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工廠01

  大巴車只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著風塵仆仆的外鄉人,從過道到行李架上堆積的行李似乎比人還多。

  來這種市區邊緣的金屬加工廠的絕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作為兩名女工當中那個更漂亮更年輕的,幾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帶著小小的驕傲,就在編織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間和爾童坐在一起,緊緊地偎依著駛向他們的未來。

  “還有多遠?”第三次有人帶著重重的口音問道。那位招工的年輕人則第三次作出一樣的回答:“快了。”

  車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他們已經駛過高樓林立和車水馬龍,駛過紅綠燈和立交橋,駛上高速路又駛下高速路。

  窗外的建筑越來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來越雜亂無章。行進從平穩開始變得顛簸,爾童感到地勢不斷地升高。

  現在他們正在一大片新綠中穿過,田地里的農人正從一條烏黑的水溝中打起泛著白色泡沫的水,澆在碧綠的蔬菜上,一條土狗正在他身邊奔跑。

  視線隨即又被林木阻擋,幽靜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聞到花香。接著窗外再次豁然開朗,那位招工的年輕人終于站起身來:“到了。”

  順著他的視線,爾童看到前方遠處的一串小山腳下,悄然躍出的小村似乎有一些故鄉的模樣。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故鄉,因為村邊有幾棟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在斜陽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爾童終于松了口氣,偷偷看了素琴一眼。還好,素琴并沒有什么不高興的表情。但當大巴車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跳躍著前進,揚起漫天塵土的時候,她還是小聲嘟噥了一句:“這路比我們村里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肯定馬上會修好的。”

  爾童笑道。路況糟糕的原因非常明顯,就在剛才短短這片刻之間,已經有兩輛泥頭車和一輛水泥罐車轟鳴著,與大巴車擦肩而過。

  “在搞建設呢。”

  素琴也明白這里的狀況。因為除了前方村里那些剛剛建好和在建的,像魚鱗般緊密排列的高層民房,村子邊緣還能看到兩三處大型工地。這里應該是一個新工業區。爾童多少也聽說了一點,近年這座城市要轉型,要把工業區從城市中心向邊緣地帶遷移的消息。

  “要是我們村什么時候能這么發展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家門口打工了。”

  素琴羨慕地張望著越來越近的村子,輕聲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們村這樣,我們還打什么工啊。”

  爾童注視著顯然不是用來自住而是為了出租才建得那么高的民房:“到時候我們家也可以蓋房子出租給來打工的人。我們吃房租,做點小生意,干什么不比打工強。”

  “哎呀,真的呢。”

  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開個超市。”

  爾童則搖頭:“你手藝那么好,不開個餐館太浪費了。”

  “我就會做幾個家常菜,開餐館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說著,臉上的笑容悄然凝固。爾童心里一陣難過,趕緊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因為他們清楚,自己那離破敗的縣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鄉和這里不同,永遠不會有這樣的光景。

  兩人沉默了下來。大巴車轉彎減速,駛進了一片大院。車門打開之后,招工的年輕人疲憊但笑容滿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車吧。”

  還沒有離開車門,爾童就聽見綿延不絕的,沉悶的嗡嗡聲,仿佛無數昆蟲同時拍打著金屬的翅膀。

  這聲音是從廠區內那棟最大的建筑中發出的,爾童覺得這棟六層的車間大樓看起來就像是一節放大了很多倍的綠皮車廂,帶著一種目空一切的氣勢俯視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他們魚貫離開大巴車,但還是有一個聲音說道:“這里太偏了。啥都沒有。我不做了。”

  爾童看向身后的車廂,一位染著金發,戴著耳環,穿著黑色帶骷髏頭的緊身外套的年輕農民工正滿臉不高興地說道。

  他看起來比爾童還小,讓人懷疑他是否滿了十八歲。

  年代不同了。爾童想。新一代農民工有很多都是獨生子女,生活條件也比幾十年前好,所以比他們的父輩挑剔得多。面前這位殺馬特貴族很顯然是必須生活在熱鬧繁華的市區附近的。

  “當然,這是雙向選擇,不會強求的。”

  招工的年輕人的平靜有些刻意:“那麻煩你在這邊等等。一會兒我帶別人參觀完了,這車會送不愿意留下的老鄉回火車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帶著隨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車上吧,——丟了我負責。”

  爾童跟在他身后走向車間大樓。進門之后除了像突然揭開蓋子一樣轟響的聲音,還有撲面而來的金屬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氣味。有人馬上咳嗽起來,還有兩三個人停下腳步:“在這里上班?我們不做。這味道受不了。”

  招工的年輕人像是習慣了這種情況,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那你們也回車那里等吧。”

  爾童沒那么嬌氣,而且他看到車間內出來了幾個戴口罩的工人,拉著的拖車上堆著幾乎直到天花板的貨物。這氣味可能確實對身體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沒事了。他只是看向柳葉般的眉毛絞在一起的素琴,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道:“姐,沒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然后輕輕搖頭:“哪里有一點影響都沒有的事給我們做。”

  爾童同意她的說法。如果這么點氣味就讓他們止步,那就不用出來打工了。

  他們繼續前進,在經過車間大門內保安的桌子時,招工的年輕人從抽屜里翻出一個小塑料袋,把袋子里一顆顆亮晶晶的東西倒在手里,轉向爾童他們:“這就是我們工廠的產品。”

  爾童注視著那些比泡開的飯粒大不了多少的,長長的金屬顆粒,不知道這些是什么。但招工的年輕人隨即拿出手機,指著手機側面的金屬按鍵,笑道:“就是這個。”

  原來手機按鍵單獨看是這樣的。爾童好奇地看著那些顆粒,而招工的年輕人表情頗有些自豪:“我們廠,就是富士康這些手機代工廠的供應商。”

  他撥弄著那些顆粒:“這個,是蘋果五代的邊鍵。這個是三星的……”

  爾童驚訝不已,他完全沒想到,這家偏僻的工廠竟然會是這些如雷貫耳的品牌的部件供應商。雖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國產的雜牌手機,但能近距離接觸這些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讓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

  伴隨著年輕人的介紹,他的思緒也天馬行空地亂竄起來。他想起在網上看到的報道,中國已經生產出世界一半的輕工業產品。這是繼百分之五的耕地養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后的另一個奇跡。

  那個奇跡是祖輩們的功績,而這個奇跡他卻是創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員。

  他有些自豪,想象著有一天自己生產的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東西被裝上手機,塞進集裝箱,漂洋過海,出現在約翰內斯堡,斯德哥爾摩或者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最后在一雙雙黑色或者白色,細膩或者粗糙,柔潤或者干枯的手中輕快地起舞。

  這讓他莫名的激動。

  年輕人把樣品裝好,再次走向車間內。第一層的門前站著兩名保安,手中拿著爾童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機場安檢時使用的探測器。

  年輕人站到一名保安身前,舉起雙臂。那名保安一邊隨意地用安檢器在他身上掃了兩下,一邊看著爾童他們笑道:“今天又只來了這么點人啊。”

  年輕人苦笑著搖頭:“過了元宵節應該好一點。——他們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

  保安突然提高聲音:“不要亂碰東西,絕對不許拍照。”

  這么嚴格的檢查當然有他的道理。爾童理解。那種小小的金屬顆粒恐怕一把就能抓起幾百顆。而且很容易夾帶。但這次他有些失望,因為剛剛還期待著第一次被安檢器掃描。即使他和素琴沒機會坐飛機,至少也能挨個邊。

  “在這里上班進出都要過安檢。”

  年輕人帶著他們走向保安身后的門,語氣有些嚴厲:“下班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別把產品掉進自己口袋里,不然就說不清了。”

  沒關系,這些是應該的。去年的廠里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東西回去,從包裝袋到電源線,從掃廁所的阿姨用的潔廁精到產品上的銅螺絲。

  爾童實在看不過去,卻又無可奈何。這些東西不值錢,但剛才看到的那些手機部件,抓一把就會給工廠帶來很大的損失。

  爾童一邊想,一邊進了這一層的車間。馬上,一直回蕩在空氣中的嗡嗡聲有了細節和層次,空氣壓縮機的呲呲聲,排風扇的呼呼聲,金屬碰撞和摩擦的聲音,氣動螺絲刀和機床主軸轉動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永遠也不會平息,述說著這里的緊張和繁忙。

  與此同時,那股濃烈刺鼻的氣味也更重了。但年輕人在入口內一側的墻上掛著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發給了他們。爾童趕緊戴好,終于感覺呼吸順暢了不少。回頭看一眼素琴,她扭結的眉毛也終于再次舒展了開來。

  接著爾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車間很高,很寬,而長度更是驚人。

  雖然這大白天也亮著一盞盞白色的節能燈,但灰暗的墻壁,天花板和地板,機床,以及一樣穿著藍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線吸走了一樣,讓爾童感覺距離遙遠,空間廣闊。站在這車間的門口,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顆塵土。

  然后他們就在年輕人身后,走向正對著門的那排一眼看不到頭的機床。

  這些機床外形大同小異,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機,只是沒有那么漂亮,而是涂著灰撲撲的防銹漆,機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門子之類的銘牌。只有一半機床有工人操作,另一半還在沉睡。而開著的機床只有三分之一關閉著屏蔽門。

  這些門戶大開的機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轉的刀具,正在程序控制下切割著模具上的金屬坯。從一個噴頭里噴出乳白色的冷卻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觸的地方,濺起細細的水珠,并且向屏蔽門外噴吐著一股股白霧。

  爾童有些吃驚。雖然他沒有開過機床,但也知道這種不關屏蔽門的做法是很危險的,因為飛濺出來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霧,還很有可能夾雜著高速飛行的金屬碎片。這是常識。至少是農民工該有的常識。

  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時候,可能還有成塊的金屬飛出來。那樣更危險。屏蔽門就是為了阻擋這些危險的。爾童注視著每一扇屏蔽門上都有的鮮紅的警告:嚴禁在屏蔽門未閉鎖時啟動機床。若聯動系統故障,請立即停機檢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對這警告視而不見。他們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帶著口罩,而且都像是當墻上“噪音有害,請戴耳塞”的標語不存在一樣。

  “就是這活。”

  年輕人在一臺機床前停下腳步,在震耳欲聾的噪音中對爾童他們大聲喊道。

  爾童好奇地看著操作機床的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裝一側已經被屏蔽門中噴出的霧氣染濕,還覆蓋著一層金屬碎屑。

  他正熟練地一只手從機床內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只手同時把準備好的未加工模具放進機床內的底臺上,壓緊空氣閥把模具鎖死。接著拉上屏蔽門,按下“開始運行”按鍵。

  接著工人沒有去觀察機床的運行情況,而是拿起工作臺邊的氣動螺絲刀,扭下剛取出的,濕淋淋的模具上那兩枚固定螺絲,把模具一分為二。

  最后他從公模和子模中間倒出加工好的金屬條,把金屬條飛快地在一只托盤內的格子上整齊的擺好,又再次把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屬胚裝進倒空的模具,用螺絲把公模和子模鎖緊。做完這一切之后他終于站直,打量了云濤他們一眼,眼神疲憊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氣的時候,機床發出叮的一聲,主軸停止轉動。那位工人便再次重復起這遍流程。這一整套復雜的動作,他只花費了兩分鐘左右。

  我能做。爾童想。他仔細看了看機床的控制面板,上面的單詞他甚至有小部分還認識。他看懂了主軸轉速是每分鐘兩萬轉,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序耗時是兩分零六秒。

  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動的,即時顯示的,刀具的XYZ坐標以及運程,看到了緊急停止鍵,看到了刀具復位鍵和微調鍵……如果技術員的工作就是調試和維護這些機床,他有信心勝任。

  年輕人再次舉步向前,爾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為一臺機床更換刀具。隔壁機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術員!技術員!我機器又報警了!”

  “我就來!”那位技術員回答一聲,便把上半身探進屏蔽門,同時打開主軸讓它空轉,并仔細注視著刀具的運行。

  果然是這樣。技術員就是負責這個的。爾童滿懷信心。他開始憧憬未來。他們不知不覺間就在一樓的車間內轉了一圈,數百臺機床與數百名工人都在做著一模一樣的工作。最后他們回到門口,年輕人問道:“怎么樣,誰有什么問題?”

  一位兩鬢斑白,神情畏縮的瘦削男子囁嚅著問道:“我沒什么文化……這些機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輕人笑道:“會寫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于幾知道不?認識ABCD二十六個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連連點頭:“這些個,還能行。”

  “那就行了。我們不需要操作工有什么文化,更不需要你們自己了解機床。有技術員專門負責。”

  年輕人輕描淡寫地揮手:“還有誰有問題?”

  “這事有點不安全吧……這機器看著很容易傷人。”

  另一位三十來歲的健壯男子問道,他是這批人當中唯一一個比爾童個子高了少許的。

  “我們廠去年全年只發生不到十起工傷事故。”

  年輕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著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磚,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么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針腳蜿蜒的傷口,老老實實地點了點頭:“也是,我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

  于是不再有人提出問題。年輕人又問了一遍,便帶著他們走向車間出口:“我們去看看生活條件吧。”

  生活條件其實比爾童想象的,或者說期待的還要好。明亮而干凈的食堂,比去年的工廠那陰暗骯臟的食堂可謂天壤之別。

  廠內就有醫務室和小超市,宿舍下有籃球場和乒乓球臺。小超市的二樓則可以用投影機看電影,當然屏幕很小。還有臺球桌。至于宿舍,確實是嶄新的,還彌漫著木材和油漆的味道。

  但最讓爾童滿意的,不是宿舍墻邊的高大的儲物柜,不是風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個人就有兩間衛生間,衛生間還安裝好了淋浴噴頭,年輕人說將會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也不是通風和采光都無可挑剔的陽臺,而是每一張床位邊都有一個插座。

  再也不用擔心給手機充電的問題了。去年那廠臭蟲橫行的老舊宿舍里,可是八個人只能公用兩個插座,還不允許工人自己接插板。

  每天為了手機充電的事情舍友們都會發生糾紛,三天兩頭就有人為了這事打架。后來爾童和素琴出去租房子住了,才算是解決了這個問題。

  今年爾童當然也會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現在。在這之前還是要在宿舍住一段時間的。如果不是因為有素琴,爾童簡直覺得這里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們天黑之后最后一次在大巴車邊集合時,只有一個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輕人讓他們考慮商量的時候,爾童幾乎整個人都在發光:“姐,在這做段時間試試吧?我覺得那技術員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當質檢,總比在流水線上強!好不好?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