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家国柱石 第五章 報應不爽

  賈文和半伏在地上,將那份協議草案的副本鋪開,仔細看著。他細長的雙目光芒微閃,面上卻絲毫不動聲色,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才把草案看完。

  賈文和推開文牘,“裂土封國。不意程侯之威,一至于斯。”

  賈文和這聲“程侯”,讓程宗揚心花怒放,這稱呼還是頭一次聽到,當場笑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下面。

  “老賈,來跟我混吧,絕不屈了你的才華!”

  賈文和淡淡道:“此議若成,程侯便是眾矢之的,若換作賈某,定然寢食難安,真不知程侯如何還能笑得出來?”

  程宗揚臉色一下子垮了下來,“你嚇唬我?”

  “程侯匡扶王室,功高難賞,”賈文和點了點那份協議,“方有此議。程侯不思進取,轉而求田問舍,逐利自污,亦不失為自保之術。然程侯挾不世之功,卻行商賈之事,如圈中之豚,求食而肥。安能長久?”

  程宗揚火氣直沖腦門,這家伙居然把自己比作肥豬?有我這么精壯的豬嗎?

  賈文和對他的臉色視若無睹,他抬袖咳了幾聲,“行大事毫不惜身,棄權柄有如敝履,視小利卻如性命——賈某不才,真不知程侯是上古之賢人,還是鼠目寸光之徒。豈不聞天予不取,反受其殃?”

  程宗揚好不容易才忍下這口氣,“大家理念不同,光靠嘴巴,我也說服不了你。這樣吧,等你傷勢好些之後,我派人送你去臨安、建康、江州游歷一番,讓你看看我這肥豬有多壯。”

  賈文和眼中光芒一閃,“江州?”

  “沒錯。”程宗揚道:“我的。”

  江州之戰是六朝近年來的大事,賈文和當然不會沒有聽說過,以一城之地,數千之眾,力拒數萬宋軍精銳,消匿多年的星月湖大營初露崢嶸便震動六朝。假如江州真的屬于這位程侯,他的實力和目的就需要重新評估了。

  “既然如此,程侯不若棄舞都,而取此地。”

  賈文和在地圖上一指,正是宋國丹陽對面,毗鄰雲水的大片區域。

  程宗揚仔細一看,好嘛,你這還是操著心要造反啊……

  賈文和指的地方位于漢國最南端,與江州南北呼應,進可攻,退可守,要不是自己沒有造反的打算,還真是塊寶地。

  “皇圖霸業嗎?”程宗揚語帶感慨地說道:“呂巨君胸懷大志,如今懸首東闕;劉建身為諸侯,如今懸首北闕;董破虜豪勇蓋世,如今懸首西闕。呂冀運氣不錯,現在囚于北寺獄,只等一杯鴆酒送他上路,還能留條全尸。”

  程宗揚站起身,望著外面的宮闕,“我對皇圖霸業沒興趣。強如董破虜,智如呂巨君,貴如天子,尊如太后——他們用過手機嗎?上過網嗎?殺來殺去,不過蝸角之爭。”

  賈文和眉頭微皺,“什么意思?”

  “我想走一條新路,一條不同于帝王將相的新路。我知道這條路能走得通,也必須走得通!”

  程宗揚轉過身,“文和兄,我需要你來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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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傅!”高智商風風火火地跑進來。

  程宗揚沒好氣地說道:“你小子行啊,去小雲那里浪了兩天?”

  “師傅,你可冤枉死我了。”高智商叫起了撞天屈,“我跟義縱那小子滿洛都去找寧成,別說去浪了,連覺都沒怎么睡。”

  程宗揚連忙道:“找到了嗎?”

  自己如今雖然控制兩宮,但最大的問題是朝廷里面缺少自己人,勢單力薄。董宣算一個,但第二個就暫缺了。寧成身為大司農,又在政變中入獄,算是大半個自己人。可沒想到他那么大一個官,居然一點都不顧體面,連漢國官場多年的潛規則都不理會,抽冷子砸了枷鎖,跟個小流氓似的越獄了。

  “剛打聽出來的。前天有人拿著偽造的文書從夏門逃走,聽那人的相貌、身形,多半就是老寧。”

  寧成這家伙……還真是個人物。洛都之亂死了那么多人,他一個罪囚竟然順順當當逃出城外。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笑到了最後,否則也不會逃的那么快。

  “師傅,還追不追?”

  “追!追上告訴他趕緊回來當官,還當他的大司農!”

  “成!”

  “哎,你就別去了。要你辦的事還多著呢。”程宗揚道:“你去見程鄭大哥和趙墨軒,讓他們盡力往洛都調運糧食、酒肉、布匹……各種物資越多越好。還有,眼下還有件大事,老秦和老班都要留在宮里處置,宅中那邊還需要秦夫人坐鎮,你一會兒順便護送秦夫人回去。”

  “這事好辦!師傅!你就放心吧!”高智商說著高聲嚷道:“富安!富安!你個狗才,又死哪兒去了?”

  “這兒呢!在這兒呢!”富安跟著自家衙內跑了幾天,這會兒剛回來收拾一番,聽到衙內召喚,連忙拎著食盒一溜煙地跑來,先從懷里掏出個手爐,塞給衙內,又打開食盒,取出幾樣糕點,“趕緊先墊墊。”

  高智商接過來往嘴巴里一塞,含糊說道:“師傅,我去了!那啥——晚上我去小雲那兒,就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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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庫燃燒數日的大火終于熄滅。漫天陰霾散去,京城洛都也迎來了久違的陽光,籠罩在城內多日的肅殺氣氛一掃而空。

  洛都人口百萬,食指浩繁,每日所需的口糧就不是一個小數目,更不用說眼下天氣嚴寒,還需要生火取暖。天子駕崩之後,引發的動蕩導致整個洛都封城數日,內外斷絕,許多人家已經斷炊。

  亂事方定,安撫人心是第一要務。董卓授首,胡騎軍入城穩住局勢之後,司隸校尉董宣立刻下令,打開城外的常平倉,組織隸徒將糧食運入城中,全力接濟百姓,并且大開城門,允許百姓出城拾取柴草,生火御寒。

  市井間活躍多日的游俠兒們突然變得沉寂,倒是商賈們仿佛嗅到什么風聲,從躲藏多日的坊市中鉆出,以前所未有的積極姿態扶危濟困,與官方全力合作。

  多方努力之下,民心很快穩定下來,各處緊閉的坊門陸續打開,街上也多了行人的蹤跡。雖然許多人眼中還有疑慮,但看到名震洛都的臥虎董宣親自帶人在街頭巡視,些許不安也像道旁的殘雪一樣逐漸化去。

  董宣與涼州軍搏殺時被刺中腹側,傷勢與金蜜鏑如出一轍。屬下拼死相救才保住性命。他顧不得重傷在身,草草包扎之後,便率領隸徒在街頭奔走,傳諭四城,宣告諸逆已然伏誅,天子不日即將登基,屆時大赦天下,百姓皆有賞賜。

  程宗揚望著車窗外的人群,有些頭痛地揉了揉額角。動亂平息之後,董宣第一時間就求見皇后,被他借口皇后殿下鳳體不適,搪塞過去。但三五日還能勉強應付,如果天子登基,趙飛燕還不露面,只怕剛平靜下來的局面又要再生波瀾。

  程宗揚放下車簾,吩咐道:“去北寺獄。”

  北寺獄的內侍已經盡數換過,如今獄內都是單超、徐璜、唐衡等人的心腹親信。劉驁最親近的五位中常侍,左綰、具瑗死于戰亂,剩下三人在亂事中都牢牢站在長秋宮一邊,忠心可鑒,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一名內侍躬著腰道:“……人犯乖得很,既不胡亂打聽,也不多嘴瞎問,老實待在里頭,讓吃飯就吃飯,讓睡覺就睡覺。這會兒正睡著呢。”

  程宗揚往牢房內看去。果然陶弘敏正蒙頭大睡,被衾雖然不是簇新,好歹也算乾凈。那些內侍早已接到吩咐,通常從犯人身上榨油的手段全都收拾起來,倒沒讓他受什么委屈。

  程宗揚笑道:“五爺,你倒是好睡,心真夠寬的。”

  剛被內侍叫醒的陶弘敏沒有半點惱意,臉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有屋住,有衣穿,還有人管飯,能不寬心嗎?你瞧,在這兒兩天,我還胖了呢。”

  “不愧是大富人家出身,知道保養。換作別人早就肝顫了,哪里還有心情去管是胖還是瘦了。”程宗揚說著咳了一聲,故意板起臉,拉長聲音道:“知道我來幹嘛的嗎?”

  陶弘敏眼神閃爍了一下,笑道:“恭喜趙皇后了。”

  程宗揚豎起大拇指,“明白人,一點就透。”

  內侍已經打開獄門,程宗揚走進去,在陶弘敏對面席地坐下,“知道我為什么留五爺小住幾日嗎?”

  陶弘敏也理了理衣冠,屈膝坐好,正容道:“你盡管問,我知無不言。”

  跟明白人說話就是省勁。

  “跟黑魔海合作是誰的主意?”

  “廣源行組的局。我們陶家在晴州多少有點份量,正好在這邊也有生意,便有人找到我。”

  “是五爺自己的意思,還是族中的意思?”

  “我自己拿的主意。”陶弘敏道:“坦白說,我當初也想拉你入局。”

  “龍宸是誰的人?”

  “這個恐怕沒什么人知道,但這次應該是廣源行出的錢。”

  “帛十六你認識嗎?”

  “我說我不認識你信嗎?”陶弘敏沒好氣地說道:“不但認識,還是打小的玩伴,熟得穿一條褲子。”

  “他人呢?”

  “那混蛋賊得很,還沒開打就跑了。說是老爺子病重,急著回去爭家產。”陶弘敏滿腹牢騷地說道:“誰知道他扔下這么個爛攤子,活活把我給坑了。”

  “我想找到他們。有路子嗎?”

  陶弘敏毫不猶豫地說道:“會館。”

  程宗揚笑了起來,“五爺住了這么些天,估計也煩了,我這就派人送你回會館休息。等過幾日閑下來,我們再聚聚。”

  這是讓自己領路啊。陶弘敏倒也光棍,“得,吃了你好幾天,也不能白吃。老五這回算栽了,躺倒挨捶吧。”

  陶弘敏痛快走人。其他人脫不開身,由劉詔和鄭賓負責護送。名為護送,實際是去追拿廣源行的漏網之魚。

  不過程宗揚對能不能抓到人,并沒有抱太大希望,畢竟隔了兩天,該跑的早就跑了,無非是盡人事而已。

  北寺獄內囚犯還有不少,當初趙王的罪屬已經被處置過,如今關押的多是劉建的家眷。他稱帝之後,把江都邸的家眷一并帶入宮中,劉建勢敗被殺,這些人一個都沒跑掉,全部被收押,就近關入北寺獄。

  除此之外,還有幾個附逆的大臣,比如師丹,還有昔日的繡衣使者江充。這些人都在大辟之列,會在接下來的數日內陸續伏誅。

  愿賭服輸,程宗揚沒有理會這些人,直接走到最里面一處監牢前,望著牢內的囚徒——大司馬、領尚書事、襄邑侯,以行事肆無忌憚而著稱的外戚呂冀。

  呂冀戴著木枷,手腳也被鐐銬鎖住,他濃密的髯髯多日未曾打理,上面還沾著菜汁飯粒,比起當日的裘服錦衣,意氣風發,顯得狼狽了許多。不過他身陷囹圄,神態兀自桀驁,看著程宗揚的雙眼像是要噴出火來。

  程宗揚像看一頭獵物一樣看著他,“呂犯,你還有什么要說的?”

  呂冀咆哮道:“我要見阿姊!”

  程宗揚拿出一份詔書,“這是你阿姊的手諭。來人,給大司馬念念。”

  旁邊的內侍接過詔書,扯著公鴨嗓子道:“太后懿旨:宮中亂起,呂冀處置不當,著令賜死。”

  呂冀臉上的肥肉顫抖了一下,嚎叫道:“我不信!你們敢矯詔殺人!我要見阿姊!放我出去!”

  “想出去?”程宗揚笑了起來,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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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輛黑漆朱繪的宮車轆轆駛過長街,沿著宮中的御道一直向北,穿過重重宮禁,來到一扇深黑色的大門前。

  內侍早已接到幾位中常侍的吩咐,一大早就在門外守候。見車馬過來,趕緊推開大門。

  緊閉的大門發出一聲悠長的“吱啞”聲,緩緩打開,露出里面一條狹窄幽深的巷子。小巷陰暗而又潮濕,兩旁是低矮簡陋的房屋。在氣勢恢弘的漢宮內,這些房屋完全屬于異類,低矮得就像半埋在土中。房屋與巷道都由青石砌成,年深日久,表面遍布青苔,半朽的屋檐彼此靠在一起,幾乎遮蔽了天空。大門一閉,整條窄巷都被籠罩在陰影下,即使正午時分,也不見天日。

  此時巷道兩側已經跪滿了人,除了幾名身著烏衣的內侍,余下盡是女子。她們大都三十余歲,雖然芳華將逝,仍能看出昔日的婀娜美貌,只是她們的目光或是驚惶,或是疲憊,或是木然,再沒有曾經的靈動。

  車門打開,一雙薄底快靴落在踏板上,然後一躍而下。

  內侍伏身施禮,“奴才叩見上官。”

  後面的眾女也齊齊伏身,“罪奴見過上官。”

  “免禮。”聲音意外的年輕。

  眾人直起腰,目光上移,只看到一人披著玄黑色的熊皮大氅,臉上卻戴著一張銀制的面具。

  那人站在大門處,陽光從他背後射入,將他身影照得閃閃發亮。在他頭頂的門楣上,掛著一方匾額,匾上黑色的字跡顏色已經脫落大半,從殘留的刻痕上,勉強能辨認出上面寫著兩個字:永巷。

  眾人齊齊伏下身,他們只知道今天有一位身份極要緊的大人物要來,卻沒想到來人會戴著面具。能夠使動幾位中常侍,偏偏還要掩藏身份,那么只有一種可能——他要在永巷做的事絕不能泄漏分毫。

  眾人加倍小心,眼睛都不敢亂看。一名內侍伏身稟道:“稟上官,北宮歷年被打入過永巷的妃嬪宮人,共一千三百七十人,如今尚存二百六十一人,按單常侍的吩咐,小的已將其盡數召至巷中。”

  戴著面具的大人物點了點頭,然後穿過人群,踏入巷內。

  巷子正中是一處圓形的空場,此時已經按照吩咐事先擺好坐榻,鋪好錦墊,旁邊還放了兩隻熏爐,用來取暖除穢。

  程宗揚走到榻前,撩起大氅,拂衣坐下,隔著面具往下看去。

  數百名女子鬢髮如雲,黑壓壓跪成一片。最前面一名美貌的少婦,正是董昭儀。先帝內寵極多,有名份的妃嬪便有二十余位,然而此時尚存的不過三五人而已,自董昭儀以下,盡在此地。

  董昭儀先時也曾被打入永巷,吃過苦頭,一來年輕貌美,二來屈意奉迎,被當時的永巷令呂冀開恩,赦免放出,今次不知為何又被召來,心下不免忐忑。

  意識到掃來的目光,董昭儀揚臉露出一個媚笑,紅唇卻禁不住微微發顫。

  那人開口道:“我這次來永巷,是奉兩宮之命巡視傳諭。天子駕崩,新君繼位。皇后不日將移居永安宮。太后與先帝一眾嬪妃,移居長信宮。皇后下詔,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永巷的罪奴一并赦免,復其舊位。”

  下方靜悄悄一片,所有人都不敢作聲。

  “其二,太后聽聞原永巷令呂冀罔顧國法,恣意妄為,大為憤怒,命本官前來查實,予以嚴懲。你們若有冤屈,盡可陳訴,自有太后為爾等作主。”

  程宗揚說完,巷內依舊靜悄悄一片,沒有一個人敢開口。

  程宗揚微微皺起眉,這些女子顯然久經磨難,戒心十足,輕易不會相信旁人的言辭。他重重咳了一聲,隨行的內侍立刻叫道:“帶人犯!”

  巷口傳來“嘩嘩”的鐵鏈聲,接著一名身材肥壯的囚犯被拖了進來。那囚犯戴著重枷,披頭散髮,口中塞著一團麻布,鼻翼鼓脹著,發出粗重的呼吸聲,他兩眼赤紅地瞪著眾人,猶如一頭擇人而噬的惡魔。

  兩旁的女子一陣騷動,不少人看到他的面容,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幾名內侍架著呂冀,將他拖到戴著面具的上官面前,按倒在地。

  一名內侍打開詔書,尖聲念道:“皇后諭旨:大司馬呂冀為人跋扈,性情兇惡,素來倒行逆施,目無法紀,其罪當誅。今奉太后旨意,著令呂冀賜死。家產藉沒,家眷入永安宮為奴。”

  永巷內一片死寂,幾乎沒有人相信這是真的,甚至有人以為這只是一場惡作劇。畢竟她們已經在呂氏的陰影下度過了漫長歲月——幾乎有三生三世那么長。

  在眾人不安的目光中,一名盛妝打扮的女子被帶入巷中,她身著華服,腰間懸著一組精美的玉佩,衣飾一如王侯貴人,只是雙腕戴著鐵鑄的鐐銬。

  “太后懿旨。”內侍尖細的聲音在巷內回蕩,“永安宮奴孫壽,年二十三,未育,系罪臣呂冀之妻,封襄城君,以罪當誅。姑且免死,著即發配,賞功臣為奴。”

  孫壽屈膝跪在新主人面前,罌粟女當場摘去她的髮釵、環佩、飾物,剝去華服,剪去一綹長髮,將她從高高在上的封君降為奴婢。

  孫壽一臉柔婉的俯首聽命,就像隻被馴服的羊羔一樣乖巧溫順。旁邊的呂冀目眥欲裂,口鼻中發出“唔唔”的怒吼聲。

  罌粟女一邊扯開孫壽的長裾,一邊笑道:“大司馬的模樣好嚇人呢。可惜,你現在已經是階下囚,保不住自己的夫人啦。”

  呂冀掙扎著試圖站起,卻被幾名內侍死死按住。

  “你不服氣?”程宗揚抬手指著周圍的女子,冷笑道:“你凌辱這些女子的時候,可曾想過今日?”

  呂冀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雙手扳著木枷,將鐵鐐拽得錚錚作響。

  程宗揚冷冷看著他無謂的掙扎,眼中毫不掩飾地露出一絲輕蔑,“眼珠瞪這么大,就讓你看仔細好了。脫了。”

  罌粟女笑道:“壽奴,主子命你裸身服侍。”

  孫壽看了主人一眼,滿臉都是乞憐之色,可主人對她理都不理。無奈之下,孫壽只好聽話地解開貼身的小衣,在一眾內侍、永巷罪奴面前脫得一絲不掛。

  眾人神情各異,目光混雜著驚訝、疑惑、不解、恐懼……

  孫壽的位置與董昭儀近在咫尺,看著那名身份僅次于兩宮的尊貴女子淪為奴婢,裸露出雪白的肉體,董昭儀臉上的媚笑越來越淡。這樣的一幕在永巷絕不少見,事實上,自己就幾乎在同樣的位置,做過同樣的舉動。只不過當時高高在上的太后親弟,此時正三木束身,跪在地上。

  忽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壓抑的哭泣,“呂氏真的敗了?天啊……天啊……”說著抽泣聲變成了嚎啕痛哭。

  驚理悄無聲息地出現那名女子身旁,一手撫著她的背,一邊柔聲道:“呂賊猖狂多年,如今上官特將其引至永巷問罪,好讓受其凌辱的眾人親眼作個見證,如此好事,這位姊姊為何哭泣?”

  在驚理的安撫下,那女子泣聲道:“奴婢是宋貴人殿內宮人,當日宋貴人得罪了襄邑侯,被他打入永巷,裸身示眾,宋貴人不堪受辱,投繯自盡……”

  “我家主人也是……”另一名女子哽咽道:“我家主人當日就在此地,被呂賊當眾凌辱……”

  旁邊的內侍也道:“平日呂賊那廝一來永巷,所有罪奴都得裸身出迎,氣焰熏天,張狂之極!”

  看著上官冷厲的目光,那內侍趕緊補充道:“小的都是聽說的。以前在巷中當值的閹奴都被關押起來,一個都沒跑掉。”

  程宗揚道:“還聽說了什么?”

  “還聽說……小的還聽說,永巷的規矩,新來的罪奴都要游街示眾。”

  程宗揚對著面前的女子道:“是嗎?”

  董昭儀小聲道:“是。”

  孫壽一張玉臉時紅時白,當眾裸露,她并沒有多少羞恥或者難堪,只要能讓主子滿意,即便當眾交合她也會乖乖翹起屁股。她此時心里有的只是恐懼,害怕自己會和呂冀一樣,被當眾處死。

  忽然間頸中一緊,一條冰涼的鐵鏈落入頸中,使她渾身一顫。孫壽略微呆了一下,隨即鬆了口氣。

  眾目睽睽之下,孫壽被鐵鏈牽著,像那些罪奴當日做過的那樣,在巷中赤身裸體的游街示眾。

  在場的女子都受過呂冀的凌辱,有些還被他私下帶出宮去,甚至見過孫壽本人。此時看到這位呂冀的正妻脫去衣物,將她們在永巷遭受過的凌辱逐一重演,眾女終于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

  壓抑多年的傷痛迸出來,抽泣聲、痛哭聲、斥罵聲……響成一片,忽然一口吐沫狠狠唾在孫壽臀上,接著口水雨點般飛來。

  趕在眾女忍不住動手之前,罌粟女將孫壽牽回主人身邊,免得她被憤怒的人群活活打死。

  “呂大司馬,”程宗揚口氣平淡地說道:“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呂冀兩眼血紅,被麻布塞住的嘴角冒出白沫。

  程宗揚擺了擺手,讓人扯出他口中快被咬爛的麻布。呂冀舌頭僵了片刻,然後瘋狂地嘶吼道:“我要見阿姊!見阿姊!”

  吼叫聲中,一名臉色冷厲的內侍走上前來。

  中行說拿著一隻金燦燦的長頸仙鶴酒壺,一隻鑲嵌著寶石的金杯。他將金杯放在厚厚的木枷上,帶著一絲獰笑,滿滿斟了一杯酒。

  “這就是你阿姊賞你的——上好的鴆酒。”中行說陰聲怪氣地說道:“大司馬,喝了吧。”

  呂冀叫嚷聲戛然而止,他緊緊閉著嘴巴,生怕那些碧綠的酒液濺入口中。

  程宗揚道:“呂大司馬,喝了吧。”

  “喝下去,一了百了。落得輕鬆。”

  “你生平作惡多端,一杯鴆酒了卻性命,已經夠便宜了,難道還不肯喝?”

  “已經三勸了。大司馬一點面子都不給?”

  程宗揚盯著呂冀,忽然大笑起來,“呂大司馬平常飛揚跋扈,目中無人,我還以為你多有骨氣,原來是個貪生怕死的無膽鼠輩!太后賜的酒你都不喝?”

  程宗揚厲聲道:“來人!”

  張惲小跑著進來,撲倒在地,一口氣磕了十幾個頭,一迭聲地說道:“奴才見過上官!主子萬壽!”

  “讓你猜著了。大司馬不肯喝,”程宗揚帶著一絲惡意滿滿的戲謔道:“這酒,還是你來勸吧。”

  “是!”張惲尖著嗓子應了一聲,然後爬起來,走到呂冀面前,捋了捋衣袖道:“主子瞧好吧。”

  呂冀怒吼道:“狗奴才!你敢動我!”

  張惲翹著蘭花指,捂著嘴咯咯一笑,然後抬手比了一個手勢。周圍幾名內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按緊呂冀,呂冀只當他們要下手硬灌,死命擰著脖頸,肥厚的鼻翼鼓起,把牙關咬得格格作響。

  誰知沒有人去碰金杯,也沒人去撬他的嘴巴,反而自家腰間一鬆,衣帶被人抽走,接著下裳被人掀開,七八隻手同時伸來,扯著他的褲子扒了下去。

  寒意襲來,呂冀激凌凌打了個冷戰,接著一雙牛眼猛地鼓起。

  在他面前,張惲抖開烏衣大袖,從中抽出一支尺許來長,銅鑄金繪,形制猙獰,栩栩如生的器物。

  “這個你還記得吧?當日大司馬足足花了五十萬錢,鑄成的銅祖,專門用在永巷的刑具……好東西啊。”

  張惲的嘻笑聲又陰又冷,就像一條濕冷的蛇信鉆入呂冀耳中來回舔舐著,滴下無數毒汁,“咱家勸你還是喝了。要不然……嘿嘿嘿嘿……”

  一眾永巷罪奴都睜大眼睛,看著猶如待宰肥豬一般的呂冀,吃驚之余又有些快意的雀躍。

  孫壽與呂冀夫妻兩個并肩跪在一處,這會兒也扭頭看著自己曾經的丈夫,美艷的面孔滿是震驚和錯愕。

  呂冀整個人呆若木雞,雖然是大冷天,額頭卻滲出汗跡。

  張惲張開手掌,在他後腚拍了拍,獰聲道:“大司馬,喝了吧。”

  呂冀額頭青筋畢露,咬緊牙齒,嘴唇翕動著,從喉中發出兩聲“嗬嗬”的低吼,手腳拼命掙扎,可那幾名內侍都是挑選出來的勇力之輩,他的掙扎就像蜻蜓撼鐵柱一樣。

  “小的數到三,大司馬若還是不聽勸……”

  呂冀額上迸出一層黃豆大的汗珠,牙關發出令人牙酸的格格聲。

  “一!”

  “二!”

  “三!”

  張惲握住銅祖,用力一捅。

  呂冀臉上肥肉一抖,眼珠猛地往外突起,眼球上迸起無數血絲。

  巷內沉寂片刻,接著發出一陣仿佛要震破屋宇的哄笑。那些女子有的拍手,有的尖叫,有的笑著笑著迸出淚花,有的抱在一起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