會把眾人拖進地獄……

  但血使大人不會舍棄麾下的第一戰將。

  這不是賞識甚至不是征詢,而是測試。她如果把這個指名的機會拿來斗爭,那么死的就會是她——

  “……回圣使,不該活著的人,早死在戰場上了。非要挑一個的話,我選最弱的。”

  她在心里篩出了三人,正觀察現場眾人的反應,決定推出傷害最小的那個當代罪羊,忽聽一聲暴喝:

  “你個裝神弄鬼的下賤婊子!不拿老子當人……老子跟你拼了!”

  滿地篷影間飛起一個壯碩黑影,徑撲向石雕王座上嬌慵橫陳的血袍麗人。

  白如霜認出是假冒蒼帝神君的橫練好手、人稱“喪門星”鄧彪的,不在篩出的三人之列。

  誰也料不到他個專練外門的魁梧糙漢,竟有如此之快的身法,眼睜睜見他撲至王座側畔,莫說血珠串子,連血骷髏都在他一臂所攫的范圍之內。

  那只蒲扇似的巨靈掌幾與山魈顱骨一般大,連面具帶其下嬌媚的小腦袋一并捏碎,也就是捏死螻蟻般,毫無懸念。

  血骷髏動也不動,啪的一聲,輕輕掐碎了一枚珠。

  鄧彪忽跌落在地,喝醉酒似的搖晃扶起,雙手掐著喉頭,發出怪異至極的咯咯氣聲,歪歪倒倒踅到石窟的角落,抓著自己往墻上猛力一撞!

  啪嚓脆響過后,壁上留下個令人怵目驚心的殷紅印子,鄧彪的額畔則以視覺可辨的幅度塌平一角。

  他卻彷佛沒有痛覺,持續撞擊著石壁,又將手伸進咽底撕抓,簡直像要活活抓出頭鯪鯉或鰍鱔般執著。

  一片死寂的石窟中,只有骨裂、干嘔,以及血肉攪動的漿膩聲回蕩著,使間或夾雜的嗚叫與囈語都變得微不足道。

  在場沒有一人不是背著幾十條、乃至上百條人命,但無論看過多少回,都無法對這個煉獄重現般的情景感到麻木。

  廟宇中那些勸人為善的地獄壁繪與之相較,簡直比鄉里兒童的涂鴉還要趣致善良。

  這是活生生的報應,卻沒人敢移開視線,只能拼命瞠大血絲密布的凸眼,以避免自己加入報應的行列。

  最終鄧彪的死狀難以形容,異樣的支離破碎若非親睹,絕對無法相信是死者自己造成。

  失神的大漢摧毀著頭顱身軀,碎腦開膛,眾人被逼看到他倒地不動,上身幾乎失去人形,血骷髏才下令散會,只留下舒意濃與方骸血。

  舒意濃忍著嘔吐的沖動,盡量連余光都不瞟往那個方向,方骸血卻饒富興致地蹲在尸體旁。

  時不時挑起某些形狀駭人的肉塊,像撿到什么有趣玩意的頑童,更令她心生厭惡。

  接掌天霄城三年余,她也漸漸摸索出統御之道。

  這回浮鼎山莊不能說打得漂亮,但滅莊的威懾力擺在那兒,須于鶴也確實被嚇破了膽。

  從最初反對七砦結盟的立場轉變為贊成派;即便不賞,也決計不算失敗。

  然而,賞賜是無法滿足這些冒名七玄首腦的匪徒的,他們被剝奪的本來就不是金銀財寶,而是尊嚴和自由。

  要更好的利用他們,恩不如威,賞不如罰。若白如霜隨手指了個替罪羊,這便是單純的立威屠宰大會。

  是鄧彪沉不住氣自找死路,反而讓血使大人借機除掉一名負貳之徒。

  把看戲的都趕走了,接下來才是真正的重頭戲。

  拉上行云堡的須于鶴,以及能夠連結雙燕連城、龍野沖衢兩家的梅少崑,召開漁陽大會的條件已然滿足。

  到了這個階段,負責挑事的假七玄盟,和負責操盤的天霄城不能再分頭作戰。

  多頭馬車必露出破綻,到時白忙事小,就怕舒氏身敗名裂,數百年聲譽毀于一旦。

  她不敢天真地以為,奉玄圣教會珍惜“玄圃天霄”的名聲勝過自己,只能使天霄城的壯大持續對圣教有利,借此爭取圣教支持,以重振家門。

  但方骸血于她有如芒刺在背,血使大人讓他知道的太多了,這廝既無守密的意愿,也不在乎泄密對天霄城帶來的傷害——

  說不定還躍躍欲試——舒意濃需要趁主導整個漁陽侵攻的機會,設法箝制方骸血,想法子除掉他,才能根絕后患。

  “……七玄近日將至,據傳冷爐谷那廂已在籌備北行,得加速推展在漁陽的行動。”

  血骷髏聽取木骷髏取走異鐵一事后,明顯興趣缺缺,果然將話題直接轉到了策略面的研擬商討。

  只是聽到后來,舒意濃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扣除七砦殘存勢力中較強的行云堡、鳴珂帝里,其余四家不過是久僵之蟲,須得盡快拿下。”

  “梅玉璁既死,雙燕連城沒甚上得了臺面的高手,可列為首要目標,以梅少崑為餌,誘殺西燕峰本家的首腦,如此——”

  “且……且慢!”

  舒意濃強抑驚詫,極力維持恭謹:

  “啟稟血使,若能妥善利用那梅少崑,七砦之中,”

  “我方預計可得天霄城、行云堡、雙燕連城和龍野沖衢四張票,足以在漁陽大會中拿下盟主,何須多動刀兵?”

  血骷髏懶洋洋地瞟了她一眼。

  “在浮鼎山莊連麥子都沒多摳出一粒,你拿什么開漁陽大會,還想支應七砦聯盟的花銷?”

  “陳兵煙山、玄遠灘就快掏空你玄圃山那點家底了,真以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

  方骸血噗哧一聲笑出來,幸災樂禍的表情無比挑釁。

  血骷髏可不是在同她說相聲。原本合并七砦的戰略構想,就是建立在“吞并浮鼎山莊財富”的基礎上;洗劫搖花門姚氏、通寶錢莊等七家所得。

  并未進得舒意濃的口袋,而是由實施劫殺的假七玄盟接受,支應團伙的各種用度,剩下的若進了圣教庫藏,自然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沒了預想的財源軍資,雖可另尋行云堡、鳴珂帝里挹注資金,因此受制于人不說,誰又肯平白拿出如此巨額?

  “漁陽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亡魂比人多。”

  血骷髏淡道:

  “北域豪杰,歷來是憑刀鋒說話。盡起我圣教菁英,迅速壓制七砦,七玄差不多就該來啦!打贏了這一仗,圣教便可浮上臺面,正式于武林站穩腳步。”

  “為此,我們需要戰將,尤其是常勝不敗、百兵辟易的戰將,趁外道七玄那撈什子盟主年少可欺,一舉將這天賜的花紅拿下!”

  說著瞥了方骸血一眼。

  舒意濃從頭頂涼到腳底心。

  她一直以為冒七玄盟之名只是權宜,豈料血骷髏的目標,竟是那名不見經傳的正牌七玄盟主耿照。

  要將他誘入漁陽地界,做為奉玄圣教橫空出世、揚刀立威的祭品。

  (我在這其中……能扮演什么角色?這樣下去,圣教豈有用得我天霄城處?)

  “你最合適、也只做得好的,自是教尊的新婦了。”

  舒意濃不確定自己是否在無意間說溜了嘴,抑或一如既往般,血使大人總能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婀娜的血袍麗人懶洋洋起身,食指輕摁舒意濃額頭,一團異芒忽自女郎身下亮起,同時那股夢魘般揮之不去的灼刺,再度于額間綻開;

  全身的力量彷佛被抽干,只能軟軟坐倒,連手臂都抬不起,腿心沁出異樣的濕熱,逐漸剝奪了思考能力。

  “……骸血他受了內傷,這事說來你也有錯。”

  血骷髏湊近女郎緋紅的粉頰耳垂,語帶譏誚:

  “為表誠意,獻出你的處子元陰給他治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