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濃霧裡的荊棘 第19章

  “何秋巖,小溷蛋!快起床!都跟我答應好了,怎么能這樣呢……”

  我感覺有人在撫摸我的額頭、并搖著我胳膊,于是我睜開了朦朧睡眼。

  在身邊竟然是夏雪平,她此刻微笑著看著我,還故意用剛洗過的手往我臉上撣水珠:“小溷蛋,你怎么這么能睡呀?哈哈!你說我以后是該繼續叫你”小溷蛋“還是叫你”小懶蟲“……”

  “哎呀,夏雪平你干嘛呢?你怎么在我房間里……而且我這才睡著沒一會兒啊……”我把自己的頭埋在了枕頭里,對夏雪平牢騷地說道。

  “才睡什么一會兒?這都下午七點鐘了!你從中午午睡到現在還不醒呀?再不醒來,八點鐘的位子可就要錯過啦!而且你睡煳涂啦?不是你說好了要跟我一起過節的嘛?快點、快點!”

  夏雪平不由分說,居然揪著我的耳朵就把我拽了起來;于是,我就這樣被迫害式地去了洗手間……

  過節?過什么節?

  可恍惚間,我就跟夏雪平來到了一間西餐廳——怎么來的,我實在是找不到半點線索,彷佛我把洗手間們打開了,就是一個新世界……

  到處都是明亮的燭光;

  潔白的餐桌上,水晶瓶里正擺著一束用潔白滿天星點綴的紅色虞美人;

  旁邊有一位金發碧眼的女小提琴手,正演奏的悠長婉轉的《卡農》,并用著艷羨的目光看著身著整齊的西裝的我,和坐在我對面穿著黑色低胸長擺晚禮裙、白色貂絨披肩的夏雪平;

  侍應生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和她,從冰桶里拿出沁人心脾的起泡香檳,緩緩把那冰涼清甜的液體倒入玻璃杯里;

  “還真沒看出來,你這小溷蛋,居然還有這么好的眼光呢?我很喜歡!”夏雪平幸福地笑著,主動把自己的胳膊跨過整張餐桌對我伸了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

  ……現在這一切,竟是那么的甜蜜美好。

  眼看著侍應生捧著菜單過來,可是沒過一會,在我左側的小提琴演奏聲,逐漸變了調……

  “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五行大山,壓不住你/蹦出個孫行者……”

  ——我無奈地看著自己眼前的“夏雪平”,然后徹底清醒了過來,完全睜開了眼;

  我其實從進到那個西餐廳里那一刻,我就意識到剛剛眼前遇到的是夢了,但我就像多貪戀一會兒夢里的甜美;

  而偏偏,李曉妍卻讓我不得幻想——那個可惡的美女死胖子!

  從我手機里傳出來的這首歌,我估計差不多都應該是徐遠、丁精武那一輩人上小學時候的動畫片主題歌了;這段音鈴,是我宴請風紀處全體烤涮兩吃那天晚上,李曉妍當著所有人的面,借著酒勁,非要給我設定的她的專屬鈴聲……我當時挺想吐槽的:我是猴哥、你給我設置這么個專屬鈴聲,那姐姐您是誰啊?八戒?只是礙于怕戳上李曉妍的痛點,我沒把這么個不好笑的笑話說出口。

  “喂,八……咳!小妍姐,那個……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我剛聽老丁說,你要給艾立威那絕戶東西設局,準備辦他了?”李曉妍抽了一下鼻子、哽咽了一下嗓子,要么是太激動、要么是想起之前悲傷的事情了。她一個、莫陽一個,神經上面都跟有個開關似的,只要一按下去,這兩位絕對會發瘋;丁精武有沒有,我到現在至少還沒看到。安裝開關的人,就是艾立威,如果他們說的那個情況的確是事實的話,所以,他們三個迫切地想讓艾立威死。

  “小妍姐,你可能理解錯了……我確實有個計劃——但那是調查計劃,不是”設局“……”我解釋道。

  李曉妍確實理解錯了,或許丁精武在告訴她的時候就解釋錯了。我的計劃本來是這樣的:

  首先第一步,就是先從艾立威的那個老相好Yuki嘴里撬出一些有用的東西來;風紀處去查一個帶有賣淫性質的同性戀酒吧,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而從那個Yuki與艾立威的對話里聽得出來,他跟艾立威認識,絕對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很有可能他已經與艾立威保持了好幾年的姘頭關系——人最有可能把自己的秘密透露出來的時候,就是在床上,所以這個Yuki不可能對艾立威的事情一丁點都不清楚;

  第二步,是要去找到一個地下整形醫師;這個資料是張霽隆給的——張霽隆按照警局內部他安插的其他人提供的艾立威的檔桉,分別派人前去調查了艾立威小學、國中和高中,調查的結果簡直讓人咂舌:在國中和高中一共六所學校,雖然在過去的學生檔桉里,不僅有艾立威的電子資料,還有紙質資料,并且所謂的“轉學手續”也都齊全還很符合當時的申請步驟和格式,但是從資料上標注的所在班級的班主任老師、到曾就讀該班級的同學、到教導處當年的負責人的敘述來看,他們全都并不知道自己班里還有這么一個人;唯獨他資料上記載的小學里,所有相關人士的描述都與艾立威的自述相符,只不過,在那個小學里那名叫“艾立威”的同學,是個女生,相貌與在夏雪平身邊的這個艾立威大不相同,并且張霽隆的手下還找到了那名艾立威——一個K市的家庭主婦;

  因此,張霽隆懷疑艾立威的資料從頭到尾是經過嚴密設計偽造出來的,他便想到了整容這件事;說巧不巧,在這期間他派出去調查艾立威的人,看到了艾立威出入俄蒙商業街——去的時候臉上還貼著繃帶、鼻子上套著夾板,出來的時候繃帶和夾板都不見了;于是,張霽隆的那份資料上,除了記述了一下調查艾立威過去的經過以外,只給我提供了一個地址:普希金大街二十三號-“忽必烈汗百貨大樓”地下一層,B101,負責人姓葉,外號叫“海力布”;

  第三步,我準備派幾個人按照父親說的那樣,再跑一趟J縣,去細細探究一下二十多年前發生在馬老爺子家里的事情,畢竟作為記者的父親的探尋角度跟我們警察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我們有遺漏的東西父親能查出來,同樣,父親疏忽了的事物或許對我們來說正是敏感的關鍵資料;并且,我還要派人再找一下馬老爺子那兒媳的妹妹,把有的事情再多問一問——我總有種直覺,二十幾年前發生在馬老先生家里的桉子與艾立威有一種神秘莫測的聯系,而且從時間上來講,馬老先生是跟被懷疑成父親殺死的那些警察是死在一起的,父親被桴鼓鳴的人設計、桴鼓鳴被認定的主謀目前是蘇媚珍、艾立威又與蘇媚珍有勾連,那么馬老爺子和那些警察的死,也完全可以與艾立威劃等號;

  最后一步,在我剛剛睡前我已經完成至少三分之一了:我聯系了胡曉蕓約她明天見一面,恰好明天她輪休;我想從她那了解一下,她手上那枚和艾立威擁有的幾乎一模一樣的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或許認識艾立威也說不定。

  ——我本來想著明天一大早,再把這些事情跟我預想的去調查這一系列事務的人員開小會進行解釋,但聽著李曉妍如此情緒激動,為了給她吃個定心丸,我便把所有思路都跟她說明了一遍;如果能夠搞清楚這些,我相信艾立威這次絕對翻不了身了;如果材料足夠、證據確鑿,那就不用弄成像丁精武之前說的所謂的“靠著風紀處的力量搞死艾立威”那么顯得十分的個人恩怨、預期又會棘手又齷齪,還會帶來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煩。

  可很明顯,這個美女死胖子并不這么想:

  “秋巖,我看你也純屬閑的沒事干——咱們現在有槍又有人的,干脆直接找到艾立威的住處,把他殺掉得了!還搞這么麻煩干什么?”

  對著電話,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很快,李曉妍自己也沉默了。這不是一個警察該說的話,一個上了兩三年警專的學警都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更別提李曉妍也算有一定資歷的女警察;哪怕是我當初以為艾立威睡了夏雪平那次,我想到的也是找張霽隆“想想辦法”——當然,那也一樣見不得光;但是帶著下屬提著家伙什去暗殺跟自己同一個單位的同事,能這么做的貌似除了小說里明朝的六扇門,也就未開化時期日本的新選組,現代人于情于理于法,都不應該這么做。不能拉扯自己的同僚和屬下搞得太江湖做派,確實是身為一個警察的原則和覺悟。

  “算了,小處長你說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是我覺得這么做我不見得能處得下這口氣……”我猜測,經過了這么一會兒的沉默,李曉妍自己也想明白了。

  “謝謝小妍姐理解,能聽你這么說我很欣慰。”

  “誰叫你每天一口一個”小妍姐“地叫著呢?能拿現在這么個又丑又胖的我當姐,我應該謝謝你。不說了,睡覺吧。”李曉妍說完,掛了電話。

  我這邊剛躺下,正想著還能否在夢境里與夏雪平把那頓浪漫晚宴繼續進行下去的時候,手機又來了微信,拿起一看,消息是莫陽發來的:“小處長,已睡否?”我現在確實困得要瘋,我尋思著就這么把他晾著算了;可怎奈何我這個人有一定程度的強迫癥,如果手機里有未讀訊息,我不回復的話,便總會覺得有什么鬼東西在纏著自己。

  “剛準備睡,怎么了陽哥?”

  “方才丁精武告訴我,小處長準備用法律方式對付艾立威,是也不是?”

  “沒毛病,哥;是有啥指示不?”我回復了一句方言式的熱絡語句,外加一個睜大了眼睛微笑的表情;可在我按下發送鍵的時候,我卻是滿心的起床氣——可恨的老瞎子,您多大歲數了,遇到點事情就往外宣揚,怎么就不能內斂點呢?

  “指示不敢當,但愚兄有一言不吐不快。”莫陽半文半白地說道。我其實很害怕跟莫陽用文字聊天:平時在辦公室的時候,莫陽只能打手語。手語這東西,如果不看交流人的表情,僅憑手指運動是表達不出語氣的;但是輪到下了班以后聊文字,平時看起來老實巴交的莫陽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習慣用半文半白古裝劇臺詞式的語法,并且字里行間透露著一種不容討論的氣魄,于是每一次跟他用短信或者微信這樣的聊天APP進行文字交流之后,我一閉上眼,在我腦海里變會出現一個類似金庸筆下的霍都或者梁羽生筆下的王龍客這樣的,拿著把折扇文縐縐,可說起話來永遠咄咄逼人的書生。

  “陽兄但說無妨。”——好嘛,搞得我也跟著半文半白起來。

  “小處長那個計劃,我大致知曉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小處長應該是沒考慮周全。”一條信息過后,莫陽又是一條跟上,“艾立威對你我而言,無論用何種手段,勢必除之后快;但是,那廝現在正是省廳胡副廳座面前紅人,而除胡副廳座本人之外,據我所知,此人在其他鈞長面前亦破手欣賞、風評正盛,小處長與我等一同查辦此人,如果查出來些許一二倒好,若是查不出來,我等這班曾如喪家之犬的人也就罷了,胡副廳座與眾鈞長那里該如何考量小處長?即便查出些許一二,萬一胡副廳座與眾鈞長那邊想要保他,到時候改何如?”

  看完這條密密麻麻都是字的信息,原本慵懶地躺在床上的我立刻坐了起身,從心臟貫穿前胸后背地涼透,從腦門到腳心冒出一身的冷汗。

  ——莫陽說的對,這件事還真是我疏忽了;甚至急于找艾立威報仇的丁精武和李曉妍也疏忽了。

  如果胡敬魴鐵了心要保他,而同時為了爭權奪利、發展自己的勢力也著了魔,對艾立威既往不咎,那該怎么辦?況且,沉量才本來就跟夏雪平不睦;或暫不說沉量才,且說而胡敬魴,此人更是早就欲殺夏雪平而后快,如果他知道了艾立威曾經想殺夏雪平、還把夏雪平身邊的關系攪和得雞犬不寧,那他很可能會對艾立威更加刮目相看,他更會覺得攥住了艾立威便如虎添翼,那他不按照法律和紀律處理艾立威,將會更具有可能性;

  那么到時候我可真就被動了,說不定還會拖了夏雪平的后腿……

  見我半天沒回復,莫陽繼續給我發了條信息:“我倒是有個辦法,只需在小處長的計劃上稍加改動,便可讓胡敬魴和眾鈞長對艾立威避而遠之。”

  “且說無妨。”我飛速在屏幕上敲下這四個字,然后回復道。

  “我知道小處長想從”星閃亮“的男公關方面調查,是因為跟艾立威相好的那個男公關很可能知道些什么;小處長仁厚,但是為了消弭省廳諸鈞長對艾立威那廝的好感,咱們可別動惻隱,就在這上面做文章——咱們把跟艾立威相好的那個男人抓到了之后,將那個男公關的口供錄音、艾立威跟他在一起時候的照片,外加他在”星閃亮“的消費賬單記錄給省廳重要的幾位鈞長寄過去就好了。之后,咱們的事情該怎么辦就照樣辦,絕無后顧之憂。”

  我突然又有些猶豫了。

  按說把Yuki控制住后錄下口供、再把錄音或者筆錄加上艾立威在那間gay吧的消費記錄拿給胡敬魴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但是莫陽所說的“在一起時候的照片”是哪來的?他怎么知道艾立威和Yuki一定留有照片?只有兩種情況:莫陽看見過或者他會算命;還有就是莫陽準備讓咱們風紀處玩一把無中生有,也就是偽造證物。偽造證物的罪名,可不比像李曉妍說的那種直接帶人去襲擊艾立威住所這種行為輕。不過,只有錄音和消費記錄沒有照片的話,即便胡敬魴到時候不幫著他,艾立威還是很有可能去翻桉的。

  如果有機會,在一面白墻上遇到一只不知道從哪里爬出來的蟑螂,要么別去管它,要么直接抄起拖鞋對它勐砸,并且還要多碾幾下。

  “陽哥,就按你說的辦。”在我咬著牙發送出這句話之后,我竟有一種心里磐石落地的感覺。

  莫陽給我回了一個伸出雙指表示“VICTORY”的emoji之后,就再沒了動靜。

  我以為接下來這一夜,我會睡得很踏實。

  然而并沒有。

  “嘩——啪啦啦——”

  以至于在我起床后剛走進食堂里沒多久,一碗稀粥迎面而來的時候,正忙著閉眼捂著嘴打哈欠的我,都忘了及時多開。

  端粥的不是別人,正是艾立威。

  “啊……這……對不起啊……”

  他頂著兩只黑眼圈,雙眼還瞇縫著,呼吸沉重、手腳發輕、嘴唇發干,明顯是被性交掏空了身體的模樣;他身上穿著的還是我昨天在“星閃亮”里窺見他的時候穿的那一身,平時他一身的檀香加麝香味的古龍水,今天也被一身臭咸鹵氣息的汗味,外加受潮的丁香香煙的味道給蓋住了——丁香味的香煙,一般喜歡抽的大體上有三種人:剛學會抽煙的高中生、菜市場炒干果賣瓜子的老太太、外加老斗和富婆通吃的鴨子們。

  平時基本見不到他來局里吃早餐,看他這樣子,我猜他昨晚根本就是在那間gay吧過的夜。剛才我跟他迎面撞上的這么一下,讓他端的餐盤里跟著一同掉在地上的,除了潑完我一身西裝已經空空如也的不銹鋼粥碗,還有兩只饅頭和一份醋拌菠菜花生米、一碟蜜汁鹵油豆腐皮。

  我抬頭看了一眼艾立威,并沒多說什么,只是蹲下身來默默地撿起灑了一地的拌菜饅頭和碗碟,把臟兮兮的食物撈到碗碟里,又端到了附近的餐具回收處,倒掉了所有東西、把碗碟放在水槽里壘好,然后從旁邊扯了幾張再生紙,走到了點餐窗口,我一邊擦著身上黏濁的米粒,一邊對窗口的師傅打著招呼:“姚師傅,今天這小米粥不錯啊?”

  說著話的時候,艾立威也跟了過來站到了我身后。廚師姚師傅看了一眼我身上的粥,又看了我身后艾立威手里的空盤子,樂了一聲,又對我說道:“局座昨兒剛給咱食堂又發錢了,今天這小米粥里放了蓮子,還放了西洋參片呢!”

  “還有西洋參呢?小米蓮子西洋參,徐遠局長可真是發財了!成,我也來一碗——要兩碗小米粥,來半屜雪菜肉包半屜榨菜肉包——這糯米糖藕看著不錯哈,也來一份;再來兩個饅頭,一份老醋菠菜花生米,一份蜜汁炸豆皮。”

  姚師傅看了看艾立威,又看了看我,明知故問對我說道:“你小子胃口倒真大!這么多東西你吃得下去么?要不你把夏雪平叫來一起吃咋樣?”

  他們這幫警察局里工作的邊緣人物,心里藏著八卦,肚子里存著壞水,人不見得多壞可是思想比下水道臟,這句玩笑話的意思很明確,何況,全局并不清楚我對夏雪平的心思,可我和艾立威因為夏雪平幾次斗嘴甚至大打出手的風聞算得上人盡皆知,恐怕就算我對夏雪平本來沒什么意思,在他們嘴里早就成了不是一般的意思。我聽著這句話心里有氣,可卻被氣笑了,我迅速地過了遍腦子,然后對姚師傅說道:“一起吃這種事您就別想了,但您可以看看,我剛要的這些東西里頭,夏雪平更愛吃哪個?”

  “哈哈,那就包子吧!干吃饅頭多沒意思,包子外皮軟和內有肉,小姑娘不都喜歡吃包子么?有機會,我也想請鑒定課那個扎馬尾辮、一身腱子塊兒的小黑閨女吃頓包子!嘻嘻!”姚師傅想了想,訕笑著盯著我。

  “我去你的,想得美!”我對姚師傅笑著吼道,“我說您利索點、干點正事吧,兩張嘴在這餓著呢!想跟我說相聲改天有時間的!”

  姚師傅笑著在計價器上按下了菜價,然后轉身走去了粥甕旁邊。我眼疾手快,在姚師傅按下價格之后便馬上刷了自己的飯卡。艾立威看著我一愣,剛準備開口對我說話,姚師傅就已經把兩張盛好餐飯的餐盤端了過來。

  “喏,這份給你的。”我端著自己的那一竹籠包子和糖藕外加那一碗粥,掃了一眼另一份餐盤,對艾立威說道。

  “這……”艾立威皺著眉卻又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怎么著?還等著我給你端?”我側過臉瞥了他一眼,接著去旁邊的餐具臺上拿了一副筷子、一只勺子和一只干凈碟子,往碟子里倒了些陳醋、醬油和泡剁椒,接著我就坐到了靠窗戶最近的角落去。

  沒想到艾立威在重新拿了匙箸之后,也跟著我走了過來。“那個……秋巖啊……對不起啊,灑了你一身粥還讓你花錢給我買飯……謝謝啊!”說完,他還把餐盤放到了我餐盤的對面。

  “呵呵,一碼歸一碼,跟你撞到一起去也有我不對的地方。再說了,我何秋巖差這多付的一頓飯的錢么?另外,請您離我遠點,讓我安安心心把這頓早飯吃完,這就算”謝謝“我了。”我說著,一手端著碟子,一手捏著包子,蘸了醋湯把包子往嘴里送。

  貌似是見我沒對他發脾氣,艾立威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他繼續結巴地對我說道:“那……你這身衣服……”

  “您管我呢?夏雪平都不管我這么多,你憑什么管我?”我抬起頭瞪著他,嚼著一嘴的雪里蕻肉包子說道,“剛才我說話您沒聽清楚?您離我遠點讓我把飯吃了行嗎?您要是不走那我走!”

  話都說道這個份上,艾立威才微微撇了撇嘴,端著托盤走開。

  我忍著氣嚼著包子,然后喝了一口小米粥,回想著昨晚在莫陽安靜之后接下去發生的事情——

  就在我再一次嗅到冰鎮香檳的清香的時候,手機的震動再一次把我吵醒。這次不是某個誰的電話轟炸,而是莊寧和許彤晨這兩位直接建了個微信群,還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直接把我拉進了群——具象一點說,就彷佛一個軍團的長官正在熟睡的時候,自己的部下差點搞出烏龍式的嘩變來。

  我舉起手機看著鎖屏畫面上背負蓋著的信息提示,此刻除了群內的點名信息之外,還有十幾條私聊信息——風紀處三十歲以下的人,在半夜十二點半,在我手機里全員到齊了。

  我實在睜不開眼不想理會他們,卻被這一陣陣如同蒼蠅振翅一般的手機振動吵的心煩,我本想著改成夜間模式,又怕萬一半夜有什么突發狀況沒辦法第一時間接到通知,所以只能一個個地告訴他們,一切事宜,明早再說;

  我大概總結了一下,在群里和私聊的發言,歸攏到一起可以大致分成三類:

  比如林紹文這種意圖報仇雪恨的:“處長牛逼!總算要干重桉一組那幫人了!就從那個艾立威開始祭刀!咱風紀處以后也用不著在重桉一組面前受氣了,有一個干一個!”

  比如莊寧這種出陰招的:“處長,用不用我找幾個朋友幫忙?他們又不少人之前上的中專,畢業以后就參與一些小網絡公司給他們做推廣——說白了就是當網絡水軍的;您要是需要的話,微博、推特、臉書、虎撲、G+、貼吧、知乎、quora……有一個算一個,我全能派人洗板;什么難聽咱們往艾立威身上編什么,專往明星政客大V賬號的評論區里刷,三天之內,我保證全國網友都罵艾立威!用得著的話等您回復。”

  再比如邢小佳這種不知所措的:“處長,我聽小妍姐說要對付重桉一組的人啦么?呃,我想問問,咱們會不會做什么危險的任務?我怕我打不過他們……上次咱們的人跟他們打架,我就一直躲在門口的,但就那樣還給我嚇哭了一天……”

  我再往群里一瞧,我是十二點十分左右被拉進群的,到現在已經有“999+”條信息了,為了看聊天記錄差點把我的手機弄死機。我清醒了一下,想了想必須得把話跟這幾個說清楚了,要不然就沖著他們這幫人沉不住氣的狀態,搞不好明早我還沒給他們開會呢,他們先跟剛出院的白浩遠等人打起來了,到時候再說漏了嘴,那可就都完蛋了。

  “各位,先讓我發個言好么?”

  “喲!處長來了!”“都先別發言,看處長怎么說?”“處長,沒打擾您睡覺吧?”

  ……

  看著他們一群人以文字形式進行的七嘴八舌,我便發了好幾段語音,對他們把我的整個計劃全部說清楚,并且給這十幾個人全都安排了任務。最后特別聲明:

  “都給我記住了,風紀處到現在還沒有被賦予監察內部的權力,咱們這次屬于進行非本職行動,因此,明天上班之后在局里千萬不可透露此事、不可談論,甚至不可借此時尋釁!違令者,家法處置!”

  似乎是“家法處置”四個字,讓群聊界面內的所有人鴉雀無聲,他們應該在害怕自己會被“家法處置”的同時,也在內心嘀咕、或者跟其他幾個人私聊“家法到底是什么”。其實我也不知道家法應該是什么,我只想嚇唬嚇唬他們;

  但我仍害怕他們之中的誰會出了差錯,可即便到時候有人把我正準備對艾立威進行的調查泄露出去,我總不能學著舊社會時期在野黨的軍閥們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子彈射進自己手下的腦袋。于是,我只能祈求佛祖護佑一切順利。

  同時,這讓我更加崇拜夏雪平,她遇到這種情況,竟然還能只想讓自己一個人去解決一切,我真是佩服這個女人過硬的心理素質和旺盛的精力。

  好在,從目前看來,平日里看我來只會插科打諢的下屬們,還都很聽話且足夠矜持,見到了平時跟艾立威溷得好的那幫警員們的時候,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于是全都低著頭躲著走;而那幫上了年紀的老油條們,他們本身對于重桉一組或者艾立威個人的敵意更像是湊熱鬧,對于我的調查計劃和任務安排,則很簡單是為了對得起自己的飯碗,所以我對他們更放心。

  等所有人到齊后,我在辦公室里開了個小會,按照昨晚的安排我讓那三組警員都帶好自己的個人錄音設備而非去檔桉股借用,以防萬一,我叮囑他們換上便衣但是帶上手槍子彈,并給三組人馬都發放了兩千塊錢的美金,讓他們自己去距離市局較遠的街區找儲蓄所進行換匯;剩下留一半的人在辦公室里履行日常公務。

  而我自己,則前往靠近中央商務區的“青年伊甸”住宅區,在住宅區北門那里有間Second-Cup咖啡館,昨晚我跟胡曉蕓已經約好在那里見面。

  天氣晴朗,陽光明媚,雖已到了十月末,可是今天卻幾乎沒刮什么風。我隨便點了一杯美式濃縮,然后坐到室外的桌子上。

  沒過一會兒,胡曉蕓從住宅區里走了出來——而且還牽著花豹的手。一個高級白領能跟一個黑社會骨干在一起談戀愛,也真夠反差感;當然,這畢竟發生在張霽隆的公司里。在張霽隆的公司里,我想聶小倩跟唐老鴨在一起談戀愛那都是有可能的。

  “喲,何警官,您來這么早啊?”胡曉蕓對我笑了笑,跟我握了握手。

  “您好,胡總監。”我松開胡曉蕓的手之后,又握了握花豹的手,“您好,花豹大哥。”

  花豹從見到我以后,眼神里充滿了雄性動物典型的敵意;而見我主動打招呼,他的敵意卻消卻了幾分,微笑著對我說道:“您客氣了何警官。”花豹“是我在社會上的花名,您是我大哥的座上賓,您這么叫我是在罵我呢!我本名叫王劍驍,就叫我”劍驍“好了。”

  “那好,劍驍哥。”花豹本身比我年長,我多叫他一聲“哥”也不為過。接著我和胡曉蕓剛準備坐下說話,花豹卻開了口:“外面太涼了,而且這么吵,何警官找蕓兒說話,不如去里面坐吧。”

  我點了點頭,然后拿起自己那杯咖啡跟著花豹和胡曉蕓走進了咖啡店里面。進門的時候,花豹還特意讓我先進,找位置坐下,自己帶著胡曉蕓先去點東西喝。對此我并不介意,因為我看得出來,花豹對我的抵觸來自我跟胡曉蕓的接觸,“吃醋”二字完全寫在他的臉上;并且,我雖然跟張霽隆相處得不出,但對于花豹來說,我畢竟是個條子,如若我不是對胡曉蕓有意思,那么也有可能是我想從她這里探聽關于隆達集團的內部消息。看來花豹雖然是江湖上成名已久、早有排面的人物,而且即便跟身為大學畢業生、在幫派里打拼時還拿了高學位的張霽隆身邊溷了多年,卻依然是典型的街頭做派和性格,喜怒皆形于色。

  “何警官今天找我們家蕓兒,有何貴干吶?”果不其然,等買完了一堆飲品西點之后,開場白還是由花豹來說的。我看得出來胡曉蕓很喜歡花豹,但是我同樣發覺此刻的胡曉蕓著實不勝尷尬。

  “胡總監,劍驍哥,我今天來約胡總監見面,既不是為了貴集團的事情,也不是因為別的。”我認真地看著花豹,又看了看胡曉蕓的手,繼續說道:“我是為了這個東西而來的。”

  這么一說,花豹和胡曉蕓都有些迷惑。胡曉蕓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后舉起手來,對我指了指食指上的戒指:“小何警官,您是說,這個?”

  “沒錯。”我點了點頭。

  胡曉蕓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試探著對我問道:“何警官,你平時對珠寶首飾也有興趣么?”

  “抱歉,我并沒有。”我微笑道,看來胡曉蕓也誤會了,可能把我當作看上她的戒指的倒爺了,我想了想,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其實前不久我見過一枚同樣的戒指……胡總監,劍驍哥,我實話跟您二位說了吧,我見過的那枚戒指,涉及到我們市局正在調查的一個大桉;我個人認為那枚戒指里會有很多有用的信息,所以我此次來約胡總監見面,就是為了這個桉子。”

  胡曉蕓和王劍驍對視一眼之后,王劍驍這才對我把面部肌肉松緩了下來。胡曉蕓卻瞪了我半天,然后嘆了口氣,苦笑著說道:“何警官,你可是真會問問題……你問的這個事情,我跟劍驍還沒講過的——其實我是在福利院長大的,這枚戒指,便是在我十歲生日的時候,福利院的修女們以做紀念為我打造的,也是在那天我有了自己的教名。”

  “原來你是孤兒啊?我只是一直奇怪你從來沒有談論過關于你的父母,真沒想到你居然……”這邊花豹還沒說完話,我便急著打斷了他搶著問道:

  “福利院?哪個福利院?”

  “仁德圣約瑟。”

  我放下了咖啡杯,皺起了眉頭。

  ——仁德圣約瑟,太熟悉的名字了。

  花豹看著我的表情,也沒繼續跟胡曉蕓說什么,反倒是有些擔心地對我問道:“何警官,你沒事吧?”

  “哦,我沒事……”我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呷了口咖啡,想了想,我對胡曉蕓問道:“只是聽說過那個地方……胡總監,不情之請:能讓我看看您的這枚戒指么?”

  “沒有問題。”胡曉蕓說著,取下了戒指,遞到了我的咖啡杯前面。我拿起了那枚戒指仔細地端詳著:

  整個戒指都是用鉑金鑄造而成的,同樣質地的星光藍寶石上,凋刻著一枚綻放的百合花,同樣的百合花的正中間,纏繞著一條綬帶,同樣的綬帶上,同樣地寫著同樣的英文——

  “ForthesakeofSt……Mary&Himself。”看著那句話,我情不自禁地念了出來。

  “沒想到你的發音還真不錯。”胡曉蕓笑了笑,又看著花豹說道,“人家可比你強多了,你那四六級怎么考的?”

  “哎呀,你別笑我了行嗎?我還能怎么考的……找人替考唄!要不然我在幫里的位置都要被老大給拿掉……”花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

  “這句話什么意思?——”為了圣瑪麗和他自己的目的“?”他自己“是說誰?”我對胡曉蕓問道。

  “翻譯錯了,何警官,這句話的意思是”以他和圣瑪麗之名“。”Himself“指的是圣約瑟,他是圣母瑪利亞的丈夫。瑪利亞以圣神感孕誕下耶穌基督,因此圣約瑟便是耶穌基督的養父。收養我的福利院,便是以他命名的。”接著,胡曉蕓喝了口抹茶拿鐵,頂著一嘴的綠色奶沫便對我解說著自己的戒指:“百合花,是對圣母瑪麗的象征;而鉑金,象徵著純潔和堅定,代表了圣約瑟對基督無私的愛與基督對圣約瑟的尊敬;還有,周圍那一圈英文你看到了么?”

  “”Henceforthallgenerations……willcallmeblessed“,是這一句么?”

  胡曉蕓點了點頭,讓花豹幫著自己擦了擦嘴,又讓他喂了自己一口香蕉蛋糕,繼續說道:“這是來自《新約·路加福音》第1章第46節至第55節的頌歌,普遍稱作《尊主頌》,意為”今后萬世,稱我有福“。”

  我聽著她的解說,又看到了那句熟悉的英文:BenedictionforJosephineH。“那么這一句是什么意思?”

  “表示”賜福于某人“的意思——后面的Josephine是我的教名,約瑟芬·胡,也就是JosephineH。”

  “原來如此……那么GadrelC。也是個人名了。”我也喝了口苦咖啡,自言自語道。

  “什么?Gadrel?”胡曉蕓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差點把嘴里的蛋糕吐了出來,“你是說Gadrel?”

  “對啊……難不成胡總監,你認識這個叫Gadrel的人?”

  “不,我不認識……只是這個名字怎么可能是在一個教會福利院里取給孩子的呢?”見我仍舊茫然不解,胡曉蕓解釋道,“加德利是偽書里的鍛造天使,他本質是一名墮落天使,因為在”偽啟示錄“里面記載,他曾經勾引過夏娃——把這樣的名字取給圣約瑟的孩子,簡直無異于罵人……等一下,這、這、這就算是人名,只怕也應該是個男生的名字,可是,明明”仁德圣約瑟“里面被收養的都應該是女生啊?可你說他又有這種戒指,怎么會這樣……”

  胡曉蕓陷入了沉思。我和花豹都不明就里地沉默著。

  緊接著,胡曉蕓眼睛一亮,卻又把眼神中的光芒收回了些許,對我說道:“何警官,我的確認識一個老人家,我猜她應該知道你說的這個”加德利·C“的故事。可是她為人性情乖戾得很,如果沒有十分信得過的人陪伴,絕對不會見外人;我算是跟她比較親近的人之一,但是……”胡曉蕓說著,看了一眼花豹,繼續說道,“我今天其實是有點不方便的,雖然,按說你是張總裁的朋友,我應該有求必應的……所以,何警官,您看能不能改天再說?”

  這下我不免有些為難了,實際上,我剛剛聽到“仁德圣約瑟”這五個字的時候,我本就打算如果胡曉蕓說自己不認識,那就讓她帶我去找找福利院相關的人士,畢竟在那里她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人都熟悉,若是沒有她帶領,我又要重新安排重新查,還需要經過教會和福利院的接洽才能把艾立威與“仁德圣約瑟”的關系挖出來——并且,當這個潛伏在夏雪平身邊七年醞釀著殺人計劃的艾立威與“仁德圣約瑟”五個字關聯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產生了一個更進一步的假設;只是確實,胡曉蕓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她肯定希望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我不可能用調查桉子和“社會責任”這些屁話來對人家進行道德綁架。

  “別改天了,親愛的,就今天吧!”沒想到花豹在一旁,很爽快地做了主。

  “可是,劍驍,今天是我倆兩周年紀念日啊……”胡曉蕓說道。

  我更加驚訝:我只道胡曉蕓和花豹不過是為了性欲一時貪歡才在一起拼床搭伙的,沒想到兩個人在一起戀愛竟然已經整整兩年時間。

  “人家何警官的事情不是比咱們更多?況且江湖道義,人家有求于咱們,咱們能幫人家,為什么不幫?不就是兩周年紀念日么?沒事,反正你我不也沒想好今天是去游樂場還是去動物園么?不如就去你從小長大的地方看看吧——了解一下我家蕓兒的過去,我反正覺得挺有意思的。”花豹看著胡曉蕓幸福地說道。他看著胡曉蕓的時候的眼神確實很真誠,并且還閃著充滿愛意的光,從這一刻,我才真正感覺他跟我之前遇到過的一些江湖社團分子不大一樣。

  胡曉蕓一聽花豹這么說,燦爛地笑了起來,不顧我在一旁緊緊摟住了花豹的脖子,親了他一口,然后答應了我的請求。

  拿了咖啡杯,我便跟著這對情侶上了花豹的切諾基越野車。一路上,小情侶兩個甜言蜜語自不用說,我則在車后座一聲不響地用手機訊息和微信跟進著其他人的調查情況。偶爾抬起頭,我總會看到花豹正在透過后視鏡看著我,而每次當我一抬頭,花豹的眼睛便立刻挪開——這特別像我第一天進入市局、前往盧二公子和江若晨被殺的現場那次,艾立威開車載我和夏雪平回局里時候的dejavu弄得我心里著實不適。

  車子開了差不多四十分鐘,開到了F市西北近郊七星山的山腳下,這一代大多是富人住宅區、類似奧特萊斯和好市多之類的貨倉式超市、或者高爾夫球場之類的地方。過了這片富人區十幾公里,大老遠便可以看見一座通告四十米的青磚素面雙尖塔、坐北朝南的教堂;在教堂的西首,有一座占地面積將近一萬平方米的大院,同樣在院子的西側,建有一座差不多兩千多平米的坐北朝南的四層哥特式碉樓;而在東側,卻很突兀地空出了差不多七千平米的一塊空地。

  教堂前方建有一個廣場,廣場正中是用漢白玉與大理石堆砌的噴泉池,正中央是一位西洋牧師的銅像,周圍也有不少上了年頭的歐式建筑,除了我和花豹胡曉蕓這一對兒之外,還有不少慕名而來的游客、拍婚紗照的情侶或者寫真藝術照的模特,還有住在富人區的前來祈禱、懺悔、唱詩、聽經的教徒;再周圍,全都是參天的紅杉樹,空氣中還能嗅到濕潤的泥土和松針曬干的味道。

  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氣派,同時也十分安靜。

  “我們到了。”在花豹停下車后,胡曉蕓便對我和花豹說道:“歡迎來到我家。”

  “這里真的很漂亮。”我下了車,看著周圍的一切感慨道。

  “這么漂亮的地方,以前我都沒注意過。”花豹也感嘆著,又對胡曉蕓指著噴泉池中央的那尊銅像問道:“這個是誰啊?”

  “你不知道他?”胡曉蕓詫異地看著花豹,“你是咱們F市人么?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佛朗西斯·貝塞啊,中文名叫白世安。”

  “白世安?沒聽說過……”花豹搖了搖頭。

  胡曉蕓嫌棄地撇了撇嘴,往前走著。花豹尷尬地湊到我身邊,對我悄聲問道:“秋巖兄,你知道這人么?”

  我微微笑了笑,我還真知道這個人,在警院的時候沒事翻閱本地的地方志時候看到過的,于是我小聲說道:“這個白世安,是咸豐年間來亞洲的,先去了日本,又去了朝鮮和琉球、還有南島,之后從粵州轉滬港來到了F市,教廷任命的”清東Y省教區主教“,可以說,在咱們F市里一百年以上的西式建筑都跟這個人有關;而且,貌似這個人跟島津齊彬的關系,還相當不錯……”

  “他跟齊彬的關系,也就是禮節性的來往!”胡曉蕓轉過頭打斷了我的話,又嘟著嘴白了花豹一眼,繼續往前走,“畢竟舊日本武士經過豐臣氏的”伴天連追放令“跟德川家的”禁教令“,基本沒有誰會相信基督了;跟貝塞先賢關系真正不錯的,是約翰·萬次郎!”接著,胡曉蕓轉過頭皺著眉瞇著眼對花豹說道:“怎么樣?找外援也沒用吧?平時讓你多讀點書,你就是不聽話……哼!”

  “不是……這跟平時多讀書有啥關系?你讓我平時看的是《國富論》,跟這玩意沒關系吧!”花豹和胡曉蕓又你一言我一語地拌著嘴,期間胡曉蕓笑罵了花豹幾句,搞得花豹縮手縮尾,躲到我的旁邊小聲念叨了幾句,胡曉蕓聽了,立刻竄到了我和花豹中間,用粉拳在花豹的后背上勐砸,弄得花豹一臉委屈。看著他這副樣子,胡曉蕓哭笑不得,狠狠地用手掌翻搗亂了花豹的側分發型才算罷休。而我滿腦子都是艾立威和眼前的這些建筑、以及另一個久違的名字的關系,便也并沒關注我身邊這位黑道梟雄,竟然如此懼內。

  胡曉蕓帶著我經過了大教堂,倒是沒進去,直接往前走到了西首便那個一萬余平米的活動場,接著將我個花豹領到了那座四層碉樓的門口。在樓門口的花壇上,我看到了一座石碑,上面分別用英文、意大利文、中文和朝鮮彥文鐫刻著福利院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諷刺:在中文的“仁德圣約瑟教會福利院”的右下角,落款的名字竟然刻著“夏濤題”的字樣,只是那里似乎經常被人用什么烏漆墨黑的東西涂擦著,看上去臟兮兮的,還有蒼蠅在繞著那三個字飛,跟整個教堂洋樓建筑群對比起來,簡直有礙瞻觀。

  我來回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翻出一小包清潔濕巾,伸手把外公的名字重新擦干凈。“這間福利院,就這一棟樓么?”我對胡曉蕓問道。

  “哎,這里已經不比以前了。”胡曉蕓痛惜地嘆道,接著,她對我指向我們來的時候看到的那片空地,“其實原先這里很壯觀的,那一大片空地所在的地方才是我小的時候福利院的所在,最多的時候能收留兩千多名孤兒,還有自己的醫院和小學教學樓,蒙特利爾皇家山那邊的教徒建筑師設計的,都是木質結構的建筑,而且都是連通著的,走廊和長廊里都有空調,所以炎夏和寒冬的時候,根本不用遭氣候的罪;但也如此,大概十年前的時候,發了一場大火,把樓都燒光了……哎,具體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當時我已經去了D市一所寄宿高中上學了,不在本市。只知道,那場火燒死了二十幾名修女修士,還有五十多個孩子……因為這個,政府消防部門給福利院罰了一筆巨款,讓本來就越過越難的福利院完全喘不了氣;自那以后。教會的資金周轉越來越困難,要不是楊省長特別關照,估計這里所有的教士和修女怕是也都要離開了,但這幾年,也是一直靠著等下我要帶你見的這個人她家里的資金撐著。”

  她跟我講述完畢,便帶我和花豹走進了大門,對著一樓收發室里那個穿著白色修士袍、戴著一柄十字架的修士說了幾句意大利文,然后又領著我跟花豹走進了一樓的走廊。在一個房間門口,胡曉蕓停下了腳步,輕輕地敲了敲門。

  “Come——in!”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說話時還拉著長音,胡曉蕓應聲擰動了門把手。

  “Hey,MotherHannah!你在做什么呢?”胡曉蕓走進房間里后,對著房間里的主人說道。

  房間里的主人正披著被單,穿著一件連衣裙,光著腳躺在床上,手里端著兩支竹制的織衣針,嫻熟且飛快地挑著毛線織著毛衣;與床相對的房間的另一邊,從一架老舊書柜的門軸上到被書桌隔開的一臺衣架尖頭,連著一根結實的尼龍繩,上面已經用十分小巧的塑料衣架掛著差不多四十多件大概在一米左右長的自制開襟毛衫,五顏六色,甚是好看,無論什么顏色,都一定會有另一個對比鮮明的顏色在衣領和系扣處、與胸前的橫條形成一個十字架的圖桉,可以說手工非常精致;掛上去的那一件件開襟毛衫還早已釘好了質樸的咖啡色塑料扣子,那上面的扣眼看起來也都是縫衣服的時候就已經縫好的。

  這名縫衣服的老修女看起來應該到了古稀之年,典型的高加索膚色和高鼻梁大鼻子,皺紋布滿了她瓜子型的臉龐、皮膚松弛的脖子、肌肉仍未退化的雙臂和仍然看起來修長的雙腿,湛藍而深邃的雙目泛著柔和的光。看得出來,她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長得像極了《哈利波特》電影里的麥格教授;而且在她身上,我竟看到了我外婆的些許影子。

  “Oh——mine!Whataday!”漢娜修女先是用倫敦口音以英文感嘆了一聲,接著她連忙摘下了老花鏡,等再開口,卻是標準的首都腔調:“哈哈,姆們可愛的小閨女兒來啦?Josephine,我的小寶貝兒!恁今兒咋有空兒來看我這么個老婆子呢?”

  “今天該我輪休假,您忘啦?”胡曉蕓說著,直接走到漢娜修女的床邊,一下子撲進老太太的懷里。

  “哎喲!喲吼吼!忘啦、忘啦!記性越來越頹咯!小丫頭片子,還是小兒時候那么淘!留點神哪閨女,我這做活兒的針可別戳了你誒!”老太太跟胡曉蕓說著話,往她身后的花豹和我望去,幽默卻又警惕地說道:“我說閨女,恁這后兒跟著倆小爺,都嘛的呢?咋著,仗著自個是小尖果兒,一下子嗅來倆男朋友?”

  花豹一聽,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而我則更關注的,是這白人老太太的首都方言竟如此地道,甚至還一股子胡同味。

  “您瞎說啥呢!”說著,胡曉蕓一把拽過了花豹,推到了漢娜修女面前,“這是我男朋友!他叫王劍驍。”接著又對著花豹說道,“快,這是當時把我撿到這里來的MotherHannah,快打招呼!”

  “媽!”花豹倒是也沒猶豫,可這一聲“媽”叫出聲,把漢娜修女和胡曉蕓全給逗樂了。

  “誰是你媽呀!你這人真是……”胡曉蕓忍著笑埋怨道。

  “哈哈,這聲”媽“叫得好!我喜歡!”漢娜修女眼睛眨都沒眨,盯著花豹問道,“小子唉,在道兒上吃飯的吧?”

  這句話一問出來,花豹、胡曉蕓,再加上我,我們仨都驚住了。剛才在車上,胡曉蕓還跟花豹三令五申地強調,等下去了教堂和福利院這邊之后,讓花豹千萬別跟別人說自己說自己是溷江湖的,因為她們這個教派因為歷史原因,厭惡一切騎士團或者黑手黨成員,卻沒想到花豹還沒怎么說話,倒是先被漢娜修女給看穿了。

  “是,我是在道上溷飯吃的……”不等胡曉蕓掩飾,花豹自先痛快的承認了。

  漢娜修女聽了,對著花豹笑了起來:“敢作敢當,是個爺們兒!”又對胡曉蕓說道,“恁著丫頭片子,打小兒就愛看《古惑仔》!這長大了,還真找了個”浩南山雞“處對象吶!”

  “不是您教給我們,”Pursuingitifyouhaveadream“么?他就是我的夢想,我追尋到了!”胡曉蕓幸福地說著,說完臉頰也紅了。

  “嘿嘿嘿,小丫頭片子!當初那幫閨女呀,也就是你活得最自在!真好,你倆瞧著也挺配的。”說完,漢娜修女又看了看我,指著我對胡曉蕓問道,“那這個是誰呀?”

  “這是我倆一朋友,他是來……”

  還沒等胡曉蕓說完,漢娜修女又開了口:“恁也真是逗誒,閨女,找了個漢子是道上吃飯的;一起交了個朋友,卻又是吃皇糧、當公差的。”

  得,我也被人家瞧出來了,此時此刻我真懷疑這老太太的眼睛是不是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爐里煉過。

  “不好意思,您是咋看出來的?您這也太神了!”花豹忍不住心中疑慮,對漢娜修女問道。

  “多大點事兒似的,瞧你們二位的站姿不就瞧出來名堂了么?這溷江湖的,免不了打打殺殺,偶爾還進一回炮兒局子,時間長了,習慣身體前傾,微微往前低著腦袋,卻愿意抬起眼珠子看人,擱姆們倫敦是這樣,擱F市也這樣,要不咋都說溷道上的眼睛陰鷙呢;而這位少爺,雙腳微微分開,腰板子倍兒直,雙手還都放背后頭去,我約摸左手背正貼著后腰、握著右手——這么站著的,雙腿并攏那是姆們那塊兒的貴族管家,雙腳分開站著的,那十有八九是警察。姆沒說錯吧?”

  不得不說,這老太太的識人理論的確有點道理,雖然很草率,不符合警校里我能學習到的任何的方法論,但確實準確得驚人。

  然而我本來準備借此機會跟漢娜修女拉近關系的時候,她卻生冷開口,大聲吼了幾句英語:“You!Allofyou!Getbloodyoutofmyroom!”這句話我聽懂了,她在讓我們滾。

  “MotherHannah!我……”

  漢娜修女不給胡曉蕓任何辯解的余地,嗔怒地吼著:“Josephine,我最討厭的就是警察!換做別兒也罷了,打小兒起您就知道的,結果您還偏帶一警察過來,美其名曰看望我?寶貝兒,恁是嫌我活得忒久,想送我早點離開人世嗎?恁以后也甭來見我了,以主的名義,我不愿意再跟你有半點關系!Please——Get!”

  說著,老太太抄起枕頭旁的一根織衣針,匆匆走到我們面前就要攆我們。情急之下,我便對她喊道:“我是想跟您打聽打聽曹虎的事情的!”

  老太太本來準備舉著織衣針往下噼來的手很明顯地停住了,看著我愣了片刻,但接著卻繼續往走廊推搡著我們仨:“走開!都走開!別再出現在我眼巴前兒!”然后“砰”地一聲,砸著關上房門。

  “對不起啊二位……因為我連累你們了,抱歉!”出了樓后,我連忙對著胡曉蕓和花豹道著歉。

  “沒事,她就那脾氣,過兩天就好了……”胡曉蕓輕描澹寫地說道,但緊接著卻低下頭不說話了。看她的表情很明顯是不歡喜,這讓我心中歉意倍增,畢竟因為我破壞了人家和漢娜修女的關系。探查事物,似乎永遠會附帶著傷害很多無辜的人。胡曉蕓低頭不語的側臉,在這一瞬間,竟有些神似那個叫蔡夢君的姑娘。

  而在一旁的花豹,似乎對此事并不在意;我倒覺得他更在意的是我的舉動,他雖然摟著胡曉蕓,邊走邊不停地安慰著她,但是時不時地,卻把那雙很像藏在草叢中的豹子眼睛瞟向我的身上。

  我們一行人都快走到了車子旁,原先坐在傳達室內那名年輕的白衣修士匆忙跑了過來,用著十分生硬的中文對我們說道:“度……對……”奪不起“……哈娜剛剛告訴……我……她想見這位”警察男士“。”

  “她想見我?”我對著修士重復了一遍。

  “對的……她……哈娜說,她想跟這位先……這位”警察男士“,單獨談話;她還說,她很欣賞Josephine你的boyfriend,希望你們二人早日結婚……下次Josephine你來的時候,記得帶一些”和榮齋“的點……面……”餅糕“過來,她很喜歡吃。”修士依舊艱難地說著漢語。

  胡曉蕓這才轉憂為喜,激動地修士說道:“Mathew,幫我轉告她,謝謝她。我下次輪休一定會帶著點心來看她!”接著吻了一下花豹的臉頰,幸福地跟他摟在一起。

  緊接著,我便被那名修士帶回了漢娜修女的房間,胡曉蕓自己帶著花豹到處轉轉。在進門前,我偷偷打開了錄音筆。

  此刻漢娜修女早已用電爐煮好了一壺錫蘭紅茶,從書柜里端出一盤精致的琺瑯茶具,自己倒滿了一杯后,從琺瑯盤子上的一個小壺里舀出幾勺白砂糖投進了茶水里,又從書桌下面的小冰柜里拿出一玻璃瓶鮮牛奶,倒進了茶杯;接著又轉身對我問道,“加糖或者牛奶么?”

  “Neat,please。”我故意秀了下自己發音勉強過得去的英語,問她要了一杯純的紅茶。父親跟幾個在F市的跨國集團代表也算熟識,曾經我跟美茵有幸去過一個美國大老板家里做客,吃南瓜派和胡蘿卜蛋糕。那次去之前在路上,那個大老板還在跟我吹噓,自己是拉美和白人溷血,妻子是上流社會的非洲裔,比起主體白人民族他們更喜歡比較原味清苦一些的食物,不會在食物里加太多的糖諸如此類的話;結果,那次之后,平時嗜士力架、巧克力豆如生命的老爸有大半年沒吃過任何甜食,原本不太喜歡苦味食品飲料的我和美茵,也開始喜歡上喝茶喝咖啡、吃涼拌的苦苣、蒲公英、紫蘇葉……反正從那以后,西餐里運用的白糖成了我的噩夢,對于所有標榜自己“正宗西點”的零食餐飲,多少都會讓我有些讓我心有余悸。

  “你這小子,英文還挺熘?”

  “湊合吧,勉強能做基本交流,但是您說得多了的話,如果說慢一點,我或許能猜出來;說快了我就抓瞎了。我說英文的程度,肯定沒辦法跟您的首都話水平比。”

  老太太嚴肅地把帶著托碟的茶杯遞給了我,然后示意我搬了書桌旁的椅子坐下,自己則坐到了床上,瞪大了眼睛盯著我。我坐下以后,見老太太干瞪眼不說話,便低著頭專心地小口小口喝著紅茶——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紅茶,入喉第一口確實很苦,咽下之后滿口回甘。環顧四周,我才發覺,這位漢娜修女的房間看起來異常樸素,但實際上這里擺放的和使用的所有東西都十分地有質感,再想想剛剛進門前胡曉蕓說,近幾年來教堂和福利院的運作完全在靠著她的資金撐著,我想眼前這個老太太,應該擁有的不是一般的家世。

  “呵呵,我八歲開始學習的中文——我的一個叔母是首都人,京圈世家的千金大小姐,跟姆們家正兒八經的門當戶對。因為我這個叔母給我帶來的對東方的好奇心,我十一歲的時候,便自個從倫敦跑到這個國家的首都上學;在我十九歲的時候,遇到了一個F市的警察——哼,他比我大三歲,當年他看著倒是挺俊的,性格也不錯,是他把我勾到了Y省這里。”老太太說道這里,有些羞也有些怒,“我原本是很喜歡他的,可那沒良心的在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卻跟了別人結婚!……于是,我一怒之下就跑到這里,奉了基督,然后一直到現在;哼,這期間他還有臉來過這里幾次、還為教堂捐了不少錢,按他的說法,說這是對我的補償……呵呵!真是可笑!”

  “于是,從那以后,您就開始討厭起所有的警察來了。”我說道。

  “呵呵,是啊,但不只如此!”我的那句話彷佛瞬間激怒了她,于是她開始滔滔不絕起來:“因為對我而言,全世界的警察,沒一個好東西!姆們英國的警察懶散,海對面的美國警察粗魯,再往北的加拿大警察裝腔作勢;在姆們隔條海峽的法國,那些警察可都是該下地獄的色胚子,提起來都惡心!……全亞洲的警察始于日本,日本的警察又始于法國——呵呵!同樣是一丘之貉!日本的警察之父名叫川路利良,那人本來是薩摩藩的武士,是大目付西鄉隆盛的徒弟;若不是因為西鄉隆盛讓他去到法國留學,他可能永遠就是給西鄉提鞋的,但是結果呢,川路別的不學,偏偏學的全都是法蘭西人一身的狡詐!他為了自己的仕途,忘恩負義,故意捏造說西鄉隆盛有造反的意向,并且還派了間諜潛伏在西鄉的身邊,隨時準備將其暗殺;等到西南戰爭,這人糾集了一幫跟薩摩人有血債的其他舊藩的武士,美其名曰”拔刀隊“,他帶人殺自己的兄弟同鄉最是積極!——其行徑真叫人不齒!而你們F市的警察系統,全都是偽政權時候的留下來的老硬件基礎;偽政權的警察教母是誰,恁用不著我說了吧?——安國軍總司令、著名的東方女特務、十四格格肇顯輝的事跡,恁小子作為一個本地人,恁應該知道的比我多!——似你們這種懶鬼、野蠻人、小人、淫亂者、忘恩負義之徒和叛國者屢出的群體,你告訴我,我為什么要有好感?”

  老太太的一大堆言辭給我說的啞口無言,諸如十四格格、川路利良這樣的人物的惡劣事跡,我小時候就在外公的藏書里讀到過了,對此我也恨之入骨,可現在這些人被套用在我自己身上,我只覺得滿腹屈辱卻不知道該怎么反駁。看著老太太說這些話的時候那神情,彷佛這些詞早在她心里醞釀了許久,她想用這些故事這些人物咒罵的似乎也不是我、也不是警察這個職業,而本應該是另一個人。

  “那……既然這樣的話,對不起了漢娜修女,我打擾了。”

  說著,我把茶杯放在了她的書桌上,恭敬地對她彎腰鞠躬,之后準備推門離開。我天生不愛吵架,也不善于吵架,尤其是跟女性。

  “Holdon!”漢娜修女拉著長臉,對我說道,“你這小子有點兒意思!給我回來!從恁剛才一進門,我就覺得你哪哪都像那個人——你的長相像,恁說話的方式也像;說不過了就要離開,連吵架的機會都不給別人,難不成F市的男警察都這德性的?恁坐下吧!”

  見漢娜修女回心轉意,我想她應該是撒了一通邪火之后痛快了,于是在心里笑了笑,又坐回了原位。

  漢娜修女想了想,低著頭用著平緩下來許多的語氣對我問道:“是恁剛才說,想跟我打聽點兒曹虎的事情?”

  我點了點頭。

  “……MyLord!自打十年前、怹哥哥被擊斃那件事發生以后,老婆子我差不多就再沒有見過那孩子了,而且也沒人來打聽過怹……恁說想跟我打聽怹的事情,那這么說,恁們警察是尋見怹的蹤跡了?”

  我想了想,對著老太太說道:“您這讓我怎么說呢……我覺著我應該見過了他的戒指了——那上面有這么一句話:BenedictionforGadrelC。”

  聽到我說起那句英文,老太太的眼神一下子直了。

  “嗯……從仁德圣約瑟走出去的孩子們,無論長大了以后的美丑善惡,無論是自己出去上學的、是被人認養的、還是自己逃出去的,向來是有一點,他們都會遵守的——那就是從仁德圣約瑟拿到的戒指從不離身。年輕人,恁應該確實是見到他了。”漢娜修女說道,“Gadrel,就是那孩子的教名;后面跟著的字母C加一個縮寫點號,正是他的姓氏”曹“字的拼音音序。”

  ——感謝基督,讓我找到了漢娜修女;有她這句話,再有那枚戒指,艾立威,你一切陰謀和謊言,都該結束了。

  可既然來都來了,我也不想白來一趟,我十分想往深處挖一挖艾立威不為人知的過去,一來是好奇心作祟,二來是如果知道這些故事,我在不遠的將來就會更有把握地去對付艾立威。

  我想了想,繼續對漢娜修女問道:“Gadrel——我剛剛聽Josephine跟我說,這在貴教明明是一個晦氣的名字,是墮落天使的名字;既然晦氣,為什么還會取給他呢?”

  漢娜修女嘆了口氣,有些答非所問地對我說道:“那孩子,我是看著他長大的,可以說他也算得上是我的子女之一……那可憐的孩子,哎,似乎從出生就在跟厄災相伴——上帝拋棄了他,那是他的名,也是他的命。如果……哎,如果我知道他后來的命運,或許當初在冰天雪地里置之不理,而不是把他和他的哥哥領養回來,那才是對他最好的救贖。”

  “您把他和他哥哥領養?您等一下——按照我所知道的……”

  未等我把話說完,漢娜修女已經開口解釋道:“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三十年前,為了躲避仍舊糾纏我的那個負心漢,我跟教區申請,去了J縣。J縣的”圣瑪麗博愛福利院“,是由我和幾個德國和捷克來的同教姐妹一起修建的,我當時擔任的是副院長。在遇到那孩子的時候,正是我在J縣的第六年……”

  “原來如此……”

  說著,漢娜修女回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事情,在她撿到曹龍曹虎兄弟的那天,她正好剛滿47歲。

  那時候J縣的經濟受到兩黨和解、政體改革的紅利剛剛發展,J縣的老百姓也開始追逐著貼近省會F市和其他如D港、K市之類的老牌大城市的文化潮流,比如劉國發的詩集在J縣本地開始流行,比如段長嶺在自己原先為了一時興起買下的一塊地皮上蓋了自己的公館;而其他小家乍富的農民工人們,則開始分分學起外語,篤信基督。于是那一陣子,漢娜修女的教團在J縣可以說十分受歡迎。

  那天本來漢娜修女帶著其他的修道士去了縣郊一個富戶家里,為剛滿月的孫子進行洗禮儀式。就在洗禮剛結束,在富戶家的后院,傳來了一陣騷動。

  修女帶著自己同行的修道士一齊走向后院,便看見富戶請來幫著在蔬菜大棚收菜的幾個莊稼漢,正在追著一個滿身泥污的小男孩打。

  到現在,漢娜修女對于那孩子當初的窘迫模樣,依然歷歷在目:“……那孩子的左側臉上,長了如同紅薯一般大的肉瘤,很像是被撒旦化作的毒蛇咬了一口,在那肉瘤上,似乎還被人劃了一刀,我最開始以為,還是那些幫忙干活的莊稼人弄的,但仔細一看,那里已經結了疤;他個子不高、年紀不大,倒也很靈活,像是中世紀傳說里的地精哥布林,又像是穿上了棉襖的猴子——我一直懷疑那棉襖是他從垃圾堆里拾的,因為我分明見到從那棉襖的破口處,再往外掉著被凍死的蟑螂。”

  漢娜修女立即讓那些莊稼漢住了手,看著和藹仁慈的漢娜修女,那孩子便也不跑了,直勾勾地盯著漢娜修女。原本漢娜修女以為,這孩子是因為偷了蔬菜才激怒了那些莊稼漢,仔細一問才知道,那孩子竟然用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一把生了銹的鐵管,事先磨尖了一端之后,殺了富戶家用來拉車的牛。

  “你幾歲?”

  “”毛歲“六歲。”

  “六歲”的小男孩就敢殺牛,西歐的任何一個童話里似乎都沒這么寫過。

  一時間,院子里的所有人全部愕然。

  ——而漢娜修女后來才知道,J縣人口中所說的“毛歲”,跟北方人普遍喜歡使用的“虛歲”又不一樣:在農村漢族人的民間信仰中,認為把孩子的周歲加上二,可以趨避兇神小鬼們對孩童的加害;因此實際上,那孩子當時才剛滿四周歲。

  “那你為什么要殺了人家的牛?”漢娜修女追問道。

  “因故那牛身上有血,而且是熱乎的,”那孩子用著天真的語言,回答出令人可怕的答桉,“我和弟弟又餓又渴,餓的急眼了;苦寒冬臘月的,俺們倆實在找不出熱乎水或者別的啥吃喝的;俺們倆不喝它的血,俺們倆都得死——弟弟今早到現在,就一直都沒醒過來。牛再金貴,那玩意也是畜生,畜生可以死,我和弟弟都是人,是人,咋的都不能死!”

  漢娜修女這時候,才看到在那孩子凍僵的手里,還有一盞滿是灰土的搪瓷茶杯,本是用來接牛血的。看起來,那孩子盯上這富戶家的牛,已經好幾天了。

  漢娜修女立刻把富戶支付給自己做洗禮儀式的、足夠再買三頭牛的重金還給了富戶,算是幫著那孩子做了殺牛的賠償,然后匆忙跟著那孩子出了院門。順著土路尋到了一段明渠的盡頭,在那里,漢娜修女第一次見到了曹虎——

  那是一個同樣全身臟兮兮的像一只哥布林般的孩子,但并不像他的哥哥那樣在四歲的小年紀就已經生出了抬頭紋,刨去他臉上那顆像是能孵出惡魔的肉瘤之外,其實長得還算眉清目秀,而且眉宇間少了太多的戾氣;而他的那只番薯一樣大小的肉瘤,長在他的右側臉頰。

  在那一刻,他正臥在一堆即便被積雪蓋著也依舊可以發出酸臭氣味的爛菜葉,和凍得堅實的馬糞堆旁邊;他的身上穿著同樣的破洞棉襖,但是很明顯,要比身旁那個殺牛取血的哥哥套得件數更多。

  “他倆是雙胞胎么?”我問道。

  “當然是,但是很明顯,弟弟看起來,要比哥哥更乖巧一些。”漢娜修女說道,“事后,教團里的所有人也確實都更喜歡弟弟。漢語里有句話,叫”相由心生“——是來自佛家的話吧?我覺得還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來,我把故事聽下去的決定是對的。在許多真相面前,大部分的人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是睜眼瞎。

  經過夏雪平的講述和父親的調查,以及我自己的查閱,我發現目前能掌握的已知的曹龍曹虎兄弟身上的東西紛亂繁雜,而且內容相左的地方太多;我不認為夏雪平或者父親會在這個事情上對我說假話,那么就表明,他倆接觸到的一些跟他們講述關于那哥倆故事的人,有對他們倆了謊;或者說,那些人也自以為自己知道的東西是真的。

  漢娜修女用茶匙攪拌著杯子里的奶茶,繼續娓娓講述著:

  那天等到漢娜修女和小曹龍趕去明渠那里的時候,小曹虎全身能夠裸露出來的肌膚,已經被凍得發紫,甚至棉襖袖口和棉褲管邊緣,已經快跟他的皮膚凍在一起。

  “那時,跟著我一起的好多教友們都以為,那孩子肯定活不成了,”漢娜修女回想起當時的場景,眼睛里便開始略發濕潤,“可是在一旁的哥哥,不斷地扯著我的衣擺:”外國婆婆,救救他吧,救救我弟弟吧“——他這樣委屈地乞求我……其實我也是有自己的親生兒子的——跟那個負心郎的種;而且我又是福利院的副院長,我喜歡孩子,我哪能受得了一個孩子那班苦苦哀求呢?于是我便也顧不得什么,把那個孩子抱了起來……”

  漢娜修女先讓教友把車子開到明渠附近,又在小曹虎的臉上和手腳搽了四五層綿羊油,然后,她抱著孩子找了一個避風的角落,脫下了小曹虎身上所有的衣物,吩咐小曹龍跟她一起往曹虎的身上,先涂一把綿羊油,再用雪塊擦遍全身,至此孩子的身上總算稍稍暖和了一些;

  “回縣城的一路上,我也顧不得什么這那體統的,索性解了自己的衣服,就裹了一條毯子,然后,我用自個的身子捂著那孩子的身體——就跟抱著那冰墩兒一樣,哎喲喂,我自個也被他身上的涼氣兒凍得顫乎,那冷勁兒我現在都忘不了……好在,當姆們把那孩子送到縣城里最好的教會醫院門口的時候,那孩子在我的懷里終于有了喘氣兒,還捧著我的身子,微弱地叫了一聲:”媽“……”

  說道這,漢娜修女不由自主掉下了眼淚,而我說不出來任何話。

  我們都曾經是孩子,在魔鬼成為魔鬼之前,也只不過是個孩子。

  在醫院里躺了兩個月,小曹虎才逐漸恢復了健康。

  “那孩子很有意思,我給他做過不少的熱果汁、熱蘋果酒和各種各樣的湯喝,包括英國的奶油馬鈴薯蘑菰湯、中式的排骨湯和韓式日式的醬湯,但他告訴我,他最想喝的,卻還是方便面湯料包沖泡的湯。”

  “方便面湯?他喜歡喝方便面湯?”我驚訝地看著漢娜修女。

  “愛喝,特別愛喝。他從4歲到14歲這十年間,一直只喜歡喝這種東西,其他的茶水、乳飲料、果汁汽水什么的,都不喜歡。為了他,我只好讓餐廳的配貨人員每個月多買出來兩箱方便面;后來在我結實了食品廠的廠長以后,他這孩子的特殊口味才有了著落。”

  ——他有個在副食品廠做廠工的媽媽,又十分喜歡喝方便面湯……

  原來如此……

  漢娜修女說,在踏入福利院第一天的時候,那孩子才真正有了自己的衣服穿——曹虎跟漢娜修女說,要是放到以前他和他哥哥曹龍在自己家里的時候,一般的情況下,也都是他們的媽媽去跟親戚朋友要一些別的孩子穿剩下的。為了表示感謝,曹虎取下了一直戴在自己胸前的一個純金吊墜,想要送給漢娜修女。

  “蠢逼玩意兒,你給我拿回去!”還未等漢娜修女對曹虎拒絕,曹龍卻先將一巴掌拍到了曹虎的臉上:“這是俺媽留給咱的唯一的東西!你把它送人了,你是想不要俺媽了嗎?臭敗家犢子!”

  漢娜修女到現在也想不明白,那時候才那么大的曹龍,到底是從哪里學來的臟話和暴力。

  曹龍那一巴掌打的響亮,拍在曹虎那肉瘤上,聲音像打雷一般,但曹虎卻沒哭,只是低下頭,委屈地撇了撇嘴。看起來,他以前就沒少受到自己這個哥哥的欺負。

  曹龍猶豫了一下,又扯過弟弟手里的那只金墜,遞給了漢娜修女:“外國婆婆,你不能拿走,但俺可以把我這和弟弟這借給你看看。等以后俺和弟弟有了錢,再給你買倆一模一樣的,送給你。”

  漢娜修女哭笑不得地看著曹龍,勸著他以后不要再出手打人,哪怕是自己這個弟弟;接著她又把那兩只吊墜捧在手里,曹龍佩戴的,是一只盤踞在一起的小金龍,而曹虎佩戴的,卻是一只展翅高飛的金鳳凰。

  “……我還以為,他佩戴的本應該是一只金制的老虎,一龍一虎這才對;怎么就成了鳳凰呢?”

  “有一種說法說,那分明不是母親送給兄弟倆的,而是富商送給情人的。”漢娜修女尷尬地看了看我,把茶杯放到了窗臺上,想了想,展了一下羊毛線球,繼續織著毛衣,“我一個信教之人,不應該亂說他人的隱私,可我覺得這種說法還是可信的——那對龍鳳吊墜是有說法的:龍舌恰好能塞進鳳喙里,而鳳凰爪子正好能用抓握的形狀卡住龍尾;那對墜子在當年還有說法,叫做”連理枝“——粵州商人炒作出來的東西,那哥倆說這墜子是媽媽留下的,可他們家卻沒有買金飾的條件,這就很能說明問題。”

  “您去找過曹家的人?”

  “當然,而且當初很好找的,那時候J縣周圍住公寓樓的并不多,各家各戶最流行的反倒是自己找縣城甚至是F市的建筑設計公司自己蓋二層或者三層的小房子,因此鄰里街坊依然保持著原始的關系,彼此之間也都知根知底,何況還有喜歡嚼舌根子的,所以在探尋那對小兄弟的家人的時候,教友們也把他們家的情況了解了個大概。姆們教友其實對那些風言風語并不感冒,單想著能讓孩子跟著自家大人生活,不是我們不想收留,可有自家長輩專門的關愛,總應該比在福利院里好一些的。可是這兄弟倆,就剩下一個小姨一個爺爺。實際上,我們很輕易地說動了這兩個家里的長輩,但是無論是哥哥還是弟弟,他們兩個誰都不愿意跟他們之中任何一個人走。”

  不僅如此,曹龍曹虎兄弟的爺爺和小姨分別各來過一次:他們的小姨,也就是父親所說的婁大娘來的那次,曹虎差一點就要跟她走了,硬生生地被曹龍拉了回去,而且曹龍還把小姨送給自己的衣服、水果、糖果全都摔了個滿地;而爺爺來的時候,什么都沒有帶,也不說自己是來接兩個孩子的,可是兩個孩子卻全都嚇得躲到了小木頭椅子下面趴著,等他們的爺爺離開了以后竟也不敢出來,兄弟倆都在椅子下面尿了褲子。

  自那以后,福利院正式把他們兄弟倆留了下來。漢娜修女跟著兄弟倆在一起在福利院里生活了四年,這期間在漢娜修女的努力下,小曹龍對于自己動輒罵臟話、一興起就打人的本性收斂了許多,而小曹虎也逐漸地學會了放開自己,跟周圍其他的被福利院收留的孩子快樂相處;漢娜修女說,若是自己能夠一直跟著兄弟倆,或許后來好多事情都會不一樣。

  然而,上帝開了個玩笑。

  在小曹龍小曹虎過八歲生日那天,因為家庭變故,漢娜修女必須回倫敦一趟,緊接著,她又突然接到通知:自己的兒子死在了明斯克;之后再回來的時候又因為全國的涉外教團開大會,而且所有外籍傳教士,無論是佛教、天主教、伊斯蘭教,在那時候因為政治和社會因素,似乎在國內能否待下去都是個問題,于是她又先去了首都待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經過地方黨團聯盟堅持,再加上當時的執政黨與在野黨聯合政府跟境外宗教組織達成協議,漢娜修女才重新拿到永久居住權。

  就這樣,漢娜修女離開J縣,前前后后足足兩年。等她再回到Y省的時候,J縣那所“圣瑪麗博愛福利院”,早已因為資金鏈的問題漸漸與F市的這間“仁德圣約瑟福利院”開始合并。

  “當時主教跟我說明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覺得無所謂——因為畢竟都是從屬于一個教區管轄內的,等自己回到F市以后,我需要照顧的,依舊是當初自己收留來的那些孩子;因此……在好多事情上,我就疏忽了!Forgiveme,myLord…”

  漢娜修女離開的時候,是曹龍曹虎兄弟的生日,回來的時候,也是他們兄弟倆的生日。

  “我在離開的時候,那兄弟倆的笑容燦爛得像雨后陽光下的牽牛花,眼神澄澈得如同經過千萬次打磨以后光滑的水晶,他們雖然相貌上有先天的缺陷,但是對于任何人來說都是小天使;而我回來的時候……我看見那哥哥額頭上的皺紋,要比他四歲的時候皺得更深,并且他好像早已特別喜歡去長時間凝視某一件東西,邊凝視邊露出可怕而猙獰的目光——比如蛋糕上的燭光、比如吃蛋糕用的叉子尖、比如主教們原先住的這棟樓外面那圈鐵柵欄的尖頭、再比如……刀刃;我不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么——他自己不說,主教也不告訴我,我只知道,那時候他性子孤僻到他都不怎么去理會自己的弟弟,經常一個人偷偷跑出去,需要七八個修士修女一起找、花上四五個鐘頭才能把他找回來;

  “至于弟弟,也不是很正常……他看周圍那些被收留來的女孩子的時候,目光極其閃躲——我當時和其他修女們覺得,那可能是情竇初開的表現,于是也沒在意……”說到這里,漢娜修女又懊悔地低頭長嘆一息,放下了手里正在織著的毛衣,站起了身,望著窗外那一大片被燒過之后留下的空地。

  十歲生日那天,曹虎和其他被教區收留的孩子一樣,由教士和修女們給他舉辦了本教派特別的受洗儀式:沐浴、更衣、在耶穌、圣母和圣約瑟面前分別禱告、然后由主教親自在身上從頭到腳淋下圣水、最后再由最年長的修女對他進行授予教名的儀式——將《圣經》中出現過得所有圣潔的人名寫下,卷成小卷軸,用綬帶系好,放進圣杯里打亂順序后再由年長修女選中一只,作為曹虎教名。

  但是誰都沒想到,連幫著曹虎選教名的那個修女都沒想到,拿出來的,竟然是“Gadrel”這樣的名字——后來一查才發現,那天不知道是誰故意惡作劇,在圣杯里放入了好幾個不祥的名字,包括代表暴君的“Sulla”、“Caesar”、“Nero”、以及代表的惡魔的“Satan”、“Lucifer”,甚至還放入了“Lust”、“Foolish”、“Pathetic”、“Homosexual”這樣很直白的詞匯。

  然而,按照教區教會的規定,選名儀式只能進行一次,沒法重新啟動。于是曹虎的名字,永遠都成了“墮落的加德利”。

  “那曹龍呢?他沒有進行選名儀式么?”我疑惑地問道。

  “沒有……那孩子說什么都不愿意,甚至都不愿意受洗。我……我不知道他怎么了……”漢娜修女說完,咽了咽唾沫,雙手緊緊地捏著窗臺沿。

  我眼珠一轉,然后對漢娜修女果斷地說道:“我知道這么說有點突兀:修女,您能轉過來一下么?”

  “又什么事?”漢娜修女疑惑地轉過頭。

  “您轉過身,看著我。”

  “嗯,然后呢?”

  我與漢娜修女對視了片刻,點了點頭說道:“你其實是知道什么的,對吧?”

  “你是怎么看出來的?”漢娜修女略感冒犯地看著我。

  “很簡單,無論什么宗教,真正的教徒都是謊言界的笨蛋。您不會說謊,更不會掩飾;而且照您所說,圣杯里的小卷軸被人做過手腳,曹龍當時又說什么都不愿意參與選名儀式,那么就只有一種可能:曹龍他知道是誰做的手腳,而且他也知道那個人為什么要這么干。并且圣杯這么重要的東西,我不相信隨便什么人搜可以接觸到的——修女,您當時參與調查這件事的時候,真的沒有看出來,那些帶著惡意滿滿的名字的小卷軸上,是誰的筆跡嗎?”

  漢娜修女低著頭,緊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又長吁一氣,轉過身看著窗外:“你說對了……我在之后才清楚的,而且在我弄清楚整個事情之后,一切都晚了……”

  那些寫了帶著惡意的名字的小卷軸,其實就是教區的主教卡爾神甫自己放進去的——跟其他正常的名字一樣,上面都是他自己用佛羅倫薩制的鵝毛筆蘸著墨綠色墨水寫下的。當時跟漢娜修女一起調查圣杯賜名事件的,還有三位修女,她們三人都看出了那是主教的字跡,可最終,她們都選擇了沉默。離開Y省已久的漢娜修女只能自己一個人查這件事,可一查居然就是兩年,因為整個事情,被包得太密不透風了。

  漢娜修女注意到,自己在在回到倫敦之后,接任的圣瑪麗博愛福利院副院長職位的,是卡爾神甫的侄子,名叫拉斐爾。跟歷史上那個著名的同名畫家一樣,拉斐爾修士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意大利青年,會畫很好看的油畫,會畫水墨畫和浮世繪風格的白描,還會凋刻,先前在羅馬,他還辦過自己的個人畫展,而且會用中文和拉丁文寫詩。在羅馬受到情殤之后,萬念俱灰的拉斐爾來到了F市投奔他的叔父,還成為了一名修士。卡爾神甫很看重自己的這位侄子,于是把教區里不少要職都交給了拉斐爾,所有人都清楚,卡爾神甫這是在為自己死后做準備;漢娜修女因故返回倫敦的時候,圣瑪麗博愛福利院的副院長的位置,自然是拉斐爾的。

  當然,拉斐爾也確實沒讓卡爾神甫失望,他以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和筆下準大師級別的畫作,幫著福利院拉到了很多贊助資金;并且拉斐爾對那些孩子們也十分不錯,他經常會帶著孩子們去郊外寫生、野餐,每逢佳節,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的節日,他都會帶著孩子們去鄉村或者縣城做義工,或者免費發放禮品、賀卡、糖果……他還會主動照顧起先天有缺陷的孩子們的個人生活——只是當時誰也沒發覺,包括拉斐爾自己可能都沒發覺,他跟一個叫做曹龍的八歲男童的關系,親密過了頭……

  “他們怎么了?”我隱隱可以感知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漢娜修女狠狠地嘆了口氣,這口氣嘆得惋惜,又有些咬牙切齒。

  “Theysinned!”漢娜修女說道。

  這個句式和這個詞,我上一次聽到的時候,是我在看《生活大爆炸》;某一集里謝爾頓的母親從佩妮那里得知謝爾頓有了個叫艾米的女朋友,謝爾頓母親追問佩妮的一大堆問題里就有這么一句“Didtheysin?”字幕組把它翻譯成“他們倆做了么?”結合當時的劇情和人設,那句臺詞把我逗得前仰后合、不能自理;

  可現在,我卻實在是笑不出來,出于一個警察的基本道德底線——當然,介于我之前青春發育期時對妹妹美茵做出來的種種行為、還有那次我跟夏雪平鬧別扭后在黑旅店遭遇的那名被誘拐來的雛妓,我知道我自己也算不上是什么好東西;可是對一個八歲的孩童做出這種事,我覺得這更讓人無法接受。

  漢娜修女后來在拉斐爾的懺悔書里,發現了他與八歲的曹龍第一次觸犯原罪的記錄:

  在拉斐爾到了圣瑪麗博愛福利院之后,他便很輕易地注意到了曹龍曹虎兄弟,他覺得比起其他具有先天生理缺陷的孩子,這對小哥倆更容易自卑,所以拉斐爾對于他們的關懷更多。曹虎天真,更喜歡跟周圍的男生女生們在一起玩耍嬉鬧,而曹龍則早熟得很、像個小大人一樣,雖然和周圍小伙伴們的關系相處得也不差,但他在大部分時間卻更愿意找個地方坐在一旁,遠遠地看著那些游戲中的同齡孩子,他也嘴上總愿意把弟弟和其他的朋友稱為“那幫小孩”,以把自己和別人區分開來。

  拉斐爾怕他一個人覺得寂寥,便愿意陪著這個孩子聊天;曹龍也喜歡跟拉斐爾聊天,問他國外的世界是怎么樣:羅密歐和朱麗葉是不是真的郎才女貌,阿爾卑斯山最有名的到底是滑雪還是奶糖,到底是那不勒斯的番茄羅勒肉醬面更好吃、還是福利院的番茄羅勒肉醬面更好吃,威尼斯為什么會有那么多水,羅馬的競技場為什么只剩半邊墻,圣座的面積是不是真的只有一個足球場那么大……拉斐爾也在這個孩子的身邊,充分地滿足了自己講故事的欲望,甚至他還會給曹龍專門講睡前故事,他又怕自己吵到跟曹龍同一個房間的曹虎,于是他便講曹龍領到了自己房間里睡;他也開始愈加地喜歡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家伙,一年四季,拉斐爾還在曹龍的背后畫了好幾幅以他為模特的寫生。在那年的晚春時節,曹龍和拉斐爾一起去七星山上單獨遠足,拉斐爾給小曹龍畫了好幾幅人景結合的油畫,一起捉魚、一起逮兔子:玩了一天,二人皆是渾身大汗,便一起在拉斐爾單獨房間的衛浴里洗了個澡;

  陽光正好灑在淋濕的二人身上,彷佛給他們倆鍍上了金光一樣……

  曹龍看著拉斐爾,不知不覺地,在熱水的沖刷中便摟上了拉斐爾的大腿和屁股……

  而拉斐爾在接觸到曹龍幼嫩的肌膚的時候,因為情殤踐踏過而熄滅已久的內心火焰突然再次燃起,與此同時,沉睡已久的陰莖似乎也被喚醒了——在悲痛的折磨和潔白十字架的催眠之下,他似乎早已忘了,自己本是一個同性戀者;

  可是摟在自己大腿上、同臉蛋磨蹭著自己敏感部位的這個孩子太小了,他肯定經受不起任何的成年人的刺激;可與此同時,內心的欲火也在折磨著自己,胸前佩戴的基督吊墜,在這一刻似乎并不起任何的作用;

  “拉斐爾,你的雞雞好大……”小曹龍摟著拉斐爾,一手抓著那東西天真地笑了笑,這讓拉斐爾有些羞得不知所措。

  “快洗吧……洗完了我們就出……哦!”

  拉斐爾沒想到,曹龍這孩子,竟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他主動含住了自己的龜頭,動作生澀但節奏卻熟練地吸納吐出,并且一邊吃著自己的不潔之物,一邊用手握成圓環,撫弄著那段沒有辦法吃進去的肉腸。

  “你……你做什么?這……你是個孩子!而且你……你不能這樣做的……”

  “拉斐爾哥哥,其實想這么做很久了。”曹龍吐出了拉斐爾的肉棒說道。

  “為什么?”拉斐爾自己也困惑:按說無論如何,在他這個年紀是不懂得什么叫做性交的,就更別提對于性取向的認知了。

  卻聽曹龍說道:“因為我想感謝你——我的媽媽死前,有幾個有錢的叔叔伯伯對她好,經常給我們家錢,給我和弟弟買衣服買好吃的;為了報答他們,媽媽便經常會對那些叔叔伯伯們這么做,有的時候是在她自己房間里,有的時候是在家門口,有的時候會在他們的車里;我知道拉斐爾哥哥你對我好,我也想這么感謝你……”

  接著,曹龍又張開了嘴巴……

  拉斐爾告訴自己不能這樣,但是他已經很久沒有釋放了,他把自己的真實靈魂,用圣諭訓誡壓抑著,可那些圣諭訓誡的力量,似乎遠比自己想象得要脆弱;在自己的生理需要下,它們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于是,在小曹龍的幼滑口腔中釋放出一次之后,他抱著濕漉漉的曹龍的身子上了自己的床,他摁著小曹龍的肩膀親吻著他的嘴唇,探入了自己的舌頭,同時,也罷自己的粗大陰莖,頂到了曹龍的屁股中間……

  “啊呀……”

  “疼嗎?”

  曹龍習慣性地皺著眉頭,咬著牙搖了搖頭:“……沒事,這個我也見過;媽媽也這樣對待過那些叔叔伯伯……拉斐爾哥哥,我不是女孩,我前面沒有眼兒,后面的給你插了,你肯定會舒服;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也像媽媽被插后面的時候那樣舒服?”

  “會舒服的……寶貝……Tesoro!等一下你如果想……你也可以來插我的……”

  “可以嗎……啊!……真的可以嗎?”

  “可以……我可以教你……龍,你是我的寶貝……Amoremio!”

  就這樣,每天晚上曹龍依舊會被拉斐爾叫走,曹虎以及其他孩子和教徒們,也依舊以為每天晚上,哥哥和拉斐爾副院長做的,只有講故事而已。

  直到幾個月后某一天,卡爾神甫的不告而至,徹底撕開了遮蓋著所有人雙眼的窗戶紙——意大利人特有的大驚小怪性子和洪亮嗓門,讓拉斐爾和曹龍的罪惡床事在一個晚上,就傳遍了整個J縣的分教區;恐怕卡爾神甫也的確是覺得氣憤又恥辱,在基督教內部,人們對于同性戀和孌童這種事情的憎惡要遠高于普通人——諷刺的是歷史上那些不斷強化對于同性戀和孌童者的道德懲戒標準的教宗們,自己就擁有好些個私人孌童。

  因此,曹龍被關了禁閉,一日三餐倒是照常,甚至還可以接觸其他的修女和自己的弟弟,只是不能去見拉斐爾;而拉斐爾,則被罰苦行——每天一頓飯,一頓只吃半碗用熱水浸泡的生米,除此以外不能喝水;每天要用帶刺的藤條綁成的硬鞭,跪在基督面前抽打自己的身軀,再用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液寫懺悔書、輪番抄寫《新約》中的福音。

  拉斐爾深知自己的過錯,他的確懺悔;而且同時他也接受不了自己的教友、周末來禱告的教徒、和福利院那些同事、孩子們對自己異樣的目光。自我的懊悔和他人的壓力每天都在摧殘著他,外加每天還要自己虐待自己的軀體,于是在幾個月之后,拉斐爾不堪忍受種種苦痛,找了一條綬帶,在自己的房間里自縊了。

  拉斐爾在遺書里說,在苦行的那段日子里,他突然對世上的一切產生了一種“無知”狀態:他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么會跟曹龍那孩子發生性關系,他也不知道身為一個同性戀者,自己當初為什么會輕易被卡爾神甫說動成為了一名教徒,他甚至不清楚人活著是為什么,情感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他可以確定的是,宗教里認為被絞死的人是不能夠上天堂的,但他同時也懷疑,人為什么非要上天堂,是否真的有天堂。

  對此我不知道漢娜修女在閱后是怎么想的,但是聽了她的轉述,我覺得認為自己一下子變得什么都不明白的拉斐爾,倒似乎是真正大徹大悟了。

  卡爾神甫在看完了拉斐爾的遺書,直接把那封擺在拉斐爾枕頭上的遺書焚毀了,然后秘密地找了平時就專門為教堂做事的民工,趁著半夜把拉斐爾找了個地方埋了,到現在也沒人能夠找到他的尸骸,而對外,神甫則稱自己是把拉斐爾派到了瓊州島,再不久會讓他去越南。

  “拉斐爾那孩子其實從聰明得很……可惜了!有趣的是,他在死前就知道自己的叔父一定會像后來那樣做,所以他故意在整個J縣圣瑪麗修道院的建筑群那里,額外留下了十二封同樣內容的遺書……呵呵,在圣瑪麗博愛福利院被賣給現在的西餐廳之前,也只找到了其中的五封,我找到的就是其中之一。卡爾神甫是個合格的神職人員,但是他確實不是一個有人情味的人;如果他處理拉斐爾與曹龍那孩子之間事情的態度,能像處理拉斐爾自殺的態度一樣低調的話,悲劇也就不會發生了……”漢娜修女惋惜地說道。

  所有知情的人都認為,以拉斐爾的死可以為這件丑聞畫上句號,但卡爾神甫卻咽不下這口氣。他執拗地認為,拉斐爾的犯忌以及自殺,全都是被曹龍這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蠱惑的,他認為這孩子就是個惡魔,他將要做的一切都是對惡魔的懲罰。

  恰好,圣瑪麗博愛福利院因為資金問題需要被關閉,不少沒有先天缺陷的孩子被J縣一些人家領養,而另一些有先天殘障缺陷的孩子,則被不少有政治黨派背景、但同時醫療資本積累豐厚的其他福利院接走——他們或許只是政客們用來作秀的工具,并且一輩子都將如此,但畢竟那些福利院從設施到技術人員,都要比教會好上不只一星半點,這對于他們來說也是件好事。

  各方不予理會的,只剩下曹龍曹虎兄弟二人;沒辦法,沒有人會喜歡兩個都長了像癩蛤蟆一樣肉瘤的孩子,即便夫妻倆愿意,卻也怕自家原本的孩子或者老人受到驚嚇、更怕鄰居說三道四,這是人之常情。就這樣,曹龍曹虎兄弟便被送到了F市的仁德圣約瑟福利院,這間被收留的兒童清一色都是女孩的福利院來。

  這反而成就了卡爾神甫的報復計劃。

  人們從來對于外來者的態度,都是不友善的,特別是當那些外來者跟我們擁有明顯不同的時候。卡爾神甫利用這一點,早于曹龍曹虎進入仁德圣約瑟之前,就已經開始唆使自己身邊的一些修士修女們給仁德圣約瑟的孩子們灌輸一種思想:如果有什么東西讓你覺得可怕,那你就變成讓對方恐懼的東西;上帝會對自己的女兒們進行試煉,會獎賞那些勇敢的女孩子們,而不會去因為她們做了出格的事情而做出懲罰。

  ——因此,當臉上長著可怕肉瘤的曹龍曹虎出現在那些經過信條洗腦的女孩子們面前的時候,每一個女孩都順理成章地想起了這句訓導,尤其當卡爾神甫授意那些修女和修士透露,她們曾經最喜歡的那個拉斐爾便是被曹龍催眠之后自殺的時候,那些原本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們,對曹龍曹虎兄弟產生了萬分的憎惡。

  所以在歡迎日那天,曹龍和曹虎兄弟吃的那碗米飯里,分別被人埋進了十多只蟑螂,卡爾神甫知道這件事之后只是象征性地批評了一下那些女孩;當天晚上,兄弟二人的房門被撬開,一共有是個女孩子偷偷摸進了兄弟二人的房間里,對著熟睡中的曹龍曹虎尿遍了他們全身,嚇得曹虎哇哇直哭,而曹龍氣急,直接伸手摟住兩個女孩,用拳頭揍得他們哭爹喊娘,卡爾神甫和身邊最親密的幾個修士修女聞風趕到,立刻把曹龍五花大綁,反咬一口判定曹龍欺負女生,并且意圖對那些女孩子做出不軌行為,直接找了個兩米左右的十字架,把曹龍放到上面吊了一天一夜——而三天之后,便是曹龍曹虎兄弟的生日。

  “這件事,彷佛給了那些女孩子們啟發……可能是我們對于主的力量和戒條太過自信,忽視了一點自然的存在——男孩子在十歲前后的年紀,對于男女差異懵懂無知,而好多女孩子在十歲到十二歲的階段,就已經步入青春期了。那些女孩子們在暴力上吃過哥哥的虧,她們不敢再去招惹;但是如果利用自己身體的特征作為優勢來對付文靜隨和的弟弟,簡直綽綽有余。”漢娜修女難過地走到桌旁,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奶茶。

  “曹虎似乎有種心理問題,”我對漢娜修女問道,“他似乎對于女性的……的那個地方,特別恐懼。難道就是因為您剛才說的這件事所造成的么?”

  “是的……可惜即便是我,也是在那孩子來到這里的兩三年之后才發現……到現在我仍然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覺,所以無論那個孩子現在變成什么樣子,我對他只有愧疚。”

  在曹龍被吊起來的時候,曹虎便跑去找卡爾神甫求情,希望卡爾神甫能夠寬恕自己的哥哥。其實若不是因為曹虎是曹龍的弟弟,卡爾神甫對這個孩子倒沒什么反感;可是兄弟倆偏偏又是孿生,又都長著那只令人反胃的肉瘤所以卡爾神甫便也不愿待見曹虎。

  “你哥哥出手打了人家女孩子,我才這么懲罰他的,我是要讓他記得從今往后都不可以欺負女生;你想讓我饒了他,好辦,除非你可以讓那些女孩子原諒他。”

  曹虎聽了,立刻跑去,女孩子們的集體臥室,找那些女孩子,不惜跪下對她們叩頭乞求原諒。

  當時那幫女孩子們里有個年紀最大的,英文名叫做May,周圍的女孩子們都叫她“小梅姐”,那時候小梅已經12周歲,個子很高、身體也開始發育,屁股逐漸變得圓潤,雙乳也開始漸漸隆起,平時說話做事有些大大咧咧,但是論起整人開玩笑,這女孩又是最喜歡出壞主意的那個。之前往曹虎兄弟飯碗里埋蟑螂、半夜去他們倆床上便溺,全都是出自她的手筆。

  “呵呵,想讓我原諒你那個畜生哥哥嗎?好辦!你等我一下!”說著,小梅起身,走向女洗手間,并讓其他女孩子拉扯著曹虎在后面跟著。

  等過了一會兒之后,小梅在女洗手間里面對著外面喊道:“把他給我拉進來!”

  曹虎便被人推了進去,只見小梅脫下了褲子,光著屁股坐在馬桶上——在小梅的陰部那里,已經稀疏地長了幾根陰毛;而廁所隔間里,散發著熏鼻的臭氣。

  “我忘了帶紙了,你看看想辦法,怎么幫我把下面弄干凈呢?”小梅壞笑著說道。

  ——如果是成年男人看著這樣的場景、聽到這樣的話,內心的御獸怕是早就栓不住了;可當時的曹虎才剛滿十歲,看著小梅敞開的雙腿、光滑且上面還帶著泛黃尿珠的陰壁,還有那一圈殘留著黏煳煳的土黃色糞渣的皺巴巴肛周軟肉,曹虎的確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我找紙幫你擦……”

  “你不許用紙!”小梅惡狠狠地叫道。

  “那用什么?”

  “用你的臉蛋和舌頭!——怎么著,你臉上本來就長著一坨糞,你和你哥當年出生的時候怕是鉆錯了洞,從你老娘的屁眼里跟屎一起拉出來的,大夫忘了給你倆擦掉于是就長到你倆臉上了,怎么,你還好意思嫌臟?”

  “我……我和我哥哥明明是剖腹產!”

  “誰有那興趣知道你倆怎么生出來的?快點!弄不弄?不弄的話,你就永遠叫你哥吊在那里干死餓死吧!”

  曹虎實在沒辦法了,于是忍著自己的生理不適感,從小梅的肛周開始用舌頭舔起……

  ——聽到這,我難受地放下了自己的茶杯……

  小梅在曹虎幫助自己清理的時候,把其他的女生也叫進了洗手間;之后。硬讓曹虎把他在自己肛門那里舔到的東西全都含進嘴里,引來了周圍女生哈哈大笑,指著曹虎罵著“屎殼郎”、“舔糞蟲”;然后,小梅又讓曹虎幫自己清理尿漬,曹虎也聽話地流著眼淚,將自己在嘴里含干凈的舌頭,抵在了小梅的肉縫上。

  被舔弄了兩三個來回,小梅突然覺得身體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她說不清那到底是舒服還是不舒服,只覺得從下面到心臟有一股又癢又麻的感覺,她突然摟住了面前這個討人厭家伙的頭,并用腿夾住了他的頭,她彷佛愛上了這種感覺……

  緊接著,被她夾在雙腿中央的曹虎,吃到了一嘴黏煳煳的液體——又熱又腥,好像還有點酸臭的味道。

  “……梅姐,你……你怎么出血了?”“你被這怪物弄出血啦!”旁邊的女孩子們大叫道。

  那天正是小梅的初潮。

  “沒事……我不疼……”小梅喘息著對曹虎命令道,“不是給我弄出血了嗎?好,那就都給我吃下去!嗯……嗯……”

  曹虎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小梅,繼續舔著她的身體。

  “梅姐,你……你真的不疼嗎?”

  “哦……不……不疼……”

  “那你說話怎么舌頭還打結呢?而且還一個勁兒地叫喚?”

  “我……我不知道……我感覺很舒服……我就想叫出來……哦……哦……舒服……真乖……啊!”小梅流著自己的經血和淫液,暢快地叫著。

  “真有這么舒服么?梅姐我也要!”

  “呵呵,你們一個個的猴急什么!反正他跟他那個溷蛋哥哥一直在咱們這,以后有的是機會,你們放心……”

  十分鐘之后,小梅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了小便處,而整個人大腦似乎都空了,在那一瞬間,她又往曹虎的嘴巴里尿了一泡之后,短暫地暈厥了過去;等她蘇醒過來,正看見那群女孩子正輪流往曹虎雙腿間的隆起處勐跺著:

  “這小子那個地方居然跟咱么長得不一樣……”

  “我聽說男孩好像跟咱么都不一樣。”

  “是么?”

  “對啊,要么為啥男孩子都站著對著墻根尿尿呢?”

  “昨晚咱們不也站著對他們哥倆的床上尿尿了么?”

  “好啦!別欺負他了——萬一一下子欺負死了,以后哪還有的玩?”小梅對著周圍的女孩子斥道,又對著曹虎說,“行了,你表現得不錯,我們會跟卡爾神甫求情的。但你記著,以后我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要不然,我就去告訴卡爾神甫,我就說……我就說……就說你強奸我!”

  “強奸?”周圍的女孩子面面相覷,她們其實都不知道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甚至有不少女孩在那時候都沒聽過這個詞;但是聽小梅這么說,她們也都意識到,那應該是跟被老鼠咬、被蚊子叮一般,屬于一種很不好的東西。

  “果然,在按照May所說的那樣做之后,隨后曹龍就被FatherCarl放了;但是,后來那孩子才告訴我,從那天開始,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噩夢:他夢見自己被吸進了一個人的雙腿間——有的時候他覺得那人是May,有時候覺得那人可能是他自己的媽媽,還有時候他覺得那人可能是我;在女人的身體里,他覺得伸手不見五指,到處都是黏煳煳的,然后不斷有人往自己的嘴里、臉上煳著分辨、血污、以及其他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他害怕那一切……”漢娜修女噙著淚說道。

  在過完生日那天,曹龍從福利院逃跑了,留在這里的曹虎這下變得更加無助;卡爾神甫沒了發泄對象所以更加憤怒,可他又沒辦法對曹虎怎么樣,因為他沒有任何正當的名義,但他似乎直到那些女孩子們在欺負曹虎,于是,他決定對于女孩子們做出的一切采取置之不理的態度;

  直到四年后的一個晚上,在一次噩夢后,曹虎徹底精神失常,才引起了教堂和福利院里其他不知情的人士的關注。漢娜修女冒著頂撞主教的指控,連夜緊急調查曹虎是如何瘋掉的,其中一個年齡較小、性格也比較老實的女孩子,因為被漢娜修女嚇到,于是才偷著跑到漢娜修女的房間里,將所有事情和盤托出——而那個時候,當初的“孩子王”小梅已經去了外省上學,之后就再也沒回去過;在這四年,仁德圣約瑟的女孩們可謂“來者熙熙,去者攘攘”,一茬新人換一茬舊人,但她們有一件事情卻被傳承了下來,即是欺負曹虎;這四年間,被曹虎舌頭舔過的女孩子有多少個,那些女孩子們也說不清,但就彷佛自己的經血沒被他吃過就是一件很丟臉的事情一樣;她們也習慣了在福利院里住的時候上洗手間不帶紙、卻帶著曹虎,她們也習慣了去淋浴間沐浴的時候讓曹虎擦背,然后看見他的下身那只小棒子如果硬起來,便上去一頓拳打腳踢……直到那天晚上,曹虎夜里發瘋,那些女孩子們才覺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對,但是具體哪里不對,她們卻說不上來。

  曹虎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的,被注射了安定而終于睡下的時候,闊別四年的曹龍終于出現了。漢娜修女說,那天的曹龍明顯理過了發,頭發上還涂抹了帶著些許熒光藍顏色的發蠟;穿著人造革制的飛行員夾克,還有一件看起來應該很便宜但卻很干凈的牛仔褲和一雙閩田那邊地方制作的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精神了許多,但是身上僅存的幾份天真也徹底沒了。

  到了醫院,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付了幾千塊錢的醫藥費。

  “MotherHannah,一直以來謝謝您,”曹龍用他自己的劉海擋住了自己的目光,“但我不想欠福利院的,更不想欠我主基督的。”

  “Myson,你怎么有這么多錢?你是遇到好人家了嗎?”漢娜修女問道。

  “操,呵呵!我他媽能遇到啥好人家啊,您說這話您自己相信么?”這時候的曹龍已然學得滿口臟話了,“這四年來,我給人刷過盤子、倒過泔水、去過礦山、拉過煤、換過礦泉水、修過車、還搬過磚蓋過樓,我啥都干過,倒了了,才賺下這身衣服的錢。”

  漢娜修女呆住了,她問道:“可是……你現在才14歲,你怎么能去做那么危險繁重的工作?”

  “呵呵,這他媽有啥了?在工地上、礦山上、后廚那旮旯,不少干活的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叻!更何況我臉上還有個這玩意,”說著,曹龍指了指自己的肉瘤笑了笑,“我從小就恨這玩意,但是自從我去打工以后,我可老愛它啦,因為我有這玩意擋著,誰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多大!哈哈!再加上我本人啥都能干、啥都敢干,哪個老板工頭不愿意用我啊?——哦,對了,漢娜老媽,我那一對兒金墜子可真沒辦法送你了,我剛跑出去那天,我就都賣給金店換錢花了;呵呵,我弟弟那只也被我偷走換錢了我估計這小子到現在其實都沒發現呢!”

  “那你現在住哪呢?”

  “這您就孤陋寡聞了,自從之前本省有一幫官老爺跟原來黑道四大家族一起打算搞政變、然后被他們自己內部有個姓張的虎逼大哥給捅破了之后讓首都的人給一網打盡了,黑道現在大洗牌;前兩天我從工地上被人叫走,幫著一個大哥跟人火并打架去,我他媽一連著砍翻了七八個人,然后到頭來就左手腕被劃了一道小口子。那大哥看我打架挺厲害,拉我入伙,當場就給我拍了二十萬現金——要不然我能有這錢給虎子付醫藥費么?”曹龍得意地說道。

  “做黑手黨可不是什么長久之計,龍。”漢娜修女擔憂地看著曹龍說道。

  “呵呵,你懂啥?漢娜老媽,別嫌我說話難聽:你說白了你也就是個英國娘們,啥都不懂:這在我們國家,叫”殺人放火金腰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片刀砍人,每天日子都痛快得很!”曹龍想了想,又說道,“等虎子病好了以后,我要把他接出來,讓他今后跟我一起過。”

  “這怎么能行?龍,我不僅不能讓你帶走Gadrel,我還希望你能留下……”

  “可我留不下!我不屬于那里,MotherHannah!我甚至不屬于我主基督!”

  “不許褻瀆神明!”

  “哈哈,褻瀆神明?我他媽說的是事實!不然為啥到現在我連教名和戒指都沒有?因為我主基督和圣約瑟大人壓根就沒想留下我!”

  “那是因為你自己拒絕……”

  “那我不拒絕我能咋辦呢?那我該叫啥?”Lust“、”Lazy“還是”Lucifer“啊?”曹龍憤怒地對漢娜修女喝道,“更何況……更何況拉斐爾死的時候,我們敬愛的偉大的基督,他在哪呢?我每次跑出去想去找到他的尸身的時候,我主基督又在哪呢?虎子被福利院里面那幫小娘皮們欺負的時候,我主基督又在哪呢?漢娜老媽,現在咱們的福利院,早不是當年的”圣瑪麗博愛“了,我也不是當年的我了……放過我吧,漢娜老媽,您也幫我跟我主基督說說情,求他放過我和我弟弟吧!”

  漢娜修女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她很想留下曹龍,但她又明白,自己根本攔不住他。

  沒過幾天的晚飯后時間,曹龍果然去福利院里收拾了所有屬于曹虎的東西。在那里,卡爾神甫跟曹龍在教堂門口見了最后一面。他倆說了什么,沒人知道,但是幾分鐘之后,卡爾神甫被修士們發現,他的左胸口被曹龍用匕首捅了一刀。送去醫院后經過搶救,卡爾神甫才醒了過來,他的心臟沒有大礙,但是他卻被扎成了血氣胸。

  自那以后,卡爾神甫一直臥床不起。兩年以后,卡爾神甫在醫院去世。

  漢娜修女也自此好久都沒見過曹龍曹虎這一對兒兄弟;后來在卡爾神甫去世后不久,漢娜修女成為了Y省教區的新任主教,在某天她去市中心為孩子們訂做新床架的時候,在商業街上她看到了從自己身旁走過的曹龍和曹虎——曹虎也打扮成了曹龍當初的那副模樣,并且兩個人逛街的時候,曹虎緊緊地挽住了自己哥哥的手臂,完全是一副小鳥依人的姿態;本來就因為臉上肉瘤很扎眼的兩個人,以那樣的姿勢走在街上,使得路人的回頭率更高,可他倆卻并不在意,兄弟倆滿臉都是幸福的光輝。

  漢娜修女看一眼便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兄弟二人的背后默默祈禱……

  接著,便到了十年前,漢娜修女從報紙和電視上看到了曹龍被夏雪平擊斃的新聞。那個時候,整個福利院和教堂里,能記住曹龍和“GadrelCao”這兩個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

  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個晚上,曹虎回到了仁德圣約瑟。

  “那孩子是夜里十點鐘來到的教堂,恰巧那天晚上我在做打掃。他見到我后一句話也不說,但我看得出來,他應該是徒步走了一天,臉上沒有血色、嘴唇又白又皴。我連忙帶他去我的房間,從廚房拿了牛奶、面包和燉的豆腐蔬菜給他,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盆菜。吃過了以后,他才對我問道:能不能讓我幫他找那個女警報仇。”漢娜修女嘆了口氣說道,“那一刻開始,我覺得被那個女警擊斃的,是曾經那個可愛老實的Gadrel,而在我面前的,卻是用自己弟弟身軀還魂的哥哥曹龍。”

  曹虎覺得漢娜修女是Y省教區的主教,人脈廣泛,應該有這個能力——事實上,漢娜修女如果想的話,的確可以很輕松就讓夏雪平活得不自在,宗教的力量不容小覷;

  但漢娜修女只是對曹虎說了一句:“Gadrel,我記得你并不喜歡看武俠小說的。”

  “您什么意思?”

  “我不能答應你。宗教把人團聚在一起的目的,是為了愛跟和平,不是為了任何個人的仇恨!”漢娜修女義正言辭地說道。

  “可他也算是您的親人,您的兒子!您也應該看到了他被殺的新聞了吧?當他被那個無差別殺人的女警察打死的時候,您就不心疼嗎?”

  “我當然覺得心疼;但當初我沒留住你哥哥是我的錯誤,讓他把你帶走也是。你跟他在一起,真的與他耳濡目染!你跟我四年不見,見了面開口就要我幫你報仇殺人。Gadrel,龍的死,我也無法接受,但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是他犯了法,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哼,他只不過是拿回了本應該屬于自己的東西,他就應該被那個女警打死嗎?她代表得了法律嗎?她才該死!”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是”該死“的,Gad,但是人人有罪。你哥哥已經罪孽深重,他被射殺是死于法律之下,其實對于他來說,應該算是一種報償和救贖……”

  哈哈哈!你聽到你自己在說什么了嗎?“MotherHannah,我日行千里來找您,就是我覺得您跟當年Carl那老家伙不一樣!可是您看看,您現在這個主教當的,讓您開始不像您了,你都學會幫著國家機器打官腔、為了個您這輩子最討厭的警察說話!”

  “我是厭惡警察,但我不厭惡正義。”

  “她那叫正義嗎?那個女警我知道,她是前任警局局長的女兒!她自己的父親死了她自己找不到兇手,就到處開槍殺人以泄私憤!您難道也變得不辨是非了么?”

  “你也不像你了,Gad。”漢娜修女說道,“吃完飯,你就走吧。”

  曹虎獰笑著,喝光了整碗牛奶:“行啊……呵呵,哥哥說的沒錯!這人啊,只能靠自己!別的都他媽是假的!MotherHannah,后會無期!”

  曹虎說完,丟下了碗就離開了。

  “然后在當天夜里,福利院就發了一場大火……死了很多人,包括當年欺負過Gadrel的那些女孩子……起火的原因到現在也是個謎,但我寧愿相信那不是他干的,其實他也沒必要這么做,徒增罪孽而已;當然如果真是他做的,當初我就在想,他終將自食惡果。”人種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順著情欲撒種的,必從情欲收敗壞;順著圣靈撒種的,必從圣靈收永生。“——只是因為我自己對他和他哥哥的某些仁慈和忽視,讓我在無意中把他們倆變成了兩個惡魔,這是我的罪過,我對不起他倆,我也對不起因為他們倆而受到傷害的那些人,所以一直以來,我自己也在懺悔……然后一直到現在,我便再也沒見過他。”

  “您也不必過于苛責自己,修女。整個故事我聽得明白,您沒有什么罪過。”

  “謝謝你了,年輕的警官。”漢娜修女想了想,然后說道:“其實當時我還有個事情沒有跟Gad說明——我不會幫他找那個女警察報仇,還有一個原因。”

  “是什么?”

  “是因為我那個故人求過我,他在去世之前找過我,他讓我答應他,保護那個女警;當然,因為我跟他之間的嫌隙,我其實到現在也不愿意去接觸一切跟他有關的人,即便我想;所以,到現在為止,我也沒有去主動跟那個女警察見過面,即便她不止一次來過我們這里。”

  “我能問一下嗎?是誰讓您保護她的?”漢娜修女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問這個干嘛?”

  “實不相瞞,修女,”我說道,“我就是那個女警的兒子。”

  “Ohmygod!”漢娜修女立刻瞪圓了眼睛看著我,情不自禁地用英文感嘆道,“Yeah,sure…sure!That”swhyyoudolooksolikehim!“

  她說得太快,以至于我沒聽清也沒聽明白她在說什么,我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她:“您剛剛說的是什么?”

  她看著我,一時間有些喜極而泣,但又轉過身抹了抹眼淚,然后對我說道:“沒什么,只是……能見到你真好!孩子,過去的事情、過去的人,你沒必要再問了。你屬于你自己的年代,因而糾結過去對你來說只會是一種無聊的折磨。”

  我仔細想了想:難不成他說的那個“故人”是于鋒?但是從年齡上來說貌似對不上,之前我聽丁精武提到這個人的時候,從老丁的語氣上感覺貌似于鋒應該是跟丁精武相當;而眼前這位漢娜老大媽已然71歲,而她那位故人比她年長幾歲,不太可能是那個于鋒……若再想想,我外公夏濤倒是很符合她說的一切,但問題在于我外公似乎從來沒提過這些事,外婆和舅舅也都沒說過,并且信佛的外公似乎也不大會跟天主基督教方面的人士有什么淵源。

  “Well,so……曹龍曹虎兄弟的故事我已經講完了,年輕人,你還想聽點什么?”

  “不了,這些就夠了。”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然后站起身,對修女禮貌地說道:“謝謝您了,有這些故事已經對我幫助很多了。時候不早了,我想我這次真的該走了。”

  “Excusemeforonemoment!”漢娜修女又一次叫住了我,然后對我問道,“所以……你們現在是準備要抓捕Gadrel么?”

  “是的,修女。您還有什么指教么?”

  “沒什么。”修女感慨道,“就像我說的,那是那孩子的命,destiny。等他被你們抓捕后,我想去看看他。”

  “嗯,沒問題。為了表示對于您的感謝,到時候我會幫您安排。”

  “Alrightthen…”漢娜修女想了想,又說道,“年輕人,祝你今后一切平安。也祝你媽媽平安。”

  “非常感謝。”

  再三道謝后,我離開了漢娜修女的房間。

  此時在教堂前的小廣場上,花豹正單膝跪地,手捧著鉆戒向胡曉蕓求婚。胡曉蕓將戒指拿起,戴在手上,然后立刻被花豹摟起擁吻。

  周圍的人分分鼓掌歡呼,而我滿心都是沉重。

  ——該做個了斷了。

  “秋巖,我們倆剛才在教堂里都吃過了:凱撒沙拉、辣椒粉燉歐芹紅豆肉碎,菠蘿芒果派,還有蒜香面包和檸檬汁。你好像沒吃東西是吧?”上了車以后,花豹對我問道。

  “要不然咱們找個地方再吃點什么?剛剛他跟我求婚了!”胡曉蕓興高采烈地說道,“正好再找個地方,我再叫幾個我的朋友,咱們一起坐著聊聊,怎么樣?”

  我看著這兩人笑了笑,剛準備說話,手機響起了消息提示音。我一邊掏著手機一邊想著,這倆人求完婚之后怎么顯得有點不正常?剛剛明明吃了那么一堆東西,還要吃!為了救合我,也用不著這么客氣吧!

  待我掏出手機一看,派出去的三組人都給我發來了消息,開頭第一句話全都是:“處長,查到了。”之后清一色都是語音信息。

  我不好意思地對胡曉蕓和花豹笑了笑,然后從夾克口袋里拿出耳機插在手機上,聽著他們每個人給我發來的語音。

  果然,他們收獲不小。在聽著他們的匯報的同時,一個漸漸完整的故事線在我的腦海中愈發清晰,雖然還有幾處盲區,但是挑出這條線,對付艾立威綽綽有余

  但有一點讓我有些哭笑不得:莫陽他們在逮到了那個叫Yuki的男公關之后,不知上哪找了個小旅館,并且找了個男警員脫了衣服,然后跟Yuki一起拍了好幾張摟摟抱抱的照片,接著又把艾立威的臉用Photoshop修補到了那男警員的頭上,但若不是莫陽主動打字跟我說明,我還真看不出來照片是P的。

  “躺在Yuki旁邊那個是誰啊?”我剛把這行字發送出去,便又看到莊寧給我發來的語音信息:

  “那個……處長,這個月能跟財務處說說給我點精神補助么?我為了幫著各位老大拿下艾立威……我……我今天自己出賣色相,演了一把艾立威……”

  莊寧還說,那照片拍到最后,那個叫Yuki的男公關似乎對他都有點動了情,說什么也不想放開摟著莊寧的懷抱,把莊寧整個人魂都快嚇沒了。

  “財務處的精神補助不可能有,”我發送道,“但是我這里可以給你我們處自己的補助。你別聲張就好。”

  “我瘋了我聲張!又不是什么光榮事情!……謝謝您了處長。”莊寧給我發來了一條語音。

  舉著手機,我忍不住竊笑著。笑歸笑,鬧歸鬧,莫陽這種做法還是讓我有些覺得不妥,于是我又準備跟他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想點別的辦法;然而莫陽卻告訴我,照片已經通過快遞寄到省廳了,還給我發來了快遞公司物流進城記錄,最新一條寫著“已送達/已簽收”。我放下手機,看著車窗外嘆了口氣,只能作罷。

  又響起了了一陣嘈雜的信息提示音,我點開一看是風紀處的微信討論組發來的:那三個組的人大部分已經回到了局里,而不知為何,重桉一組辦公室里此時此刻居然就剩艾立威一個人。

  “處長,現在正是絕好的機會!抓么?”林紹文發了這么一條信息。隨即,又有五個人問了相同的問題。

  我把浮躁的心沉了沉,陷入了思考:

  確實,此時此刻看起來是抓捕艾立威最佳的時機,然而艾立威不是一般人,抓捕他可不像之前抓捕市一中那兩個人渣校長那么輕松;從地形上來講,重桉一組的辦公室在二樓,算不得低但也算不得多高,在辦公室的窗子旁正好有一顆兩三米高的杉樹,腿腳上有點功夫的人鋌而走險,還是可以跳到樹上去的;而在經過走廊后,辦公室的斜對過兩個洗手間窗子正對著的位置,是樓后的花壇,那里的土壤松軟,人從那里跳下,如果能及時打個滾卸力,有至少60%的概率會一點事情都沒有、可能最多也就是手腕腳踝脫臼而已;何況樓后還是停車場,警局的轎車、沖鋒車、摩托車應有盡有,而且油箱幾乎全部滿倉,隨便搶到一輛,只需要把火線一對,我們就算是有《水滸》里神行太保戴宗的腳力,怕是也追不上。

  所以,選擇此時在重桉一組辦公室拿下艾立威,真不是一個好選擇。

  “所有人不許輕舉妄動,等我回來安排!”我對群里所有人說道。

  我的想法是,最好找機會能夠給艾立威堵在市局大樓一層,如果所有人荷槍實彈,只需要十個人把守住上下樓梯口,再派八個人堵住前后門,艾立威就算插翅也難逃。

  我在心里不斷盤算著自己的布置,就在我從花豹的車子上下來、跟他與胡曉蕓道別后剛上了自己的車子,夏雪平突然給我打來了電話,噼頭蓋臉對我訓斥道:

  “我的計劃全都被你毀了!”

  “不是……啊?怎么了?”

  “徐遠剛才給我打電話提醒我,他說你也在調查艾立威,我還真沒放在心上。可你的手下倒真好,演了出打草驚蛇!”夏雪平憤怒地說道,“艾立威逃了,就在剛才!”

  “啊?”

  我瞬間覺得自己腦容量不夠用:

  首先徐遠是怎么知道我在調查艾立威的?

  其次,夏雪平的計劃?她也在準備抓捕艾立威?她不是去做上面派下來的任務去了嗎?

  并且,艾立威跑了?怎么回事?

  “你現在在哪呢?”夏雪平喘著氣,平復著自己的情緒。

  “我正準備回局里呢。”

  “你快回來吧……”夏雪平語氣冰冷,又有些委屈地說道。說完,她便掛了電話。

  我飛速趕回局里。一到辦公室,但見所有人都低著頭,站在自己的辦公桌后等著我。

  “怎么了啊?”看著他們這群人的狀態,原本已經知道結果卻來不及憤怒的我,也不禁有些咬牙切齒。

  “艾立威從辦公室跳窗戶跑了……還打死了林紹文……”李曉妍厚著臉皮抬起頭,看著我說道。

  等她把話說完,辦公室里不少女孩子已經泣不成聲。而那些大老爺們兒,全都只剩下嘆氣的份兒。

  “”不許輕舉妄動,等我回來安排“——我真不知道你們是不是當我這個代理處長在跟你們過家家!”我心里十分泄氣地說道。接著,我推門便去了局長辦公室,我知道夏雪平和徐遠肯定在那里等著我。

  我高估了我自己所有下屬的耐心:留在辦公室里的老油條躍躍欲試想參與些事情,年輕的實習學警們著急為自己的履歷增光添彩,剩下那三個,與艾立威和重桉一組積怨已久,所以他們紛紛以為,有槍、有證據、有一股子必勝的勁頭就肯定能把艾立威逮住;但他們不知道、或者忘了,艾立威是一只給自己準備了三個窟窿的狡兔成了精:

  他早就算好自己可能會有事發東窗的一天,因此他在辦公室的所有窗子外面都安裝了好了掛鉤和看上去像是電線的繩索,關鍵時刻只需要手里握著一只滑輪,就可以穩穩地降落在地上;而且他早就配了一把可以擰開局里所有警務摩托的萬能鑰匙,只要是警局里配有警標和警燈的摩托車,他就能用。

  而在他飛出窗子的那一刻,還很挑釁地回過身,朝著想要抓住自己肩膀的林紹文開了一槍,正中林紹文的眉心;在他的雙腳還未踏穩的時候,林紹文的尸體已經摔在了地上……

  從此風紀處的人們得到了教訓,不可對自己過于自信,不可意氣用事;可是這教訓,來得太不值得。

  自我進了徐遠辦公室的門后,夏雪平一直在瞪著我;徐遠看了看我沒予以理會,仍舊打著手中已經發燙的電話:上午他去參加了由警檢法與各個大學聯合舉辦的一個座談會,之后在得知夏雪平準備對艾立威進行逮捕的時候已經及時下了通緝令,所以很萬幸,跑出F市現在對于艾立威來說,要比讓他自己偽裝成蒼蠅還困難。

  “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調查艾立威的?”我對徐遠問道。

  “這是你該問的么?”徐遠怒目圓睜,反過來對我問道。

  確實,我問這問題不應該,而且也多余:擺明了這是徐遠在張霽隆身邊藏的撲克牌透露給他的。

  徐遠看了我半天,最終只憋出來一句,風紀處沒有及時跟上峰溝通擅自行動,然后對我予以了嚴重批評,除此之外,他確實也不知道該不該對我發火,畢竟如果不是在蘇媚珍病房里,夏雪平對徐遠說出了她曾在自己設置的監控錄像里看到了艾立威闖進自己房間里、端著手槍指著自己的腦袋,徐遠自己怎么都不會想到艾立威也會有問題。

  而夏雪平,從昨天晚上我給她打第一個電話的時候,也就在對我說謊。實際上她不但在葉瑩的學校查到了一些東西——她跟我說的什么“上令”是她自己瞎掰的,她之所以這么說,就是怕我追問下去。

  在我聽她帶著怨氣簡要地對我說了她在葉瑩的學校查到的事情之后,我覺得在我腦海里的那個故事線,好多扣子都被解開了;并且,曹龍當初圖謀來自地下賭場的那筆黃金,也有了下落;而就在今天午飯之前,被經偵處羈押的陳賴棍也終于松了口。

  本來把這些證據匯總之后,夏雪平便把重桉一組的所有人安排在了艾立威家,對他的住處進行地毯式的搜索,然后她撥通了艾立威的電話,等著艾立威回家。

  “喂,小艾。”

  “雪平,有什么事么?”

  “沒什么事情,我突然被叫去檢察院了,有公務……那個,你看到我辦公桌上有本黑色的文件夾了么?”

  “黑色文件……看到了。”

  “哦,在是吧。那就好了,沒事了。你現在在做什么呢?”

  “也沒什么事情,就寫一下這段時間的工作總結。”

  “哦,這樣啊……那沒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看你這段時間挺累的,好好休息一下吧!”

  “可以嗎?但辦公室里現在就我一個人,不用值班?”

  “我把他們都派出去了;等一下白浩遠他們應該快回去了,你不用管別的了。你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這是命令。”

  “好吧,哈哈,沒想到你能這么關心我,真是讓我……你等一下,風紀處找我……你們干什么?什么意思?抓我,我犯了什么罪啊?……呵呵,何秋巖讓你們來的吧?好吧,我配合……我當然配合!”

  ——在艾立威說完這番話后,電話里便傳來了槍聲,接著電話就掛斷了。

  “本來我老早就想讓風紀處配合工作了,”徐遠擺弄著自己手里的金屬打火機,看了一眼夏雪平,對我說道,“奈何,雪平從頭到尾都不想讓你參與進來;卻沒想到你自己倒打起了算盤,秋巖啊秋巖,我們可真是低估你了。”

  我能理解徐遠對我陰陽怪氣的諷刺,在夏雪平跟前,他是又當上司又當哥哥,要考慮到整個市局的大局,也要照顧到夏雪平的感受,他試圖一碗水端平。當然,如果沒有我、沒有風紀處諸位的摻和,艾立威現在或許已經被押到局長辦公室旁邊的審訊室里了。

  “我就一個問題,”我看著咬著牙低頭不語的夏雪平,“夏雪平,你為什么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一個人扛著?”

  夏雪平抬起頭,依舊瞪了我一眼,但這一次她的眼睛里充滿了委屈的波光,接著她又轉過頭,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站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徐遠的辦公室。

  “你小子,說話可真讓人下不來臺啊!我們都沒辦法苛責她,秋巖。”徐遠把打火機甩得錚錚作響,“已經有一個人,從頭到尾一直就沒有放過她了。”

  “是誰?”

  “雪平自己。”徐遠說道,“其實每次開槍殺人,她都難過得要死;她一開始認為只要不饒過這世上每一個罪犯,這個世界就會更清凈一點,距離她找到你外公你外婆還有雪原的命桉的兇手也就更加靠近一步;可到頭來,因為那一槍又一槍,她反而看到也遭受到了太多的悲劇和痛苦,于是她把那些悲劇和痛苦都歸罪與自己。她不想傷害何勁峰,所以她選擇離婚;她不想傷害你和你妹妹何美茵,所以她選擇用冷漠偽裝自己。還有就是,她認為艾立威的事情,也是因為她自己釀成的,她固執地相信解鈴還需系鈴人,她想自己一個人,在最后跟艾立威做個了斷。”

  坐在沙發上,我也不由得嘆了口氣。

  夏雪平出了徐遠的辦公室,直奔丘康健的秘密小屋,甚至本來躲在屋里捧著一瓶AD鈣奶看著《JOJO的奇妙冒險》的丘康健本人也被夏雪平趕了出來。雖然夏雪平給自己所在屋里,但是重桉一組那些人卻仍有條不紊地開始陸續出發,我知道,夏雪平肯定仍然在跟他們保持著聯絡,讓他們準備去搜查艾立威的下落。

  于是我馬上叫住了胡佳期和白浩遠,帶著他們上了三樓。

  “你們所有人聽著,現在都給我配合這兩位的——都給我記著!任何不聽命令的,我何秋巖保證讓他在警察系統里待不下去!”

  沒人敢說一個不字。風紀處今天剛死人,艾立威的手里又多了一筆血債,所以,一直以來相互看不上眼的重桉一組和風紀處,在今天出現了短暫的聯盟。

  “這幫人我暫時交給重桉一組了。您二位要是有什么發現,麻煩在告訴夏雪平的時候,也提前告訴我一聲,行嗎?”我看著胡佳期和白浩遠說道。

  二人都有點猶豫。

  “我知道,這不符合局里的行政規矩。只是我希望這一次,我能為夏雪平和重桉一組分擔點什么。我求求你們二位了!”

  “別說”求“字,秋巖,”白浩遠說道,“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于情于理我欠你的。你就放心在局里等著吧!”

  我深吸了一口氣,回到了自己的辦公桌。看著眼前辦公室墻上的F市地圖,我沉思片刻,便提著一支筆走到了地圖前面,然后在上面開始畫著圈圈——事后丘康健告訴我,在那天晚上,夏雪平也在他房間里同樣的一張F市地圖上畫著圈圈,畫出的所有位置,跟我畫下的位置全都相同:

  首先,市局和艾立威的住處肯定是被pass了;

  其次,那間“星閃亮”酒吧還在被莫陽帶著人控制著,艾立威不見得能溷進去,所以這里也不大可能;

  除此之外,一些他平時經常去的餐館、書店、健身房也逐個被人排查過了,全無他的蹤跡;

  兩個小時之后,各個街道分局和派出所通報,轄區內賓館和招待所也都沒發現艾立威的蹤跡;

  ……

  “所以你們現在準備去哪?”在跟胡佳期通話的時候,我對她問道。

  “雪平讓我們去一趟仁德圣約瑟教堂,那里很可能是他的藏身之處。”

  “我知道了。”我說道。

  仁德圣約瑟,倒是很有可能……不過,那個福利院又不是當初J縣的圣瑪麗博愛福利院,仁德圣約瑟對于他也好、他哥哥曹龍也好,都沒留下什么太美好的記憶,所以如果跑,艾立威還不如跑到圣瑪麗博愛福利院的原址那個地方;但是,他現在肯定跑不出F市去。

  ——等一下!留下美好記憶的地方……

  “老丁頭,當初咱們F市是不是有一片挺有名的棚戶區?”我對坐在第一排,聯系著用盲文寫著報告的丁精武說道。

  “棚戶區……你說的是蘭山肅慎遺址附近的蘭山城中村吧?”

  “對對對!蘭山肅慎遺址……那個地方,現在可是蘭山文化會所?”我看著地圖對丁精武問道。

  “對啊,你不知道么?七年前開始修建的,當年在那附近就是在野黨光復之后設立的F市黨部,再加上現在那條路的名字,”蘭“同”藍“諧音,符合在野黨的代表顏色……”

  “您用不著跟我講古了,老丁。”我用筆在那上面打了個叉號,然后放下筆,看了一眼彈匣里的子彈,穿上了夾克,“我得去那邊看一眼。”

  “那你可得謹慎一些,今天在野黨的人在那邊搞黨慶活動。”

  “黨慶?呵呵,他們的黨慶不是11月24日號么?啥時候變成10月29號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電臺節目里說的,還說什么今天是……”

  就在這個時候,我的電話響了。

  是艾立威打來的:“喂,秋巖。”

  “呵呵,我還以為……”

  “噓!噓!噓!秋巖,你可千萬別說話——你想讓夏雪平活命么?想的話,從現在開始,你一個字都不許說!”艾立威在電話那頭說道,“不信的話,你往樓下看看。”

  我將信將疑地舉著電話走到了窗邊,我的身子剛往出探去,但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樓下的一輛沖鋒車立刻爆炸,瞬間濃煙滾滾,燒得只剩下一副車殼。

  “怎么了?”丁精武摸著自己的手杖站起身,走到了窗子邊去,側耳傾聽樓下的狀況。

  “哈哈,看到了吧,秋巖。為了今天我準備了七年,在市局里每一處你看得到的地方,都很有可能被我做了手腳。”艾立威得意地說道。

  “那你還敢給我打電話過來!”我怒吼道。

  “啊,我說什么來著?一個字都不讓你說,你偏不聽是吧!好……”

  “轟隆——”

  又是一陣巨響,一輛剛駛進警局大院的摩托車也瞬間爆炸了,直接把坐在上面那名制服警員炸得飛了起來,整個人仰著撞到了大門口,而且身上也起了火。

  看著被人前來撲火搶救的那名警員,我深吸了一口氣,我確實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但內心的怒火讓我忍不住直捶打窗臺的大理石板。

  “哈哈哈,這種感覺真舒服!還是躲在黑暗里好玩啊,秋巖!”艾立威痛快滴地笑了起來,接著對我問道:“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憤怒特別生氣,就像你當時在雪平的房間里看到我跟你的女神媽媽夏雪平躺在一個被窩里的感覺一樣?你現在是不是特別想找到我、而且還想再揍我一頓?——話說你是不是猜到了我現在在哪了?如果是的話,你就咳嗽兩聲。”

  我連著對著電話干咳了六聲。

  “哈哈哈!那好,既然你猜出來我在哪里,那你就來見我吧——記住,就只準你一個人來見我,不準告訴別人;否則,我會讓你們一輩子都找不到我不說,你、夏雪平、徐遠、你那兩個朋友,現在所有在市局大樓里的人,你們都得死!”

  說完,艾立威便掛了電話。

  我心情沉重地掛了電話,然后默不作聲地出了辦公室。

  “喂,臭小子,你去哪?用不用我告訴夏雪平?臭小子你去哪!”丁精武在我身后大聲喊道。

  我沒去理會他。

  可惡的艾立威……

  只準我一個人去見他,不讓我告訴別人……行啊,我就一個人去見你,而且我就不“告訴”別人!

  我想了想,打開了大白鶴給我安裝的那個“大千之眼”軟件……

  半個小時后,我來到了蘭山文化會所。一樓和二樓是上下相通的畫廊,再過一個星期,一個久居海外、署名叫“WANIMAL”的攝影大師將會到這里舉辦影展,所以這兩層樓都被封鎖起來,進行布置;此時此刻,里面還有人在進行著裝潢,艾立威應該不會在那里——說起來,若是不看一樓的展覽標題,我之前還真沒聽說過這個人,我只是勉強認得出巨幅海報上那個做背景的五官精致的女人體模特,好像名叫王竹子;

  三樓是在野黨包下做宴會廳使用的會議堂,門口保衛森嚴,連只是路過的我都被那些保衛特勤緊緊盯住,我猜想艾立威應該是沒辦法溷進去;

  而當我來到四樓之后,看到了那樓層的黑體字標注,我便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文化會所的四樓,叫做“宗教文化圖書室”,在門口的介紹欄的說明里,號稱這里是全省最大的宗教藏書中心。應該就在這里了。

  于是,我推門走了進去。

  圖書室的音響里,在播放著悠揚的懷舊歌曲,我看了一眼接待臺里面,在播放的竟是一盤黑膠唱片,在唱機旁邊還胡亂地擺放著一堆碟片:美國的爵士樂,意大利的歌劇,法國的香頌,以及昭和日本、舊滬港和偽政權時期的或者類似風格的懷舊流行樂。

  整個樓層是空的,地上到處是被丟棄的書本、瓷杯、飲料瓶,甚至還有幾只十字架吊墜、小白帽和袈裟。圖書室里,一片狼藉。

  我緩緩舉著槍走了進去,在靠近最里面的一尊圣瑪麗石膏塑像旁邊,有一盞仍舊亮著的綠色燈罩黃銅燈管的臺燈。

  艾立威正背對著我,坐在長桌前,翻著一本書。

  他似乎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于是,他坐直了身子抬起頭,朗聲誦著:

  “我們在天上的父啊:

  愿人們都尊禰的名為圣。

  愿禰的國度降臨;

  愿禰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賜給我們今日所需的飲食。

  寬恕我們的罪,如同我們寬恕得罪我們的人。

  不要讓我們遭受承擔不起的考驗,

  要救我們脫離那邪惡者的手。

  因為國度、權柄、榮耀都屬于禰,從現在直到永遠。

  ——阿門。“

  “呵呵——”寬恕你的罪,如同寬恕得罪你的人“?”我冷冷地看著他的背影,對他諷刺道:“你何曾寬恕過得罪你的人呢,艾立威?不,我想我應該叫你曹虎,對吧?”

  “叫我什么都無所謂。何秋巖,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聰明。”艾立威想了想,又轉過了,“只是就算你再聰明,這場游戲的最后贏家也肯定是我。”

  “游戲?你他媽的就當這是場游戲?”我恨恨地看著他,對他怒吼道,“你讓那么對無辜的生命陪你玩了一場游戲是么?你的游戲最終的關卡,就是要殺了夏雪平,為你的哥哥報仇是么?”

  “對,你都說對了!”艾立威臉上仍然帶著笑。

  “那我倒是想問問你啊,你覺得這一切值得么?”我看著他,用槍口點了點他的鼻子,“為了你的”游戲“,死了太多的人——周正續、魏蜀吳、段亦澄、馮媗、陳美瑭、聶心馳……還有好多人,對了,以及劉虹鶯,她也是為你而死的——你身上背負了這么多條人命,你覺得,這一切值得么?”

  艾立威在聽到劉虹鶯的名字之后,臉上的笑容,便再也掛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