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醉生夢死的茶 (6)

  是夜,病房里出奇的安靜。

  我和趙嘉霖相互看著對方發呆,誰都不愿意、也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我和她似乎一樣,看著此刻對方臉上,都被自己留下了一個火辣辣的巴掌印,而覺得有些滑稽想笑,但看著彼此空洞的眼睛,又都有點想要流淚。

  「——你說說你們現在這幫小青年啊,自己的身體怎么回事,自己都不知道珍惜!唉……」

  「大夫……你……您剛才說什么?」

  「我說你懷孕了,姑娘——既然都有孩子了,咱以后就別再尋死覓活的了,昂?

  以后你倆好好過日子,以后的路還……」

  「不行!大夫!不行!這……這孩子我不要了!

  我不要了!大夫!您帶我去婦產科!您帶我去婦產科!

  我要把這個孩子打了!我不要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傻了。

  當然也包括我。我是真有點不知所措。

  說實話,即便我對趙嘉霖有愧,我跟她說過我會照顧她、補償她。

  并且在她自殺未遂后我帶著她來這醫院的時候,我還頂著其他的人的誤會,將錯就錯地承認說我是她的男朋友。

  但是這突如其來的孕訊,著實讓我的臉上有些掛不住——

  畢竟孩子的父親另有其人——三個月,算起來,這孩子肯定不是前兩天在「知魚樂」那晚上留下來的,否則那可太神話了;

  那么這孩子只能是周荻的——但是現在不管周荻跟夏雪平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狀態,他已經準備好跟趙嘉霖離婚了。

  那么以周荻那種調性,說不定如果知道趙嘉霖懷孕,他可能會不理不顧;

  于是就在剛剛那一瞬間,我的腦子里不免胡思亂想了一陣:無論怎么說,我就算再歉疚、再無私、再講義氣,我都不至于去當一個便宜爹;

  可緊接著,她喚天搶地地要把這孩子打掉,卻更讓我大腦一片空白——

  因為我不止一次地見到周荻,那家伙拿著她的體檢報告和B超片子。

  雖然周荻對跟她之間生個孩子的事情似乎也沒多開心,但他確實似乎又很上心。

  結果,現在在外人看來可能會認為,趙嘉霖最近總跟我在一起待著,但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突然鬧著要自殺,又突然想要把孩子給多墮胎了,這要是被周荻知道了他該怎么想?

  他豈不是要找我玩命么?

  更何況……說起墮胎這件事來,在我心里從去年到現在一直有個心病,我沒把這件事當回事,只是我故意把它藏在心底而已;

  更不要說,因為我的成長經歷讓我從小對社會新聞上那些墮胎、棄嬰、殺嬰之類的事情非常的敏感。

  我一直認為,無論孩子的父母之間的情感好壞、父母的家庭關系、父母的經濟條件如何等等諸如此類的因素如何。

  那個還睡在子宮里尚未睜開眼睛,瞧一瞧這個世界的那個小生命,其實非常的無辜。

  ——但趙嘉霖該怎么辦呢?

  她肯定是會覺得,自己在「知魚樂」里經過那么一次噩夢般的被人玩弄、蹂躪之后,自己已經臟了。

  自己不配去當一個母親,而且我猜以她的年齡,才24歲左右,肯定也沒做好去當一個母親的準備;

  但換個角度想,孩子的存在,總該能夠治愈她那天晚上的遭遇,就像這位女大夫說的那樣,不至于讓她繼續去尋死覓活。

  所以,一時間,我是不知道該去勸她把孩子留下,還是幫她跟醫生說話讓醫生幫她聯系人工流產的事宜。

  女醫生和她的丈夫面面相覷,又不約而同地用著一種一半埋怨,一半同情的復雜目光,看了看我。

  然后女醫生雙手抱住躺在擔架車上的趙嘉霖,對她點了點頭:

  「好好好……好的,姑娘,好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先冷靜一下!

  冷靜一下,聽大姐說啊:就算你不想要這個孩子了,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態,也不能馬上就做人工流產手術,知道嗎?

  你起碼得修養一天再說,而且就算是給你做手術,你也得先去做個全身檢查,要不然就以你現在這樣。

  做完了手術,出了什么問題,你和你男朋友都承擔不了、我們醫院也承擔不了,是不是?

  你先別著急,我們這就帶你去婦產科做個檢查,好吧?

  你別著急,別著急哈?」

  這邊周大夫正在勸導趙嘉霖的時候,一旁的鮑大夫也對我小聲問道:

  「我說,小老弟,你到底刺激著你對象啥了啊?」

  我看了看他后,無奈地搖了搖頭:

  「沒啥……我沒刺激她。」

  「那……那她咋能……那,她平時就這性格啊?」

  「啊……倒也不是,她就是有點愛著急?」

  「那,她這孩子,是你的嗎?」

  我咬了咬牙,點了點頭——萬一今天的事情被人傳出去了呢?

  明昌國際家大業大,雖然民總醫院這地方,警察不怎么過來看病,但說不定有哪個眼尖的、好事兒的,就能把趙嘉霖認出來。

  所以我便也只能硬著頭皮把這事兒應了下來,總不能讓她留下一個婚內淫亂后生子的壞名聲吧;

  至于我是不是孩子的親爹,過后再解釋唄。

  鮑醫生一看我點了頭,又看了看情緒依舊不穩定的趙嘉霖,也嘆了口氣,然后在我的肩頭輕拍了一下。

  旋即,這么一天,我都跟著周大夫和鮑醫生夫妻,還有他們安排的那個小護士和護工,帶著趙嘉霖,在婦產科跟內科的各處跑了一整天,做了一整天的檢查;

  而到了傍晚4點半之后,我倆才輪上一個大病房里的病床,靠著馮護士和那位老護工的主動幫忙,我才算得空歇了一口氣。

  「那個……小何是吧?」

  大概五點十三分的時候,我本想著去買點吃食,結果剛一起身,我就又被鮑醫生叫出了病房。

  跟著他我來到了他的辦公室,而接下來,他的一番話,又讓我有些吃不下了。

  「正式自我介紹一下:我現在雖然在急診科輪崗,但我本來是這家醫院的內科副主任,而且婦產科的東西我也是懂得的。

  我母親就是婦產科專家,所以自然,從小我就耳濡目染——告訴你這些,不是為了顯擺我是個多明白的人。

  而是我想告訴你,我接下來說的話,絕對客觀、真實,如果你不相信,你過后可以拿著這些片子和化驗單之類的。

  去其他醫院、找其他大夫、專家詢問。好吧?」

  我點了點頭:

  「沒事,您是專業的。您說什么就是什么,鮑兄,有什么話你就直說吧。」

  鮑醫生用圓珠筆的摁鈕撓了撓頭,接著他把趙嘉霖的B超片貼到了燈箱上,用筆尖給我在一塊地方畫了個圈:

  「你看啊,這地方,是你對象的子宮,這個小扁豆一樣大的圖案,是你們倆的小孩,然后這個地方……」

  然后,他就給我說了一大堆數值,和女性部位在醫學語境下,讓人聽不懂的一大堆平替術語,最后他總結道:

  「我換句話說——換句可能你能聽懂的話說:你對象趙小姐,可能夠嗆能再去接受人工流產手術。」

  「『再去』……『再』?

  鮑大夫,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之前流產過一次。這個事情你知道么?」

  我也不由得咂了咂嘴,但我突然想起來,先前那天晚上下大雪的時候,她跟我說過這個事情:

  「哦……對,她……她跟我提過……我知道。」

  「哎呦喂!

  你這傻小子啊!

  那上次那個,也是你的?」

  「那個……」

  我又猶豫片刻,對他點了點頭。

  「啊,要不然……還能是誰的呢?

  雖然我這女朋友比我大三歲,但是我倆那時候……歲數都不大……所以就……」

  「哎喲!

  你要我說你們倆什么好啊……真是!

  怎么一點都不注意自己身體呢!」

  鮑大夫的語氣顯得有點急。

  我只好說道:

  「啊……那個,我不是說么,當時我倆歲數都還小……

  家里那時候,本來就不太同意我倆談戀愛,跟別說同不同意我倆有孩子了……于是……那個什么……她家長就逼著她給打了……」

  「不是……我……真的是!

  你們真是氣死人啊!

  那怎么的?

  她家長也啥都不懂啊?

  咋的,就連找個好點的地兒給她做手術也都不知道么?」

  「嗯?怎么了?」

  「不是,我剛才跟你說一大堆……唉!

  也對,反正你也都不懂——媽的,真他媽急死人!

  我從當醫生以來,我就沒見過你們這樣的!

  你看啊,從圖像上來看,你對象其實天生子宮壁就有點厚,處于比平均水平多2毫米不到的情況。

  一般女人的子宮壁都在5到10毫米左右的程度,當然,如果只超出來2毫米的話,是不會影響生育的……」

  他說的這個我是懂的,因為曾經我陪著小C去看過大夫,小C的陰道、子宮和卵巢不僅是異位。

  她的子宮壁大概也得有16毫米厚,小C屬于大凡不孕女性所擁有的特征,她都占全了,所以小C自己都說自己認命了。

  「這個……這個我懂……」

  「你懂?你懂個屁啊懂!

  你懂的話,你的女人你不好好照顧照顧?唉呀!

  我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我接著跟你說:她上回做了人流手術,根據我的估計,最后應該是找的小診所做的——

  人流手術這種事情,我跟你說啊,比你們一般人想得可復雜多了!

  那可不是單純把胚胎或者嬰兒切成塊之后,從子宮跟陰道里取出來!

  有需要的話,還得把陰道跟子宮的一些女性器官附件取出來——得拿好的儀器把嬰兒的胚胎吸出來!

  除此之外,還得用一系列的輔助手術進行排血除淤,甚至有必要的,還得刮刮子宮內膜!

  你知道不知道?

  但是你對象這個,從片子上看,上次做手術,高低得有7年了吧?」

  「對,七年多,大概快八年了吧……」

  「我跟你說,上次她就沒處理好!

  應該是單純把胚胎切了之后、用抽泵吸出去就再沒管!

  然后用的器械肯定也不咋好!

  抽泵給子宮頸口造成損傷的同時,里面的淤血和未清除的子宮附件存到里頭了,后來肯定是慢慢排出體外的!

  這東西,我給你打個比方,就像練武術的用石頭、沙子或者粗鹽練鐵砂掌一樣,一直存著一直磨,給子宮內膜都磨厚了——現在她的子宮壁厚度,差不多得有14毫米!

  為啥你對象現在看著不像懷孕了、到了三個月絲毫不顯懷?

  就是因為胚胎雖然在子宮里,但是發育的稍微緩慢點——

  從其他生理指標上來看,你對象身體素質還不錯,所以對胎兒影響不會很大,只不過預計孩子的預產周期肯定要比一般人要晚一點。

  但這,你倆就知足吧!

  一般情況下,這么厚的子宮壁,胚胎根本都夠嗆能附著到子宮上!

  所以說,這次你對象能懷上,可以說相當不容易了!

  咱說,如果按照她想的,現在把孩子打掉,那最后就只會出現倆情況:一個是直接手術。

  然后讓她保持現在的子宮內膜厚度,對她是肯定會有一定傷害,但不會很大;

  二一個,是需要刮宮、清宮,但是刮宮這種事情沒準頭的,刮完了之后她的子宮壁會不會又變得過薄了。

  這也難說,而且刮宮這種事情,你問問現在稍微上點歲數、經歷過國家節育政策的老太太們,她們要是有過被迫刮宮經歷的,做這個手術得有多難受?

  對身心都是一種傷害,甚至比遭受強奸的心理陰影都大!

  甚至嚴重的,你可以去問問,做完這個手術之后,有些體質不好的女人,是不是都得緩個三五個月才能正常下地的?

  所以說,要是聽我的勸,并且,老弟,你能安撫好你對象,你們倆以后能好好過日子,這孩子能生下來就生下來吧,要不然,以后她再想生孩子……

  除非,你們是將來準備花點錢,去國外找烏克蘭或者非洲、南美的婦女做代孕的話,那另說了。」

  ——這便是我和趙嘉霖相互對扇了一個巴掌的緣由。

  我勸她別把這個孩子打掉,要不然她以后真的可能沒辦法再生孩子了;

  可她卻偏要做掉——當然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扇了我一巴掌。

  撒了一地的她的化驗單、她的子宮B超片,仿佛楚河漢界,給我倆割開成為兩個擁有不同心境的結界一般,讓我倆對視著發了半天呆。

  看著趙嘉霖此刻有些蒼白的臉龐、以及幾乎沒有半點血色的嘴唇,我其實內心里覺得很可憐她、對她也十分愧疚。

  「你要是心里能得勁兒、能痛快,」

  猶豫了半晌之后,到底又是我先開了口。

  「我可以給你找把手術刀來捅我,也可以給你弄把手槍來崩了我;

  但是目前,你的身子骨就是這么個情況……我把話放在這:有我在,我肯定是不能再讓你尋死覓活了!

  但是……你肚子里這個孩子……我覺著,你應該好好看看,到底應該怎么辦吧——

  當然了,我勸你冷靜冷靜,之后好好考慮再做決定,畢竟我覺得……你這怎么說……

  也都算是個人生大事,對吧!你說呢?」

  而此時的趙嘉霖,儼然跟一尊用冰塊雕出來的女孩一樣——倒是跟她「冰格格」的綽號完全字面意義上地符合了起來。

  只不過人們說她是「冰格格」是因為她平日總擺著一張冷酷的面孔,此時的她,卻呆滯得像冰雕一樣。

  又不知過了多少個我和她看著彼此發呆的半晌,趙嘉霖的嘴角才總算抽動了一下。

  「我的手機呢?」

  這是她在這些天里,對我第一次口中擠出來的第一句整裝的話。

  「你說哪個?」

  「哪個都行……」

  趙嘉霖有氣無力地輕聲說道。

  我輕嘆了口氣:

  「我沒記錯的話,你本來的電話應該在你辦公室抽屜里,被你鎖起來了——你要是想看你本來手機上的東西,得等你出了院再說。

  我后給你那個方便咱倆聯系的,現在在我車里。

  我看你前兩天的精神狀況……我不敢讓你去跟別人聯系,也不敢讓別人聯系你。」

  想了想,我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你現在要是想打電話的話,我幫你打吧。」

  趙嘉霖直勾勾地盯著我的手機盯了好一會,最終像個斷了線的木偶似的把頭一歪、又一低,旋即又閉上雙眼,緩緩地搖了搖頭。

  但我看著她如此生不如死的可憐模樣,想著她這幾天的經歷,又想了想現在她的狀況。

  于是心念一動,還是從手機電話簿里調出了一個電話號碼,撥了過去。

  聽到微弱的「嘟——嘟——」

  電話接通聲,面無血色的趙嘉霖,立刻抬起頭來,睜大了眼睛看著我:

  「你在打給誰?」

  「還能有誰?」

  我一邊說著話,一邊心情忐忑地等著電話那頭被接通。

  趙嘉霖一聽,整個人就像被過電了似的,渾身發著抖,對我叫喚著:

  「不……不行!不行!你別……」

  「怎么不行?

  他畢竟是你孩子的父親,而且你倆還沒走完離婚程序呢,現在他還是你法律意義上的丈夫……」

  趙嘉霖突然用著乞求的目光看向我,而且說話的聲音也帶著被嗓子壓得極低的哭腔:

  「我求你……秋巖!別了!」

  并且,她邊說邊掙扎著、猛地撲到我的身上,差點把跟自己手背上連著針管的輸液架都弄倒。

  就在我去扶輸液架的時候,她趁我不備,一把就將手機搶到了她的手里,然后把通話按鍵摁掉,接著繼續全身發著抖地對我懇求道:

  「我求你!

  這個事情……你不要告訴他……秋巖!

  算我求你啦!

  我不想讓他知道!

  你答應我!

  你答應我!

  你要是答應我的話,你讓我做啥我都答應你!

  好不好!

  我都答應你!

  我給你做牛做馬!

  你別告訴他!

  好不好!我求你啦……」

  「可……你不讓他知道……總得有人,跟你一起面對吧?

  這個事情,包括……包括你這段時間的事情,他都應該知道,而且他有權利知道……」

  「不……不行!

  不能讓他知道!

  他要是知道了,他會拿著這幾天這些事兒毀了我的!」

  ——毀了她?

  我一時間腦子有點亂,沒明白她到底在說什么。

  趙嘉霖也根本沒給我思考的機會,她欲哭無淚地抱住我,乞憐又質疑地看著我,自己渾身在發抖著,卻又用著極大的力道晃著我的身軀:

  「那我問你啊!

  秋巖!

  我問你——他就算來了,他就算真的來了,那你怎么告訴他?

  你告訴他什么——嗯?

  你難道會跟他說,我倆私自去了『知魚樂』山莊?

  然后你跟我……你跟我當著眾人面前做愛了?

  然后,我又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一幫人給……給輪奸啦?」

  當說到「輪奸」倆字的時候,趙嘉霖簡直是把這倆字從牙縫里擠出來的,邊說著還邊用力地搖了搖頭。

  然后又有些哀怨加上乞求地、半瘋癲地看著我,卻小聲對我說道:

  「然后,你會告訴他,你就在旁邊看著我被人那樣蹂虐么……」

  我低下了頭撇著嘴……

  她這話雖然似乎不帶著任何的語氣,她的眼神里也全是帶著求救的濕潤水光,但在我聽來、看來,確實是對我良心的拷問。

  但我其實已經橫下心,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當然會跟他說的。

  畢竟害你成現在這樣,也是我的過錯……他來了,我當然會告訴他的。

  如果他想追究、懲罰我,甚至想要殺了我,我毫無怨言,畢竟……那天那事情,給你帶來了挺大挺大的傷害……

  他心里要是還有你,或者說,還念著你倆先前的感情和婚姻的話,我覺得他把氣撒在我身上,怕是在所難免。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倆的孩子……」

  卻沒想到,攤在我身上的趙嘉霖還沒聽我把話說完,忽然用著一種覺得很荒謬、又很憐憫、甚至可能還帶著點些許開心的復雜的眼光看著我。

  然后撇著嘴、哭喪著臉對著我瘋瘋癲癲地笑了起來:

  「嗬!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我記得你們重案一組以前的那個叫艾立威的家伙,說過你是個傻子……哈哈,沒想到你真的是個傻子何秋巖!」

  隨即,她又用著哭嚎的嗓音說道:

  「你以為你告訴他了,他殺了你之后,他就會對我好啦?不可能!

  他是個多可怕的人,你知道嗎?」

  緊接著,她瞬間又有點失落地低垂下眼睛,甚是失魂落魄地說道:

  「別說是你了……我之前都不知道……我跟了他這么久……我都沒發現……他很可怕的……他其實很可怕的……」

  我這會兒仔細一想,好像就這么把最近在她身上發生的慘劇告訴周荻,確實對趙嘉霖自己是一種傷害——

  我覺得我把這些告訴了周荻,就是我對趙嘉霖負責,其實或許完全是我自己的一廂情愿;

  而她現在的反應很說明問題:當她聽我說要把一切的一切都告訴周荻之后,她的狀態似乎又有些失心瘋了起來;

  而此刻的我,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的,于是我只好緊抱住她,并且連忙拍了拍她的后背說道:

  「好好好……是我考慮不周,對不起嘉霖,我不會告訴他這些的。

  但是,你懷了他孩子的事情,他總得知道吧?」

  「不行!這個事情也不能告訴他!我寧可沒有這個孩子!」

  「但是,那你倆以前為了要孩子,還去做試管?

  你倆這都費了多大勁?

  我是覺得,這孩子肯定不是那天在『知魚樂』的晚上……留下來的,你不至于說把這孩子給……」

  「哈哈,何秋巖啊何秋巖,你真當我現在腦子壞掉了么?

  我當然知道這孩子不是那天晚上我被你上過、被人輪奸過之后留下的雜種!」

  趙嘉霖突然睜大了眼睛,咬著后槽牙看著我的臉,但旋即,她又低下了頭,很委屈地說道——

  說著話的時候,她的脖子似乎都在抽搐,她的頭像是不斷被拉扯的橡膠玩具似的,一會晃一下、一會兒轉個頭。

  「但是……但是……但是正因為這樣……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要!

  我不能要……我不能……」

  就在她神神叨叨地自己口中不停碎碎念的時候,我被她丟在病床上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正是周荻發了微信文字信息過來。

  「秋巖,你給我打電話了?」

  我想了想,直接抬起手搶回了電話,給他發了一條語音信息:

  「對,我給你打電話了。

  你過來民總醫院一趟吧。

  嘉霖這兩天受傷了……而且我和她這邊……有點正經事情,想跟你說……」

  ——我一邊對著手機麥克風錄語音信息的同時,趙嘉霖也在不停跟我撕扯著,甚至還把我整個身子扳倒了。

  而我為了不讓她把手機搶走,只能把身體伏到病床上,夾緊了胳膊不讓她把手機搶走;

  但是她此刻的力氣特別的大——就像是著了魔一樣。

  我說句可能有點冷酷無情的風涼話——那天晚上在「知魚樂」。

  如果她當時要是能有這么大的力氣,我估計那些同時輪奸她的男人們,可能不僅不會得手,還真有可能會被她揍。

  到最后她見弄不過我,便對我的肩膀和后背連掐帶撓,甚至隔著我的褲子,直接在我的屁股上狠咬了一口……

  我一個吃痛,伸手去推她的臉頰,她見狀便馬上把手機搶在自己手里——

  此時此刻,我才真正在心中判定:這女人可能是真瘋了!

  但是,信息已經在我倆的撕扯肉搏之中過了可撤回的冷卻時間。

  她想把信息撤回都來不及了。

  而就在她瘋狂地點著撤回功能的時候,周荻那邊也發了一條語音信息——

  他那帶著醉意的說話聲音,是被一幫女孩子的嬉鬧、電音背景樂的律動節奏、以及玻璃酒杯的清脆碰撞聲音籠罩的:

  「誒呀……有啥事?

  她能有啥事?

  你倆能有啥事?

  她一直就愛大驚小怪的!

  她總是這樣!

  從她十幾歲的時候就這樣!

  能有啥事啊?

  我這邊……我這邊正執行任務呢!

  沒工夫搭理她!

  她要是受傷了的話……呼,你看情況就幫著照顧著點兒吧!

  我這邊是真過不去!

  至于醫藥費、住院費啥的,你先墊付了……等過后……

  反正你也別找我了,你直接問她家里人要就行——民總醫院是吧?

  她爸爸和她二叔、三叔都在民總醫院有關系……但是我實在是管不了了……而且,我記得你也知道吧?

  我跟她現在已經沒什么關系了,我其實都受夠了——她的事情,以后就都別來找我了。

  秋巖,你要是樂意照顧她,你就照顧她吧!

  就這樣,我先忙了啊,你先別給我發消息了,我沒辦法再回復你了……」

  ——聽完這段語音之后,全身上下顫抖個不停、從眼神到話語再到舉動,都透著一股無比的歇斯底里的趙嘉霖,又木然地變成了一尊冰雕。

  或者更確切地說,她此時的狀態,像極了中學生在作文里早已用爛了的比喻:像極了一只泄了氣的皮球。

  看來在聯系周荻這件事情上,我倆都有點一廂情愿了。

  我不管不顧地準備把一切都告訴周荻、而忽略了趙嘉霖的倍受摧殘的內心感受,還幻想著自己可能會被周荻拳打腳踢,以換來他對趙嘉霖的好,確實有些逞能的意思在;

  而趙嘉霖對周荻在此刻或許會被叫到自己身邊而要死要活、瘋瘋癲癲,結果沒想到,周荻根本不會來——

  什么又是「毀了」她、又是他「可怕」的,實際上,人家此刻正在打著「執行任務」的旗號花天酒地,而對趙嘉霖這個自己的「準前妻」身上到底發生了什么,完全不在意。

  于是,趙嘉霖便傻愣愣地一屁股坐在了病床上,傻愣愣地把握著手機的那只手向自己身邊一攤,傻愣愣地看著地面。

  口中依然是傻愣愣地「『艾娜比尼』……『艾娜比尼』……」這樣用我聽不懂的滿文念叨著。

  我感受得到她身上的那種悲痛欲絕的情緒,因為這種情緒正如藤蔓一樣,從她的心中散發而出,并且迅速地纏繞到了我的身上。

  我便順著這無數條無法用肉眼見到的藤蔓站起身來,走到她的身邊,直接一把將她的頭抱在懷里,讓她的側臉貼近到我的腹肌上。

  然后才慢慢而小心地把她手里的手機丟掉一邊,又輕輕地把她手背上的輸液針頭拔掉。

  而她一貼到我的身體,便再也抑制不住地大哭了起來:

  「為什么啊——嗚嗚哇……為什么啊!

  『ainambini』?

  『ainambini』……嗚嗚……為什么……

  『ainambini』!

  」聽著她輪番地用漢語和滿文來回地問著為什么,我似乎也跟著心碎了,但我倒是慶幸,一連好幾天,她總算是哭出聲了。

  ——「秋巖,你但凡看見一個人大吵大鬧、作死作活,弄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那他就絕對沒事;

  但是最可怕的,是一個人悶著自己的情緒的時候。

  如果一個人悶著、隱忍著不發脾氣、不鬧情緒,那他可能自殺、可能殺人,也可能搞什么自殺性爆炸襲擊,那個時候他恨不得帶著整個世界毀滅……

  所以咱說,如果遇到有人,遭受了多大的痛苦的時候,咱們得盡量讓他發泄出來、哭出來。哭出來就好了。」

  按照這些話,看樣子趙嘉霖起碼是應該能夠慢慢恢復起來了。

  ——但是好死不死,這番話也是當初在警校的時候,周荻跟我說的。

  那天很神奇地,在這間四床病房里,住院的就只有趙嘉霖一個人,其他三個鋪位都空著,所以我倒是也不擔心她這么大哭會打擾其他人休息;

  偶有幾個護士、幾名護工,還有別的病房里形容枯槁卻依舊忍不住好奇心的病患,會從門口路過。

  很好奇地透過門口的長條門玻璃朝著病房里望上兩眼,卻也只是有些麻木地看了看就從門口離開。

  也不知道為什么,我這樣站著,趙嘉霖這樣坐著,我就這樣抱著流淚嚎啕中的她。

  或許我的姿態稍稍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地居高臨下,可這樣的場面,加上她依靠著我、我摟著她的姿勢,對我而言,似乎非常地熟悉。

  ——仿佛很久很久以前,我就這樣摟過如此哭泣著的她。

  有多久呢?

  感覺就像是在上輩子一樣。

  趙嘉霖哭了不知道多久,漸漸的,她在我的懷里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像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偶爾她還會再次掙開眼睛,眨眨眼,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病房的門。

  那眼神像是依然執拗又病態地對某個事情抱有期待,又像是對眼前的所有都充滿了絕望。

  她安安靜靜地在我懷里又待了好一會,才恢復了以往的正常平靜的語氣,對我說了一句:

  「我有點餓了……」

  ——終于是想吃東西了,看來讓她振作起來還是有門的。

  我掃了一眼她身邊的病床儲物柜上的盒飯,隨后便立刻給她病床的床頭燈打開。

  等我再看一眼透明塑料飯盒里的飯菜,接著便不免尷尬地看著她的眼睛:

  「飯菜早都涼了……他們這醫院食堂炒菜還都用的豬油,現在菜湯都已經濘了。」

  「沒事,你拿來吧,我吃。」

  趙嘉霖依舊盯著門口說道。

  「那不行。進肚里之后,冷油包冷飯,對胃不好。」

  我想了想,對她說道。

  「你這樣,等會兒我把護士叫來,讓護士陪你待會兒,我去趟一樓的食堂門口,看看有沒有宵夜;

  要是沒有,食堂門口那兒也有微波爐,怎么也得把這幾盒飯菜熱熱,才能吃……」

  趙嘉霖又眨了眨眼,沉默片刻后,對我說道:

  「那你帶我去吃點好的吧。」

  「那你想吃啥,我去給你買,或者叫外賣也……」

  可她卻所答非所問地說道:

  「我想出院。」

  「這……」

  我其實很想勸她在醫院里好好待上兩天。

  至少萬一她再想不開準備做什么傻事的時候,醫院這邊有的是可以鎮定、安神的藥劑可以拿給她用——

  「知魚樂」那幫人給的也好、夏雪原給我的也好,他們的東西確實還沒用完,但是我實在是不敢再用在趙嘉霖的身上。

  三番兩次地跟她確認了她想出院的意思之后,我還是先叫來了護士。

  在護士的幫助下收拾好了地上的病例、B超片以及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之后,我又讓護士站接待臺給我辦了出院手續。

  用那張蔡勵晟送給我的信用卡先支付了趙嘉霖所有的費用,又下了樓出了住院部大樓。

  走到了大樓外面連著的一個小門市房,那里是醫院開的一間24小時營業的合作服務社。

  上午我把趙嘉霖送來的時候,我就記著那里應該是有衣服賣的——她想要出院,我也得先給她買幾件衣服再說。

  畢竟現在她身上除了那套病號服之外,連一條內褲、一副文胸都沒有。

  只不過合作社賣的內衣的質量實在是不敢恭維,思來想去我只好給她挑了一件白色短袖衫、一件最小號的、加彈帶松緊的給孕婦穿的白色衛生安全褲、

  一件棉質加絨運動衛衣和棉質運動褲,一雙軍用棉襪、一雙極其劣質但是保暖還說得過去的,仿UGG款式的棉鞋,外加一件拉鎖還有點變形的防水沖鋒棉衣。

  「湊合穿吧。」

  我拎了一大堆衣服回到病房里后,把衣服都放在了她的病床上。

  之后我便準備拉開隔簾往后退一步。

  可這個時候,坐在床上的趙嘉霖、以及那位被我叫過來的護士,全都用著很詫異的眼光看著我。

  「誒誒誒?你干啥啊?」

  那個護士先對我開了口,并且很嫌棄地撇著嘴。

  「呃……我……等她換衣服啊?」

  趙嘉霖面無表情地看看那幾塑料袋衣服,然后有氣無力地對我說道:

  「我……我手腕還是有點疼……我自己可能穿不了。」

  「那……」

  我只能很禮貌地對護士請求道。

  「那要不,麻煩這位護士小姐姐了,你幫幫忙?」

  「憑啥我幫忙?

  當我是你的丫鬟啊?

  你自己對象換衣服,你倆該干的事情不都干過了么?

  給你對象換個衣服你不好意思了?渣男!」

  這一番話把我數落得有些無地自容。

  ——我方才想起,此刻在醫院里眾人的身份,還是趙嘉霖的男朋友呢。

  而且人家說的也對,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對趙嘉霖做過了,怎么幫她換個衣服就不成了呢。

  而那個護士姑娘白了我一眼之后,便很大方地翻了翻塑料袋、有些敵對地生冷詢問了一句「咋沒有內衣內褲呢」。

  但等她一看到那件純棉短袖背心,和那條松緊孕婦褲之后也明白了,全然不等我做任何的回答,就幫著趙嘉霖解開了病號服的扣子,把她全身上下都脫光。

  此時此刻,全身雪白似羊脂的趙嘉霖的裸體之上,還到處零星地留有大概三四天前。

  在「知魚樂」里被那幫男人粗魯蹂躪時候在身上留下的淤青,那護士一邊看著趙嘉霖的淤傷、一邊用著一種非常鄙夷的目光看著我。

  雖說這些傷痕,并不是直接由我在趙嘉霖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上,留下來的。

  但她確實也因為我那一瞬間仿佛被人下了降頭一般的冷漠,而導致后來經歷了痛苦的夢魘;

  可即便是這樣,我那可笑的自尊,還是有些接受不了,自己被一個毫不相干的路人如此嚴苛地審視。

  「行啦……謝謝你了。我來吧。

  請您去忙吧,護士小姐姐。」

  我直接奪過了護士手里的薄棉短袖衫,站到了趙嘉霖的身體前頭,扶著她嫩滑似鯽腩一般的香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