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相关 那一抹琉璃翠色

  她是大唐中最輕靈的女子,青璇。

  記憶里,她一身琉璃翠色,棲在幽幽碧潭中央出水的青石上,將晶瑩赤足浸入春日的寒水,潭底油油的絲草飄搖,輕柔纏上她的趾尖,引得魚兒將她的足啃噬得微癢。

  于是青璇斂眸,淡然微笑,仰面感受拂過臉頰的清風,那管綠玉竹簫橫在她指掌間,溫潤如她眉間的神色。只有錚琮的泉流,簌簌的微風鳴奏,新綠瀉滿林間,天藍云淡。

  有她的夢里恬然安靜。拄一根青枝,踏一雙芒草鞋,在深壑碧山里穿行,流連道途的風景,尋一處喚作幽林小筑的靈境,探一個吹著簫曲挽起清風的女子。

  她會嬌俏地眨眨眼,笑出朱丹里的編貝,她會靜靜坐在溪水邊,雪白的足踢起漣漪和珍珠,她會側過臉瞥一眼你凝望她的神色,在晴夜里漲紅了你的臉。她是琉璃色的精靈,空靈了滿谷的翠春光。

  哪家的女兒能得子陵的心?落雁的嘆息,子陵縈系的心緒。兩個女子,一個純白,一個新綠。一個離開,成他永遠的留白,一個相守,伴他一世的無憂。想看耄耋時的子陵依舊羞赧的樣子。

  念起青璇,憶起一種恬淡歡欣的相守,那樣的安寧和最初的悸動,只有她能給,就如此似兩個孩子,歡歡喜喜地走到依偎著看星辰的老,彼時她仍舊弄起竹簫,他還是訥訥地笑。

  有一個字,不論你是否相信,是否遇見,它總會在冥冥的遠處,千回百轉,帶你回當年的最初。是緣,若潺潺的水,漫過天涯,連起迢遞的彼此。

  哪一面是見她的第一眼?當邪王曳著浮舟悠然問起,子陵忽然無法說得清。

  是微時遙遙聽過她的曲?是破山廟里她易容的臉?是中秋月里輕紗下的半面妝容?還是獨尊堡中她承諾的相見?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她,將所有拼湊,才是那個完整的青璇。

  她的出場是萬人空巷,引無數英雄盡傾心。彼時她是名動天下的才女,而子陵只是塵埃中寂寂的一個,只能遠遠仰望她的世界,伸出手,拔到最高亦無法企及。

  她于他是星辰般的存在,璨然而遙遠。她沒有現身,只遺下渺渺的一曲余音不散,嘆息一聲,化了局中的戾氣,宛如曇花開過的留痕。鋒寒曾在回神后追尋她而去,經年后,他淡淡說起她的背影,他說,那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語聲里似隱了一抹悵然。

  如同每個故事里注定絕世的紅顏,美得飄緲,幻夢般不真實。自然是驚艷的,只是捧卷的夜里不曾想到她會牽起如此的情緣,往事若雪泥鴻爪,被風輕輕揭過。

  再相逢,也是簫聲的引領,仿佛如此漫不經心,卻讓人相信是命運細致安排的不容錯過。

  山廟上,青燈燃起時,子陵見的是她易容后的臉,卻仍讓他癡癡脫口,你真美。曾見過種對美人的釋義:所謂美人,是她在眼前時你便只見她的美貌,但若除卻了她美麗的外表,你仍會被她深深吸引,直至赴湯蹈火,心甘情愿。

  青璇是美人,而我更愛的卻是她灑脫如風的爽朗,笑容里那一絲頑皮和狡黠,清新若滿谷碧草與幽蘭的氣息。她不是羞澀的女子,那個面紅心慌的人總是子陵,而她戲謔地笑著,轉過臉去。

  大唐胭脂粉黛里只有青璇這樣自然不拘,她在身旁,縱然只有靜默,也讓人不自覺地敞開心,微笑,像夏日里坐觀繁星的悠然。

  每每念起,總是難忘錦官城里明月下讓子陵失神的一眼。有這么一種情懷,當閑看流云庭花漸落時,憶起的不是那人的面容,而是她回眸的瞬間,他轉身的側影,她曳過青石的裙角,他微微挑起的眉梢。

  她皓如霜雪的腕,他掌心縱橫交錯的紋,留駐在你我腦中,成了印記。那一夜,他穿行在人潮里,回首闌珊處,見她娉婷立在河川的對岸,他的目光越過滿街的錦衣珠翠,和輕煙般淡淡氤氳的月華,望著她輕輕緩緩盈盈,撩起柔薄的紗,現出半面妝容和唇角那一抹清淺。

  韶光如醉,天地都安靜。笙歌繁華遠去,所有紛擾和熙攘蒙朧,車水馬龍中,忽然約定般相逢,竟不訝異,只有滿心的安然與恬淡相契。隨子陵一道珍藏這一眼,從此情愿相信,茫茫人海中一種欣喜叫做緣。

  不要開口,只想送你一個微笑。

  青璇是子陵的安慰。衣上征塵雜酒痕,多少清高和淡雅都抵不過世間風霜撲面,不知寂寞非英雄,深涉紅塵嘗盡七味,掩不住的倦怠蕭索涌上眉間,盛名后,寂寥何解?淡如子陵者也茫然。

  只是,他如此幸運,遇見了她,夜寂人靜時,可以思念她隨意的調侃,思念她赤著足弄起溪水的樣子,這惹滿塵埃的世間,還有那么一處幽然的小谷,有個輕靈若柳色的女子。邂逅時,他措手不及,想念時,他微笑著悵然若失。

  有一種天涯,只在你心里,越過了,就是天長地久。如果說子陵真的盡力去挽留過什么,青璇是他最不愿放的一個。獨尊堡里他見過她的素顏,聽過她悠揚的曲,享過她身旁的清風,于是忘不了,輾轉反側。

  終于重回她的小筑,他似遠歸的人般欣喜和幸福,她仍清爽笑著,只是淡然招呼,你來了。是,來了,帶著疲憊和思念而來,尋她了一個心結。她吹起簫曲,拂動他的心,流水涓涓月色融融,青璇笑問子陵為何流淚,他不答,卻凝視她的眼,逼近她身前。青璇終究沒有留下,她說他弄疼了她的心。唇上冰涼一觸,子陵睜開眼,夜滿霜華。

  或許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處傷,不論是走過風雨,還是安享榮華,以為忘卻時,回頭,它還在那里,不曾潰爛,亦沒有愈合。青璇無法釋懷,不能遺忘,她絕俗的轉身里有一抹黯然,尋一處絕境,讓驚世的才與貌獨自蒼老。青璇是快樂的,她將那傷掩好埋藏,只是在深心里有郁結的什么化不開。

  逝水如斯,只要仍生活著,我們便不會棄了對幸福的追尋。洛陽戰后,子陵茫然惘然時,從未如此這般思念她的氣息,思念她拂水的足,思念她空靈的曲,思念她清淺的笑。于是越陌度阡飄零水上而去。再見青璇,星輝斑斕得泫然,她與他伴著彼此,終于輸給了緣。

  是我最愛的也最平凡的結局,白璧無瑕。

  洋洋灑灑百萬言,故事的盡頭,石之軒在春寒料峭里來到她面前,青璇緊緊攥住子陵的手,玉容蒼白。是否原諒?其實答案早已明了,她說,娘至死都沒有怨過你。

  ——娘沒有怨你,而在漫漫的歲月里,我亦早已原諒。

  那個清俊的男子唱著緲遠的歌謠,微笑著翩然折身,滿頭花白的發在凄清風里絲絲零落。

  自從一見桃花后,

  直至如今更不移。

  前代的愛恨落幕,邪王踏歌而去。青璇終是喚他,爹。

  輕聲一句,她終于在淚光里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