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初雨後的夜空 第15章、4

  父親連忙說道:“我已經跟服務員打好招呼了,菜應該這就來。”

  話音剛落,包廂門打開,一盤盤珍饈佳肴端上了餐桌。但此時,這盤子里裝的是什么,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再次謝謝姑媽了。”我無法忍受心中的困惑,準備開門見山,“姑媽,您剛剛怎么管美茵叫‘漪漪’?我是她哥我都不知道,她怎么還有這小名呢?”

  隋瓊嵐還沒說話,父親卻先沖我咳嗽了一聲,眼神嚴厲地看著我,卻未說一句話。與此同時,夏雪平又把手放到桌面下,輕輕打了兩下我的手背。

  隋瓊嵐沖我笑了笑,很隨意地說道:“呵呵,姑媽家的人口太多又雜,光是姑媽身邊的這些侄甥們就兩只手都數不過來,姑媽只記得人不記得名,也情有可原吧?哈哈!”

  “嗯,情有可原。”我看了一眼父親,又看了看夏雪平,深知他倆都覺得我話有點多,于是只能改口對父親問道:“那老爸,這兩位是……”

  “哦,這位……”父親說著站了起來,對我和夏雪平還有美茵說道,“這位是你們姑媽的朋友,狄昊蒼先生;還有這位,小狄先生,是狄先生的獨生子。”

  “何叔叔客氣了。”那個“小狄”也站起了身,對我和美茵畢恭畢敬地說道,“我叫狄瑞珅,見過美茵妹妹了。”

  說著,狄瑞珅對美茵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他的這只右手還不是筆直地伸出去,而是除了大拇指以外的四只手指全都朝著自己的方向微微勾了回去。這種握手的姿勢相當的占女生的便宜,我在警校時候的一幫狐朋狗友們用過,諸如盧二公子那樣的紈绔公子哥也用過,最簡單的,女孩子如果把手搭了過去,那么最起碼用這種姿勢的男生便可以用自己的大拇指摸摸女孩子的指根關節和手背皮膚,得寸進尺一點的,還可以趁勢把女孩子一把拉到自己懷里,或者假裝是女生太用力,跌到對方身上去。這個小狄竟然用這樣的握手姿勢對著美茵,這讓我心中十分地不爽。

  而美茵依舊毫無反應——自從服務員把一桌子菜肴上齊之后,她就沒抬起頭過,拿著分餐夾往自己的餐碟里一頓叨,叨滿了一整碟之后,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鮮榨的香橙胡蘿卜汁,接著一口菜一口果汁地就旁若無人地吃了起來,她倒真是把我給她出的那招“你就只顧吃飯”貫徹得如此淋漓盡致。于是沒過十秒鐘,狄瑞珅的臉上開始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別站著了,狄公子。”我對狄瑞珅說道,接著又看向父親,“爸,你也坐下吧。瞧把美茵餓的!你們倆再這么站著,咱們其他人還怎么敢動筷子啊。”

  “對,說的對!都坐下吧,動筷、動筷!”隋瓊嵐看著美茵吃得可口舒心,自己也在一旁樂不可支地張羅了起來。

  狄瑞珅在美茵那里沒撈到握手,臉上倒也不改顏色,主動伸直了右手對我問候了一句:“秋巖哥,幸會。”

  因為剛才他那雙不老實的眼睛來回往夏雪平與美茵身上亂掃,再加上他沖著美茵時候的那只手,我對這小子由衷地產生了一股敵意;本來尋思著他若是就此老老實實地坐下便也算了,沒想到他居然主動跟我打了招呼,無論他此刻心里怎么想,在我這都被視為一種招惹和挑釁。于是我放下筷子,大喇喇地看著他笑道:“狄公子這么客氣啊,還沒怎么樣呢上來就管我叫哥?咱說清楚點:你大還是我大?別整到最后你比我大,別還折煞我了呢!”

  原本剛才拍打了我兩下手背后,跟我牽著手的夏雪平,此時此刻松開了手,然后在我的手背上輕輕摸了兩下,接著她什么都沒多說,也端起筷子默不作聲地吃起了菜。對于狄家父子,夏雪平真的一眼都沒多看。

  “我今年19。您呢?”狄瑞珅雖然狐貍尾巴盡露,卻依舊表現得很是儒雅。

  “嗯,那你是應該叫我一聲‘哥’,這不虧,我21了。你還上學呢吧?”

  “呵呵,今年剛大一,北方大學的。”

  “喲,大學生,還是名牌大學!不好意思,真沒看出來。”我略帶譏諷地對狄瑞珅說道。

  狄瑞珅聽了,笑而不語,禮貌地對我點點頭后坐回了座位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他知趣地不再說話,我也沒繼續向他發難,畢竟這是第一次見面,人家又是跟著隋瓊嵐一起來的,我總不能對人開口便罵。我便也拿起了手邊的分餐夾,往自己的盤子里夾了兩只烤雞翅,又夾起一只放進夏雪平的盤子里。

  而在這個時候,狄昊蒼卻雙眼凝視著我,對自己兒子說道:“瑞珅,你確實得向人家秋巖好好學習學習。你秋巖哥雖然才21歲,但是已經是咱們F市警察局風紀處的處長了,算得上咱們Y省年輕的警官干部里,有頭有臉的小大人。以后你可以多跟他走動走動,有什么事情可以多請教請教人家。”

  “哦,是么!”隋瓊嵐這才抬起頭睜大了眼睛,雙眼放光地看著我,“這雪平是在本市名噪四方的女警察,秋巖居然也這么厲害呢!”

  “哎喲,狄叔叔您也認識我?”我抬頭看了看狄昊蒼,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讓我更加覺得不自在。

  “我只是聽說過你,從張霽隆先生那兒聽得的。”

  “狄先生也認識張總裁?”一直都陰著臉不說話的父親,想了想插了一句嘴道,接著微微側過了身,繼續吃著面前那碗莼菜牛肉羹。

  “那是當然了,我跟他們隆達集團還做過而幾筆生意。”狄昊蒼也不管父親看沒看他,他都沖父親微笑了一下,然后又繼續對我說道,“而且我跟你們徐遠局長也是朋友,只不過相互之間有些年頭沒怎么來往了而已。我也很榮幸認識你,小何警官,還你的媽媽,你身旁的這位夏警官……”

  狄昊蒼的話音剛落,夏雪平也頭都沒抬地說道:“免了。跟我有交集的,除了我很早以前就認識的人,其他的除了案件受害者及其家屬,也就是嫌疑犯及其家屬了,再不就是警察。除此之外的人,我很少來往。狄先生有心了。”

  夏雪平很明顯地并不給狄昊蒼面子,但是這面子還是被狄昊蒼給接住了:“無妨,‘冷血孤狼’果然名不虛傳。反正今天大家能在一張桌子上吃飯,那就是有緣。來日方長,情分這東西可以接著累積。”

  我轉頭看了一眼夏雪平和父親,夏雪平的冰塊臉要寒涼過窗外的積雪,父親陰沉的臉色要比此刻的夜空更暗;另一邊美茵只顧著低頭吃東西喝飲料,這一時刻的她仿佛被之前的莫陽給傳染了,失去了聽力也不會說話。真正在應付著隋瓊嵐和狄家父子的,就只有我一個了。

  那曾想在這個時候,王楚慧突然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只好對在座的全體打了個招呼,然后推門走到走廊里,把電話接通:“王大姐,有什么事么?”

  “那個,秋巖……出事了。”王楚慧的口吻顯得十分著急,但她卻把話說得不清不楚。

  “呵呵,王大姐,我問的不就是‘有什么事’嗎?出什么事了您說。”

  “鄭玥施跑了。”王楚慧似乎含了一口氣說著。

  我以為我聽覺系統出問題了:“誰?”

  “鄭玥施跑了。秋巖,怎么辦?”

  ——這讓我產生了一肚子疑惑,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不是……姐,您等會兒啊——鄭玥施跑了?她不是景玉宮那個案子的受害者么?她跑了?”

  “對。”

  “咱們抓她了么?”我的眉頭已經緊皺到我頭痛。

  王楚慧接著支吾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跟我講明白:原來在今天庭審結束之后,景玉宮分局的警察便跟檢察院的檢察官們把鄭玥施送回了市立醫院。可也不知道市級法院那幫人是這么想的,因為法官當庭采信了蔣帆辯護律師孟偉鰲的問話,再加上,我所不知道的是,后來法院調查取證部門的人居然也把鄭玥施的辯護律師也找了過去,鄭玥施的辯護律師證實了鄭玥施確實在服用具有調節內分泌和鎮定功效的藥物,所以法院和景玉宮分局的人居然共同執行了一項決議:將鄭玥施轉送到省立精神病院——且不說鄭玥施的狀況有沒有需要被送到精神病院那么嚴重,據我對于司法系統的程序了解,市級法院和景玉宮分局這么做絕對是擅自行動,市級法院確實可以直接向區警察分局發布各種決議命令,但是其一必須得向市局報備、得到局長、副局長或者相關部門負責人的簽字,其二他們無權認定任何人的諸如傷殘、疾病等生理問題,哪怕是嫌疑犯都不行,更別提受害人。

  但景玉宮分局的人還是這么做了,在他們的監控下,市立醫院的急救車把鄭玥施運送到了省立精神病院。而就在景玉宮的警員以為完事大吉撤離之后,鄭玥施趁著急救車上的人不注意,直接溜得無影無蹤。

  ——聽完這些事情,我不由得為鄭玥施揪心:一個骨瘦如柴、連走路都成問題的女人,穿著單薄的衣服,在這冰天雪地里自己一個人,她該怎么辦?別說跑遠,她連活下去都是個問題。

  可就在這時候,王楚慧對我開口問了一句讓我覺得難以置信的話:

  “秋巖,咱們該下通緝令么?”

  ——這種話她居然對我問得出來,她還真敢說!

  “你要通緝誰啊?”

  “……鄭玥施呀。”王楚慧的語氣里到沒那么堅定,像是試探,又像是有人逼著她對我說一樣。

  我實在是忍不了自己的脾氣,對著王楚慧說道:“我說,慧姐,您當刑警的生涯好像比夏雪平都長吧?我記得好像是說徐局長還重案一組組長、以前市局還有刑偵處的時候您就已經在一組工作了對吧?”

  王楚慧也不傻,必然是聽出了我字里行間中的揶揄貶諷:“秋巖,突然說這些干嘛?”

  “您聽聽您說的這是什么話?——對于鄭玥施她丈夫和她女兒這樣一個有這么多疑點的案子,咱們警察系統的人沒辦法幫著人家讓施暴者得到應有的懲罰不說,哦,咱們還要通緝人家?”我替鄭玥施忿忿不平地說道。

  “不是……秋巖,你別急,我也這也是想個辦法找到她,對吧!咱們進行‘通緝’之后,讓各個分局和派出所的警員進行所謂的‘抓捕’,不也是在幫她么……”如果王楚慧不是心虛,那就是此時喝多了,要么是失心瘋,總之她在有些故意掩飾自己真實目的地滿嘴跑火車。

  “幫她?您管這叫幫她?那我問你,鄭玥施犯了什么罪?抓捕的理由是什么?抓捕到了之后怎么辦?是交給景玉宮分局還是市級法院?還是繼續給她送進精神病醫院!”

  在我的追問之下,王楚慧終于不說話了。我不清楚剛才這一段令人難以置信的真實故事情節,究竟是因為王楚慧的腦子有毛病,還是因為她認為我的腦子有毛病而會聽她的。

  我屏住呼吸,又追加了一句:“而且我沒記錯,咱們重案一組沒有簽署通緝令的權限。您去直接把事情跟局長或者副局長報告吧,看看他們倆怎么說!”

  “嗯,我知道了。”王楚慧說完,先把電話掛掉了。

  今天一系列的遭遇,讓我對王楚慧這個女人真心“刮目相看”。剛剛這通電話,從她的措辭到語氣,都不可謂不突兀,但是我嚴重懷疑這通電話本身就像是個陰謀一樣。難不成王楚慧也是這個“天網”里的一員,或者說,至少她跟那個蔣帆跟景玉宮分局里的人是有勾連的?既然艾立威給夏雪平留下的遺物里,還有國情部周荻現在所調查的案子,都直指外公的死與“天網”有關,那么王楚慧這個看似淫娃蕩婦加上傻大姐般的女人,不可不防;但卻也不能打草驚蛇,否則哪天她在我背后捅一刀子倒是小事,萬一中斷了她或者——如果有的話——潛藏在她身邊的那些人所要執行的事情,那么反倒是不利于挖出這個“天網”的真實存在。

  我料定王楚慧必然不會把自己剛才說的話、以及景玉宮分局和市立法院合謀的事情告訴徐遠,那么這件事,就由我來做。

  在撥打了徐遠的手機未通之后,我直接撥通了他的辦公室電話,意想不到的是接電話的竟然是沈量才:“喂,哪位?什么事?”——同時從話筒里傳來的還有徐遠的咳嗽和摔茶杯蓋的聲音,加上沈量才說話的語速和語調,我能感覺到兩個人似乎在我把電話打過去之前又吵了一架,所以沈量才在接電話的時候,連徐遠辦公桌上座機的來電顯示都沒看。不過事發突然,無論是徐遠還是沈量才都是上峰,反正也是匯報情況跟誰匯報也都一樣,他們倆之間的嫌隙,我參與不了也不想參與,于是我便一五一十地地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了沈量才。

  “行,我知道了。何秋巖,你做的很好。這件事就全權交由我來處理了。我沒記錯的話,白浩遠那邊手頭上還有個更麻煩的案子,你明天開始就跟進他那個案子吧。”

  “是。”

  待我說完之后,沈量才也先把電話掛了。看似鄭玥施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可我的心里,隱約覺得有些不踏實。

  等我再回到包廂里一看,此刻的餐桌周圍已然另一副景象:父親正硬著頭皮跟隋瓊嵐交談,隋瓊嵐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完全視他人若雜什的倨傲;另一邊夏雪平冷著臉低著頭看著手機一言不發,同樣保持沉默的還有不住地打量夏雪平的狄昊蒼;他的兒子狄瑞珅正滿面春風地專心凝視著美茵,而美茵怒氣沖沖地看著面前的盤子,似乎特別想徒手把這些鑲了金銀的餐具全部掰斷。

  “秋巖回來了,今天也差不多了。美茵晚上還有功課習題要做,雪平跟秋巖名早還得趕去上班,咱們都該回去了吧。”一見我進了屋,在隋瓊嵐身邊顯得有些低聲下氣的父親連忙對所有人說道。

  我默默地看了看我那堆滿菜肴卻只吃了一口的香烤雞翅中的餐碟,對父親點了點頭,并未坐下,直接轉身走到衣櫥前面,幫著父親、夏雪平跟美茵拿過了他們的外套。

  “這就不吃了啊!再吃一點嘛!這家酒店里面還有好多菜很好吃的……你看看這孩子才吃了多少?這么大的個子就吃這么些能吃飽么?”隋瓊嵐一聽父親說要告辭,連忙朝桌面上看了一眼,接著又往我的餐碟里一瞥。

  “秋巖晚上還有事情。”夏雪平抬起頭,趁著隋瓊嵐話音剛落,不冷不熱地對她說了一句。

  我也連忙說道:“呵呵,姑媽這就不知道了,我們這幫當警察的,尤其是當刑警的,吃飯沒個準點。不吃了。”

  “那要不然把這些東西打包?我再去跟服務員點一份清蒸鮑魚、一份木瓜西米燉雪蛤,”隋瓊嵐說著又看了看美茵,“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在這個年紀多吃一點很補的!美容養顏,對身體也好!”

  美茵聽了之后不說話,但她卻低著頭直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