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未調味的布丁 第九章5

  我跟張霽隆回到了宴會堂,此時此刻,趙家五兄弟和他們的親眷,包括趙嘉霖在內,全都站到了正堂中央,站成一排,正堂里的所有人、還有兩個偏堂包廂內的人也都站在了正堂里面,舉著杯子站好。

  就在我和張霽隆回來的那一刻,趙景義正舉著杯子、拿著一把話筒,對著內堂里的人說著英語,大意就是關于明昌國際集團在過去感謝各位支持云云的話,

  我這時候才意識到,眾來賓當中確實有幾個,從面相上看,應該是海外亞裔人士的典型面孔——或者至少看起來不像是在國內長大的;

  而在這其中的一桌的角落,我還赫然看到了那位留著絡腮胡的狄昊蒼的臉,只是人太多,他似乎卻并沒看到我。

  我正盯著狄昊蒼,剛看明白他今天應該是一個人來的,而身邊并沒帶著他兒子和隋瓊嵐、更別提美茵也沒來,張霽隆又在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脊背,下巴一揚,示意我去到內堂里陪他聊聊。

  內堂里果然一個人沒有,但是卻已經擺了一桌子的飯菜:這桌菜看起來好像都不起眼,但也全都是用東北話所謂的“傳統硬菜”:

  一道珊瑚白菜、一盞掐菜香菇,一道整只的香酥雞、一盤切得整整齊齊還配了甜辣醬跟蒜蓉老虎醬的“炸面碼”、一盆蒸芙蓉蝴蝶海參、一盤櫻桃豆腐、一只江米釀鴨子、一盤茴香拌黃豆、一盤響油腰花、一道松鼠鱖魚、一道雪綿豆沙,

  這里頭要數炸面碼、松鼠魚和雪綿豆沙在平常飯店里不太常見,松鼠魚和雪綿豆沙其實因為現在有電子油炸爐和電動攪拌機倒還好,炸面碼這東西,

  我后來聽說還得是先把五花三層肉,用草藥香料抹上大醬與黃酒,再進行醬鹵之后再炸,還得做到外焦脆、里酥嫩,很多飯店里都嫌費事而不愿意做的一道菜,看著平平無奇,工序卻繁瑣得很;

  每一個人面前,還擺了一小石鍋酸菜白肉燉凍豆腐——張霽隆一見著這玩意,也笑著流了口水,據他說這個白肉可不是一般的白肉,而是大早上就煮出來,然后拿來祭天的,清朝的時候一般的大戶人家倒是無所謂了,

  但如果趕上皇帝祭天,宮里面是要給大臣武官、宮娥太監們分祭肉吃的,但問題在于,滿清以前的封建皇朝祭天之后分的一般都是烤肉,等到清朝分的祭肉完全是用白水煮的五花肉,無論滿漢,干吃一坨還流著葷油的白肉根本難以下咽,

  但還得在皇帝老兒面前把肉吃完才算表示尊敬,沒辦法,那時候趕上新年祭天,大臣們都會提前在袍子里或者袖口上縫個小口里面塞滿了鹽,然后舔一口鹽巴才能就著把那白肉吃完。

  這段故事我聽著都覺著膩味,看樣子趙嘉霖他爸今兒把這祭肉底下墊了酸菜,已經算是開了大恩。

  張霽隆正跟我講著這些故事,服務員又端上來一盤八寶糯米飯、一盤熱騰騰的拔絲葡萄,這倆東西也都是東三省這邊每逢過年過節時候,傳統開宴席必有的菜。

  “這拔絲葡萄上的是不是早了點兒?”

  張霽隆有些疑惑道,等那服務員走了,他先做了主,對我示意道:“來,先別管他們別人了,秋巖,你先來一個。”

  “這……不好吧?主家還沒回來……”

  服務員上完菜后,門也沒關,內堂里現在就我和張霽隆兩個人在,我倆就這么動筷子,我實在是覺得有點不太合適。

  “沒事,我跟他們都算是自家人了,別看趙家大爺一臉嚴肅,他對這種事可沒那么多講究。更何況這玩意要是放涼了,可就不好夾也不好咬了——來,我先來一個”

  張霽隆說著,舉起筷子挑起一顆炸葡萄,從掛了熱油糖漿的裹面葡萄堆上挑起一條長長的細絲,然后迅速地把那顆葡萄蘸到了旁邊的純凈水碗里,原本粘稠的糖糊瞬間結成了一層琉璃殼,他又把那葡萄放在嘴里,隱約間我還能聽到在他嘴里先響起的一聲“咔嚓”

  的糖殼碎裂的聲音,接著那葡萄的汁水,又從他的口中爆開。“嗯!好吃!你也嘗嘗?”

  我躊躇半天,覺得還是算了,一來我始終覺得葡萄用來炸熟,味道估計肯定特怪,二來是自打我的后槽牙被打掉一顆之后,到現在嘴里的神經還是不太舒服,太硬的東西我吃起來還是稍微不得勁。所以我只夾了一塊“櫻桃豆腐”

  里面的山楂糕放在嘴里,然后喝了口茶漱了漱口。

  “那個狄昊蒼,剛剛我一進來的時候我就看到他了。聽說你最近在查他?”

  張霽隆對我問道。

  “嗯,這事兒你都知道了?”

  我訝異道。

  張霽隆放下筷子,也喝了口茶:“咕嘟——因為最近我也在查他。這家伙神的很,說實話,先前我都沒怎么聽過這個人和他的公司,不過最近這家伙實在是太活躍了,我和韓橙、小楊,還有陳綺羅在各種不同的地方竟然都能見到他,酒會、藝術展、拍賣會、慈善晚宴……甚至是電影路演宣傳和幾個高檔場所的剪彩他都出現,哪哪都有他的身影……”

  “您覺得他不對勁?”

  張霽隆搖了搖頭:“說不好。你想想,有這么一個人,先前誰都不認識,開了一個誰都沒聽過的公司,參加了一大堆活動,卻也沒聽說他跟誰談成了什么生意,你也不知道他和他的公司到底是都靠著什么渠道賺錢養活自己,如果換做是你,你怎么看?”

  “我也不是做生意的,我哪知道怎么辦……”

  張霽隆看著我笑了笑:“那你查他,該不會是因為你妹妹美茵吧?我聽說,她被她的親姑媽帶走了,現在正住在狄昊蒼的家里。”

  “我操,這事兒您都知道?”

  張霽隆知道我在查狄昊蒼狄瑞珅的事情,我一點都不稀奇,畢竟從徐遠和夏雪平那兒,我已經基本確定局里肯定有張霽隆安插進來的“無間道”

  ,可他竟然連美茵的事情知道?“我說霽隆哥,別告訴我,我們家里也有你塞進來的‘水線子’?”

  “哈哈哈,你扯哪去了——你父親前一段時間回到F市,這兩天又北上了對吧?前天臨行前,他特意把電話打到我這來,跟我說讓我好好照顧照顧你,我也正好請他吃了一頓飯,飯桌上他多少跟我說了點兒你們家這方面的事情……

  實不相瞞,何兄說美茵不是他跟夏雪平親生的女兒,我還真有點不相信,畢竟從面相上看,美茵跟你媽媽雪平長得的確是有點像的。

  你父親還請我必要的時候照顧照顧美茵,我還是那句話,我早把美茵當成我們家韓琦琦的妹妹看待了,所以她的事情我肯定不會不管;

  而且實際上,頭前兒的平安夜和圣誕節,美茵也在我家住了倆晚上,這丫頭抱著韓橙和楊兒哭了半天——不過你放心吧,再怎么說,美茵的學也得先上完再考慮別的,我見著隋瓊嵐本人了,我跟她聊了好長時間,她現在算是暫時打消了把美茵帶到法國去的念頭了。”

  “姓隋的那女人真挺惡心的,我不喜歡。”

  “或許身上多少帶著點,自認‘海外上等人’的秉性吧,其實我覺得她倒是單純得很……話說回來,人人活著,都不為了讓所有人都喜歡啊。大部分的人都只會站在自己的個人立場上想問題、做事情、看世界。我說句不中聽的,秋巖,其實站在隋瓊嵐的角度來講,你想想,她這么做,確實是有她的道理的……”

  “什么道理不道理的……唉……無所謂了,反正最后何美茵選擇的是離開我這個家……那死丫頭從小腦回路就跟別人不一樣,又特別有自己的主意……愛咋咋的吧,隨她去……”

  我連連嘆息著說道。

  “秋巖,我發現,這段時間沒聯系,你現在的態度咋有點‘佛系’了呢?你這精神頭不對啊!原先你不管不顧,喝多了都還能罵罵咧咧、還大嚎自己是‘F市最年輕處級干部’的模樣哪去了呢?”

  “呵呵,您就別再拿我那醉話笑話我了行嗎?唉……我也不是什么‘佛系’,只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我可能多少有點麻木了。您在首都上過學,您肯定也聽說過,首都人管人‘變老’叫‘蒼’了,對吧?”

  “沒錯,有這個說法:‘蒼果兒’、‘蒼孫’……”

  “我現在就是,我感覺自己的心已經‘蒼’了。”

  “哈哈哈……你小子裝什么蒜?你才多大啊,22歲生日還沒過呢,你在那兒‘蒼’個啥勁兒?我看你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吧!”

  我低下頭,又扭頭看了看門外,趙家五兄弟帶著自己各人的妻兒到處敬酒,自己滿腦子卻全都是茫然,也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憋在心中的話給吐出來。

  張霽隆想了想,又問道:“對了,最近夏雪平怎么樣?她好像有日子沒跟韓橙聯系過了,先前韓橙還總找她,還有那個叫什么……就是國情部那個女中校——哦對,岳凌音,她們仨一起吃飯來著,我看最近韓橙也沒咋聯系她。不過陳綺羅倒是有一天跟我說,她逛商場的時候,在珠寶首飾專柜那塊看見夏雪平了。怎么,她是要給你買什么紀念首飾么?”

  “給我買紀念首飾?呵呵,我看她是給周荻買紀念首飾吧?”

  “周荻?”

  張霽隆不解地看著我,指了指眼前的這張桌子,“你是說……他們家的女婿,三格格那個新婚丈夫?”

  “對。”

  “他和夏雪平……那,夏雪平……跟你?”

  “霽隆哥,這事兒我父親還有美茵沒跟您說么?”

  “沒跟我說啊。”

  張霽隆雙眼直視著我的眼睛。

  “嗬……夏雪平也從我身邊離開了……我倆分開了。”

  “哦,是這樣啊……”

  張霽隆看了看我,又搖了搖頭,抬起茶杯再次喝了口水。

  我仔細看了看張霽隆,發現他并沒像我預期的那樣把我和夏雪平之間的事情問個細致板牙,倒像是并不驚訝我和夏雪平會分開——至少并不像先前我看到夏雪平和艾立威躺在床上之后,去韓橙的酒吧里買醉時那般關心。我本身有一肚子的苦想跟他倒,但眼見他這般從容又有些冷漠,我心里便更加不舒服了:“霽隆哥,你……對此沒啥想說的嗎?”

  “我該說啥呢?”

  張霽隆放下了茶杯,又想想,才問道:“只不過你說,夏雪平跟他們家那位女婿……的事情,你確切么?”

  “怎么不確切呢?事情是三格格跟著我一起起的底,他倆一起幽會的視頻和照片都有,開放的錄音也有,雖然說是趙嘉霖隔著房門錄下來的……

  我先前那次去辦羅佳蔓的案子的時候,在馨婷醫院的那個整容醫生的導師所藏身的那家酒店里我還看到了兩個人上電梯!并且這幾天趙嘉霖都在加班,但好像那個周荻也沒聯系過她一次,也沒回過他自己家一次……我……我的真是……哼!”

  “是嘛!我的天……”

  張霽隆思考著,緩緩轉過頭去,然后又轉回身子來,同情地看著我,

  “夏雪平是那樣的女人嗎?看起來也不像啊……這我還真是沒想到……”

  接著,我和張霽隆則都沉默了片刻。

  我是一提起這件事心里就糟亂,而張霽隆卻在隱約中給我一種事不關己的模樣,當然我知道,這事情本身就跟人家無關,可他此刻的淡然模樣,倒給我一種說不太好的怪異。

  “霽隆哥,我怎么感覺,您……好像對我和夏雪平的事情并不意外?就好像您早知道我和我和夏雪平會分開似的呢?”

  我越說越懷疑,因此,我更加緊了追問:“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夏雪平和周荻的事情?請您告訴我行嗎?是不是十幾年前那次政變的時候,您就知道他倆有什么事情?按照趙嘉霖給我翻到的周荻的日記所說,他倆確實就是從十幾年前開始的……”

  “秋巖,我知道這件事情可能對你來說,打擊很大,但你先冷靜一下好嗎?”

  張霽隆無奈地笑了笑,拍了拍我的手臂,然后又朝后仰了仰身子,把后背靠在了椅背上,

  “我才發現啊,你不是變得‘佛系’了,你是把你身上的沖動勁兒給壓抑住了。”

  “唉……”

  我又嘆了口氣,用手放在桌上拄著頭。

  “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并不知道這個周荻和夏雪平的事情,但是,你和夏雪平這樣的結局,我從你跟我誠實地把你對夏雪平的心思講給我之后,我就已經料定了。”

  “你……為什么啊?霽隆哥,我……”

  “你先別心急,你聽我把話說完,而且你小點聲,外面那么多雙耳朵呢——”

  張霽隆對我擺了擺手,緊接著,他又對我問道,

  “既然你把我當哥哥,我也不把某些話跟你藏著掖著——我先問你兩個問題:你覺得,關于男女之事上面,你是認為肉體的歡愉更重要,還是情感的滿足更重要?”

  我仔細想了想,我過去發生過的很多性經驗,的確很大一部分都是為了貪歡而胡搞瞎搞,可是隨著這一年來的經歷,我也開始意識到情感確實越來越重要,只是如果說只有情感沒有肉體上的快慰,也是不行的。

  “我覺著……都重要。”

  “那非要讓你選一個呢?”

  “那……情感吧。”

  “嗯。那我第二個問題就是:你覺著,按照你現在的認識,別管她是不是欺騙了你,單從你跟她的相處來看,夏雪平是更注重情感還是更注重性呢?”

  我仔細思考了一會兒,還是回答道:“情感吧……”

  因為即便是夏雪平跟周荻有了那種關系,該承認還是要承認,夏雪平似乎還是更注重感情的;

  但是,想到這個層面,我更加無語了:“霽隆哥,你是想說,正因為我心智不成熟、正因為我并沒關注或者在乎到夏雪平的感受,所以她才會因為在我這得不到情感滿足而離開我,而去向周荻投懷送抱嗎?其實我在這段時間,也的確沒檢討自己……唉……她和周荻早有過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是在我自……”

  “不,不不不,秋巖……周荻和夏雪平的事情,我不了解,但其實,你和她既然已經分開了,她跟誰在一起,你也根本沒權利去理會了;

  至于你檢討自己不成熟,我覺得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檢討自己當然是好事,但你有你自己的性格閃光點,你沒必要因為一次情感上的失敗而自此妄自菲薄。我想跟你說的是,你們母子倆這種情感關系的本身,就并不是一種正常的發展——

  當然,你別誤會,我不是什么衛道士,對于傳統道德本身,我自己這個黑社會大哥,也并非遵守得那么嚴格,我說的也不是你們母子之間這種關系,跟傳統倫理之間的對比;

  我想說的是,我也算看過聽過見過太多太多的人了,我覺得,即便是跟一些其他的、擁有類似你和夏雪平這樣的‘特殊的’母子關系——或者,我權且把它叫做‘母子戀情’,這樣說或許更好一點——你們兩人的關系,從誕生到發展,跟那些其他的‘母子戀情’相比,也是反常的。”

  “反常的?我不懂您說的意思。”

  “那我就再說得直白一點:我覺得在你們這樣的關系當中,無論是稱之為‘母子亂倫’‘母子禁忌‘也好,還是‘母子戀情’、‘母子性關系’也罷,你不覺得,這些關系定義當中,都有一個共同的先決條件嗎?”

  我想了想,抬起頭:“‘母子’?”

  “對啊。就是‘母子’關系本身。”

  張霽隆頓了片刻,看了看我,然后繼續問道:“討論點形而上學的東西:你覺得,在你和夏雪平重逢之后,你是打心里把她當做你的媽媽、她又是打心底里把你當做兒子么?”

  “當然了啊!不然呢?”

  聽著張霽隆的話,我的軀殼之下,當真是只剩茫然。

  “在我看來你們并不。你稱呼她是‘媽媽’,她稱呼你為‘兒子’,這只是基于你們兩個之間血緣上的認定。

  在我看來,從你跟我之前講述的,你是對夏雪平如何動心的那時候起,我倒是覺得,你只不過是把夏雪平當做了一個更遙不可及的年長女人而已,

  之前最開始,她的強勢與拼命、冷酷與孤獨,讓你覺得突兀、難以契合,但同時你每天都覺得她確實很漂亮,散發著一種成熟且與眾不同的魅力,你的潛意識里也開始會注重她不為人知的可愛和脆弱;

  “你在看到她和別的男人相處的時候,你會感到吃醋,但哪怕是你不希望她和那個姓段的、還有你們組先前那個娘娘腔在一起,你也只是從自己的角度出發,正像一個對自己心愛女人求而不得的稚嫩庸俗的小直男而已,

  而并沒有站在母子的角度、也沒站在她本人的角度考慮一下,她為什么會跟他們在一起交往,她是不是有什么別的考慮,你也不去分析作為你的媽媽、作為夏雪平本身,她如果跟那些男人在一起會受到什么樣的不好的影響、會受到什么樣的危險、你也應該——

  當然是我猜測——沒說清楚,你作為一個兒子看到自己的媽媽交往了一個男朋友,會有什么樣的心理負擔。

  遇到這種情況,你只會像其他四十幾歲女人的小男友或者小追求者一樣,去瘋去鬧,完全沒有理性的表達,

  更別提把她當做自己的媽媽去尊重,也沒有正視到,其實你作為一個兒子,在一個對你天然會產生一中依托的特殊的女人面前,你是可以利用到自己作為‘兒子’的身份,而避免很多問題的——老話說得好:‘天下沒有勝過子女的父母’,這句話,也同樣適用在你和夏雪平的身上,你們之前很多的問題和危機,都是可以避免的。

  “而她呢,她也并沒有真正的把你當成一個兒子看待:從你對我的講述,還有她跟韓橙的聊天之中,我能感受到的事情是,在你小的時候,她對你的呵護和溺愛,已經超過了一個母親對兒子的程度,

  在她那里,你是一個特殊的、寶貴的寵物,一個玩具——當然,這并不是帶有任何貶損跟消極意義的,隨著前一陣子夏雪平和我們家韓橙交往得更甚,我也越來越認定,

  夏雪平這個女人其實一直都是一個內心當中藏著一個小孩子、小女生的人,而對于一個小女生,最寶貴的,當然就是她最心愛的芭比娃娃、她最親密的那那只狗狗。

  她跟你父親離婚的事情,我是不了解了,但當你們再次相遇,在她心里,她應該是又把你當成一個自己的下屬,只不過,對于你這樣一個下屬,她抱有更高的期待,也會帶著額外的關住和擔心;

  但當她發現你對她的特殊情愫之后,她的心開始亂了,她在‘冷血孤狼’這個綽號傳開了之后,應該很少遇到追求者了,而且,又是你這個她愿意多花時間、經歷和心血去關注、去擔心、去期待的人——進而,在她那里,你們倆也略過了母子之間重新相處的磨合期,而一躍成為了她身邊的小男友;

  “女人對于愛情,基本上就是含著怕化了、捧著怕碎了,對于自己的兒子,她才回去愿意主動培養、訓練,主動推著去磨礪、摔打——你覺得她對你的態度,更得多的是哪一種?所以你們之間,其實并沒有家庭角色上和心里上的母子關系的認定;

  而其他大多數,就我所了解的,對于‘母子戀情’的生根發芽,甚至開花結果,都是基于母子關系的——有些是從誤會摩擦然后再轉成特殊的親密,機緣巧合下的沖破禁忌,反而解決了不少矛盾;

  有些是從小到大一直親密無間,從親情真正轉化友情,再轉化到愛情或是性愛,母子也從簡單的媽媽-兒子的關系,轉變到朋友伙伴,再變成情侶、性伴侶、靈魂伴侶,這樣的情感和肉體關系基于母子親情,像是點綴,又像是升華。

  而你和夏雪平,去除掉那層血緣紐帶,你們之間的關系,就只是一個成熟女性和一個小鮮肉的愛情故事,注定刺激,或許浪漫,但必然短暫。

  “——我說的不一定都對,但這就是我在想到你和夏雪平之間的關系的時候,所產生出來的諸多理性分析的總結。里面有很多東西,對你來說肯定不中聽。但我希望你能聽進去,”

  張霽隆看著我,又拿起了茶杯,

  “畢竟,我希望你能在你下一次戀愛當中,更加成熟且游刃有余一些。你就把你和夏雪平的這段經歷,當成一次情感歷史吧,而一次情感失敗算不得什么。”

  說完,張霽隆又放下了茶杯,端起一旁的茶壺給杯子灌滿了,才再次端起喝了兩大口。

  唉,沒想到這次跟張霽隆談心,越談我心里面越堵。

  “那您說,我還有什么辦法能跟夏雪平修補關系呢?”

  “還想著修補關系呢?”

  張霽隆放下杯子,又拿起桌上的餐巾擦了擦嘴,

  “你不是說,夏雪平都已經和他們這個姑爺搞到一起了么?根據你所說的,這基本上算是既定事實了,就算你倆重新在一起,心里的這道坎兒,你過得去么?

  再說了,就算像我說的那樣,你們相互之間也并不把對方當做母親兒子,你們倆到底也是母子,本來母子之間發生了這種關系,倘若破裂了,那就要比一般的母子關系破裂的更要難以修復。

  秋巖,我真心勸你一句,這事情,你還是不要想了。你看像我,從來就不吃感情上的回頭草,因為即便復合,那也不過是讓你們之間的問題重新顯露一遍、過去不開心的事情重新經歷一遍而已。

  而且我看你這樣子,雖然看起來是個挺風流的小伙子,可能你經歷過的男女之事也不少,但你其實根本不懂得感情,不知道什么是戀愛……”

  “我……其實,我最近檢討自己的時候,我自己也發現了……”

  “所以啊,你就踏踏實實找個好姑娘,好好談個戀愛吧。過去這些事情就別再想了。說到底,你跟夏雪平之間這才幾個月,你只不過是現在覺著刻骨銘心,你現在心里的苦,終究會隨著時間過去的。”

  “‘隨著時間過去’,唉……”

  我重復了一遍張霽隆的話,又免不得嘆一口氣,

  “我此時此刻才意識到,這才過了四個月,不過回想起來,倒好像過了一輩子似的。”

  “你啊,就是太重情分,臉薄心重,這是你的優點也是你需要小心的地方。你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你太沖動、一身的沖勁兒,同樣即是優點也是缺點。敢當著機場那么多人面前公然收拾上官果果,你這次至少在F市可真是出名了。”

  “呵呵,我當時也沒想那么多……”

  說到了這里,我又不得不問張霽隆一句了:“對了,霽隆哥,先前上官果果被抓進市局的時候,好多人都找到了徐遠和沈量才,還有省廳那個胡敬魴,都讓幫著通融通融,以我的猜測,上官家的人甚至都找到案發所在的分局的一個刑偵處的頭頭那歡了,當時為啥您沒找我呢?”

  “我……找你?我為啥要找你啊?”

  張霽隆詫異地看著我,當然他的這種詫異,卻讓我有點覺得他似乎在揣著明白裝糊涂。

  “這……當然是我覺得楊省長,或者是別的人本應該會通過你找到我啊?畢竟首先蘭信飛是你們隆達集團的法務部總監,我覺得,他死了您應該會問一句;

  上官立雄是紅黨的人,上官果果是紅黨三代,首都的人都找到了胡敬魴和那個那歡,沒人通過你找到我,這事情我總覺得有點說不過去啊;

  當然,我也聽說,易瑞明和上官立雄的關系水火不容,楊省長早年間是易瑞明的學生,那么當時該怎么對待上官果果,我覺著楊省長總得知會一聲——您是不知道,當時徐遠要求我往死里查這個案子,沈量才卻要求我從寬處理,這倆人的騷操作一波接一波的,往我這個辦案小組里塞了不少人,說是幫忙結果全是來看著的監工!就我現在想起來,我還頭疼呢!”

  “這個啊……這幾天我去了趟蒙東辦事兒,一直忙著跟北蒙烏蘭巴托來的、還有從俄國莫斯科來的幾個客人談生意,要不是上官果果上了新聞,F市這邊發生了啥我是真不知道。

  蘭信飛的事情我也是看新聞知道的,他雖然跟我是工作上的關系,但是其實我對這個人也沒多大好感,剛才趙五爺的話你也聽到了吧,他那樣到處勾搭良家婦女的人,被人弄死了其實一點都不奇怪,我倒是真不知道他的那個妻子居然是你的國中同學;

  而且別說我不給你打電話,小楊她家老爺子也沒通過她跟我打什么招呼。”

  張霽隆又夾了一筷子拔絲葡萄,放在水里蘸了一下,又放進嘴里咔嚓咔嚓地嚼著,

  “不過我看你處理的挺好的啊。我早就跟你說了吧:你用不著跟徐遠抱著一起死。當警察、辦案子,該是怎么回事不就是怎么回事么?他可不像十幾二十年前那么剛正不阿了,把一切都當做控制手下和倒逼上峰的手段;

  而那個沈量才,呵呵,那家伙更是個善于弄權之人,不堪大用。你現在這樣處理就挺好的,就算是你按照徐遠的目的往死里查了上官果果,但你也是秉公執法,而不是聽誰的話。”

  我點了點頭,心里卻仍然有點不安:“知我者,霽隆哥也。但其實,我心里還是有點怕。”

  “怕什么?”

  當時我還不知道緊接著,上官立雄就會被人架空然后提前退休,并且終身蟄居,也不知道很快,首都的那些“白銀會”

  的成員將有一大批落馬,所以在我的心里當然會有所顧忌:“當然是怕自己會不會哪天就因為上官果果這件事被人搞了,甚至被人偷偷做掉唄。

  我從機場把上官果果抓回來的時候,還沒等審呢,就殺出來一幫人要把他搶走——看樣子,應該是商貿部或者什么別的部門假裝的司法調查局的人。

  要不是省政府派了紅黨政治保衛處的黃云煙來搭救,我估計我都廢了。然而即便現在黃云煙已經讓我吃了顆定心丸,告訴我有他們在,不會再有人對我和其他辦案員警怎樣,我還是心里打鼓。”

  張霽隆又擦了擦嘴,然后平靜地看著我說道:“這事情你大可放心好了,既然是那個黃處長都開了口,這事情到此就完全落聽了,他的話不會有錯的,黃云煙這個人的定心丸一般不會輕易給人吃。

  至于以后,只要你自己別跟外人再亂說什么,就包括你剛才跟我提的什么聽說過易元首跟上官宰相之間云云這種話,你自己和其他辦了這個案子的人,也別再把這件事情搞得大鳴大放的,我想,應該沒人會再對你為難的。”

  “好的,我知道了。唉,政治的事情可是真麻煩啊……我是真不知道霽隆哥你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身邊那么多政客圍著你轉,你又要去圍著階位更高的政治家們轉,”

  我撓了撓頭道,

  “而我呢,我其實只想好好當個小警察,能抓壞蛋、辦案子,這就夠了。天知道為啥我要卷入這么多的破事兒當中。”

  “我想我也跟你早就說過的吧,這世界上的所有事情,哪怕是吃喝拉撒,全都跟政治有關。不過你會有這樣的困惑也正常,你在這個年紀,承受了太多你不該承受的事情和責任。

  想想你曾經的那些小學、國中同學,他們大部分,此刻都應該在為馬上到來的學年論文答辯和期末考試發愁呢。挺過去就好了,不是好多人都覺著你不成熟么?相信我,只要你能把這個階段挺過去了,沒多長時間之后,你將會比其他人更加成熟。”

  “對啊,大部分小學、國中同學,還有一部分已經成了殺人犯呢。”

  “哈哈哈!”

  “呵呵,我倒是想永遠幼稚下去,但就像我現在這樣,若是繼續幼稚下去,早晚有一天我保不齊會被人算計死——夏雪平跟我算掰了,她現在又被借調到情報局,和周荻天天風花雪月;

  我這邊剛把我們一組里面那幾個刺頭算是安撫好了,按下葫蘆浮起瓢,風紀處那幫新來的警員和實習學警還有不少想找我麻煩的,還把先前跟一組的老賬本又都重新翻了出來,就這點責任,我就算沒能力背負也得負啊……”

  說到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于是我立刻繃直了腰板坐了起來:“對了,霽隆哥,可能我還真有件事得通過您看看,能不能求求誰幫幫忙——您說我這腦子,這件事那天晚上我跟黃云煙談話的時候,我就應該跟他提的,結果那天我滿腦子都是上官果果的事情,所以一下子就忙忘了……”

  “什么事情?”

  “正好是在我去趕著辦上官果果這案子的那個早上,一群從我們市局離退休的一幫老頭老太太給我圍住了——本身他們是要找夏雪平的,結果我告訴他們現在是我代為負責重案一組,他們就找上我了。

  我仔細一聽才知道,除了他們之外,幾乎所有上了年紀的老警察都已經好長時間沒領到退休金了,有些人為這個城市為這個國家流了一輩子血,到頭來飯也吃不飽、大冬天的采暖費都交不上——這還只是F市的情況,我不知道全省其他的地方會怎么樣。我那時候就尋思著,能不能托您跟昭蘭姐說說,讓她父親想想辦法呢?”

  張霽隆一聽樂了:“呵呵,你們的退休老警察的事情,不找你們局長徐遠沈量才、不找你們警察廳,居然找上我一黑社會幫忙了?你應該先找他們啊?”

  “我是多沒腦子,不找他們先找你?這事情我也覺著被人聽到那都招笑!但是沒辦法啊,徐遠和沈量才倆人都跟著摻和大選呢,他倆都不愿意管這件事,而且我一說,他倆就往全體警察系統的經費都被裁剪和省財政赤字上頭說,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至于省廳就更別說了,胡敬魴那家伙我早算是得罪透了,至于聶仕銘,那也是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兒,想找他更是連路都找不到——并且我發現,現在在局里啥事兒都能忘省財政赤字上賴……

  但是我歲數小,他們這幫長官們在成天在琢磨擔心個啥,反正我是不懂,只不過我聽說,那些六七十歲的爺爺奶奶們,一身傷病,有的子女都沒有,為了一口飯和冬天的一點暖氣,還得去領救濟金,還得去到處打工,唉,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唉呀,這省里赤字的事情,倒確實挺嚴重的,也影響了不少東西……”

  “您也這么說?沒逗我吧!我看是凈他媽的瞎扯!那胡敬魴都有錢搞籃球比賽,咋就沒錢給老干部發退休金和補貼呢?”

  “你們警察系統的事情,我也不是很了解,據我所知這里面有好幾筆爛賬呢,都算不過來。關鍵是,你讓我找楊兒她父親倒不是不可以,但關鍵是紅黨做任何決定,它都有一套繁文縟節

  ——嗨,還都說這紅黨比較喜歡搞獨裁,但紅黨遇上啥事兒都得先拿到他們黨內,在各種什么黨委會、黨代會、常務委員會、工作研討會上,讓整個黨支部和黨委研究一番才能決定,決議過程可比藍黨跟地方黨團復雜多了,可不是像他們一樣、只需要搞定幾個派系的大佬就能把事情敲定的;

  這據我所知,這段時間紅黨那邊已經有不少事情在進行研究了,你這件事的話要是再往上排……”

  張霽隆一邊思忖一邊說著,正在這時候,內堂的門再次被完完全全地推開,張霽隆一抬頭,眼睛突然一亮,對我指了指門口說道:“欸,不如你找他啊——他們掌控之下的資本流,可比楊兒他爸那邊的多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