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劫難逃

  中午時候,艷陽高照,微風徐徐,走在街上,心曠神怡。

  虎牙是在逛街之后,才去劉家酒館喝酒的。那里的竹葉青和醬牛肉是很出名的。每在殺人之前和殺人之后,他都要到這里來坐坐。

  店主老劉頭將虎牙讓到靠窗的位置上,他的兒媳送上一壺酒,一盤牛肉,還特意多看他兩眼。

  這是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少婦,胸高腿長,屁股溜圓,哪個顧客見了,都想多瞧幾眼。虎牙是個例外,瞧她一眼也就夠了。

  他默默地喝著酒,吃著肉,看老劉頭的五歲孫子在酒館里跑來跑去,時而向爺爺撒嬌,時而又向媽懷里去,小臉上盡是笑容。

  這樣的家庭氣氛令他心里滋生一些暖意,極力回想也想不起自己的家庭的事兒。

  虎牙從記事起就在黑犬營里。他跟上百個孩子在一起,包括和他同列為犬牙的三個伙伴:虎口,虎爪,虎尾。后來,這上百個人越來越少,現在能見到的只有那三位了。

  一同長大,一同練功,一同訓練,一同拼殺,按說他們會象親兄弟一樣,是一家人。然而從四人正式出道以后,關系就遠了,形同陌路。

  有時見到,不過點點頭,最多打個招呼,哪里還有從前的熱氣啊。除了殺人,他能干的事兒除了喝酒,就是干娘們了。

  象老劉頭這樣的日子,都是令他無限向往的。

  等老劉頭忙完,店里沒別的客了,也過來跟虎牙聊天。只在這個時候,虎牙才感覺自己是一個活人,活在人群里。

  “老劉頭,怎么多日看不見你兒子吶?”虎牙仰頭干掉半杯。

  “他啊,前幾日出事了。”老劉頭放低聲音,看了一眼將孩子抱起轉圈的兒媳。轉圈,使那少婦的胸脯都洶涌起來,蕩起一片誘惑。

  虎牙放下杯,問道:“他出什么事兒了?”

  老劉頭嘆氣道:“他被人冤枉為小偷,被關起來了。”

  虎牙哦了一聲,說:“還有這事兒?那得申冤吶。”心說,要是老劉頭沒法子的話,自己應該幫忙。

  哪知老劉頭一笑,說:“不用申了,我們遇到一個好官,他幫了我們,真是青天大老爺啊。”

  “是哪個好官?”虎牙切塊牛肉,放在嘴里嚼著。

  “就是刑部李大人啊。我們去刑部喊冤,他親自查了案卷,派人調查這事兒,查出了冤情,明天就可以出來了。你看,我孫子他媽多樂啊。”老劉頭笑呵呵的。

  虎牙向他兒媳看去,少婦果然眉飛色舞,俏臉帶喜,和上次的憂心忡忡不同。

  少婦放下孩子,也看向他,目光柔柔的,帶著微笑,笑得很禮貌。

  虎牙收回目光,低頭喝酒。

  “一家人團圓多好啊,又可以和和美美地過日子了。”虎牙感慨著,心里酸酸的。

  “這多虧了李大人,李侍郎啊。沒有他,我兒子就麻煩了。那幫缺德鬼一同陷害我兒子,這回全進去了。”老劉頭對店外抱拳,高高舉起,象是對李侍郎致謝吶。

  虎牙心中一動,問道:“刑部李侍郎嗎?”

  “對啊,就是他,先生認識他?”老劉頭一臉的笑意。

  虎牙搖頭,卻想到自己要刺殺的人了。莫非就是這個李大人嗎?好官也罷,壞官也罷,都要殺的。

  老劉頭過去抱起孫子,讓騎到自己脖子上,又是跳,又是搖的,也跟個孩子似的。

  他兒媳見了,笑面如花,不時笑出聲來。

  虎牙見了,冰冷的臉上也有解凍之意。要是自己不是一個犬牙,要是自己是一個尋常百姓,能過老劉頭這樣的日子,他也很知足的。

  可自己沒有那個福氣,自己注定了只能過著刀尖上舐血的生活。哪天這種生活結束時,那就是自己丟命了。

  想到此,他大口喝著酒,越喝越快,越喝越多,終于趴桌上了。

  再醒來時,摸摸腰刀,還在。他長出一口氣,見自己是躺在一張床上,蓋著厚被子,屋里燃著一根蠟燭,燭影搖紅,眼前一片昏暗。

  虎牙下了床,只覺口干舌燥。

  燭影一晃,老劉頭的兒媳端只碗進來了,苗條的體形扭得很美,隆起的酥胸微蕩,朦朧的俏臉帶著笑容,來到床前,把碗放桌上。

  “先生,這是我熬的醒酒參湯,你喝下會感覺好一會兒。”她柔聲說,透著關心。

  “謝謝你,不用了。”虎牙平和地說。

  “湯里沒有毒。”

  “我這樣人,誰會害我吶。”虎牙帶著苦笑。

  “不用我喂你嗎?”

  “我喝,我喝。哦,是你公公讓做的嗎?”

  “對啊,公公說,你每次來都心情不好,還讓我開導開導你吶。只是我很笨,不會說話的。”她站在床前,落落大方。

  “自己的煩惱,最終要靠自己消除的,別人無能為力。”虎牙端起碗,喝了一口,感覺不錯。

  “先生說得好。我男人被抓了,我也苦惱,誰勸都不行。只有聽到他要回來的消息,我心情才好起來。”她說著,說著,笑起來了。

  笑容在昏暗中浮現,仿佛花開。

  虎牙看到了,心說,老劉頭的兒子還是有艷福的。同樣,我也有艷福啊,殺多少人,享多大艷福。只是我的艷福是在鮮血之上的。

  喝完參湯,虎牙問:“這是什么時辰了?”

  “應是子時了。”

  “原來我睡了這么久。”

  “你睡覺的樣子象個孩子吶。”她輕笑道。

  “打擾你們了。我該走了。”虎牙站起來說。

  “你不等到天亮嗎?”

  “不了,該走時一定要走的。”虎牙望著西邊方向,想到自己的新任務。

  “那我送先生出去吧。”

  到了門口,風雨蕭蕭,一片涼氣襲來。

  “先生,這把傘拿去吧。”

  虎牙擎傘走了,走出數步,回頭看時,隔著重重雨幕,那少婦倚門望著自己,還向自己揮手。

  不知怎的,他驀地一陣心酸,心痛,竟想哭出來。可是他不會哭的。自從成為殺手以來,他可以流血,但不會流淚。他這種人,流淚是一種恥辱。

  他收起傘,就這么任雨絲淋著,仿佛這么淋著,心中才能好受一些。心情稍好時,又舉起傘,向西城那邊去了。

  到了長安道上,在黑暗中,也能感覺到道旁雄偉的山脈。和山相比,人是多渺小吶。

  站在道邊的一棵樹后,酒意全消,望著茫茫夜色,他真想此刻躺在被窩里睡到自然醒啊。他多想也有一個象老劉頭兒媳一樣的老婆啊。

  眼望著山路,看它一點點亮起來,目光越看越遠。當大山與山路完全光明起來了,那個李侍郎也就出現了。

  李侍郎不是坐轎來的,而是騎馬,領著十幾名隨從,奔跑如風,馬蹄在山道上得得作響,十分悅耳。

  當一行人拐過一個彎,突然見到前方一人攔路時,猛地一驚,十幾個人猛地收住馬,那馬希津津一叫,人立而起。

  虎牙站在山路中間,象一座冰山。

  他已戴上淺色頭套,連頭帶頸,包個嚴嚴實實,只露一雙冷冷的眼睛。頭套上也繡著一只昂頭露牙的黑犬,似兇神惡煞。

  隨從們驚呼:“是黑犬營啊。”都把目光看向李侍郎。

  只見李侍郎穩坐鞍上,捋捋山羊胡子,刀條子臉很平靜,臉頰上的胎記分外鮮明。

  “該來的還是來了。”李侍郎嘆道。

  虎牙逼近一步,說:“李侍郎,出來答話。”

  李侍郎催馬上前,問道:“你是犬牙?”

  “不錯。”虎牙無情地說。

  李侍郎抬頭笑起來,笑得好凄涼。

  “你笑什么?”

  “你們黑犬營鼻子真尖,我改了那么多路,變了那么多回時辰,還是逃不過去。”

  “那就受死吧。”虎牙手握刀柄,心中因將見血而興奮。

  那些隨從們一齊撥出刀劍來,一齊舞動著,叫道:“大人,我們擋住他,你先走。”

  虎牙嘿嘿冷笑,說:“你們一個都跑不掉,一起上吧。”將刀拔出半截,白光閃閃,冷氣逼人。

  李侍郎喝道:“慢著。你們把刀劍都收了,我有話說。”

  眾人面面相覷,都心有不甘,除了有兩個人,余者還是順從地收起兵刃。

  這兩個人是李侍郎手下身手最好的,跟他多年,曾斬殺多名惡人。

  李侍郎怒道:“你們想造反嗎?”

  二人望他一眼。其中一人說:“大人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們為你死,也理所當然。”

  另一個說:“是的,大人。我們拼一下,興許還有點希望。”

  李侍郎急道:“你們快放下刀。”

  那兩個人不聽,互看一眼,同時一夾馬腹,倏地向虎牙沖去。馬夠快,刀夠猛,氣勢夠壯,一左一右,狠劈虎牙腦袋。

  虎牙視而不見,只盯著李侍郎的臉。

  當那兩刀快劈到他時,他才拔刀。

  眾人只覺刀光一閃,劃一個圓弧,似閃電劃過。再看二人,死尸落地,一腳猶在蹬上。二馬受驚,長聲叫著,瘋一般躍出,拖著尸體跑遠,眨眼不見。

  眾人驚叫失聲,有的面無人色,有的閉上眼,不忍再看,有的潸然淚下。

  李侍郎一臉悲傷,搖頭道:“你們這是何苦?是我害了你們。我該如何跟你們家人交待啊。”說著,老淚縱橫。

  虎牙垂著刀,刀尖滴著血,沉聲道:“李侍郎,下一下輪到你了。”

  “我早安排好了。”李侍郎靜靜地說。

  “大人,我們跟他拼了。”一個隨從說著,拔出刀來。其他人也呼號著拔兵刃。

  李侍郎擦了擦眼淚,叫道:“不可以。”望向虎牙,又說:“你想干什么,只管沖我來吧。你讓他們走。”

  虎牙點頭,向旁一閃。

  李侍郎一指路,說:“你們去吧,我家里人都托給你們了。”還向他們作揖。

  一個嚷道:“我們不走,跟大人同生共死。”

  其他人也叫:“同生共死。”

  李侍郎掏出把短刀,抵在胸前,說:“你們不走,我就先死吧。”

  隨從們都滾鞍落馬,跪地磕頭。

  李侍郎微微一笑,說:“回去告訴我的家人,我的孩子,我一生忠君愛國,死得其所。惟一遺憾的就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吶。”說到此,仰面朝天,又泛起淚光。

  在他連聲的催促中,隨從們流淚而去。長長的山道上,只剩下虎牙和他要殺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