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沒問娜她會用什么樣的方式來幫我,可我知道她有能力幫助我。這樣的女人,只要她想,能夠辦到任何她想辦到的事情。她的形象,在我眼里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由原來的仇恨,轉變成了恐懼。

  是的,我很害怕她。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嫣正在熨衣服,嘉嘉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給手里的娃娃換衣服,桌子上是做好了的晚飯——她們在等我回來!

  如果沒有經過這樣一個漫長的傍晚,我一定會突然很感動,只是因為她和女兒這么晚了還在等著我,這兩個女人,都是那么的執著!我愛的,不只是她們的美麗,還有過去每天里發生的每個細節,還有在很多人看來不能容忍的缺陷,和只有我們叁個人在一起才有的溫馨!

  嫣的動作很慢,很仔細,把衣服迭好了,才問我:“去哪里了?”

  “有點事。”

  我說。拉了張椅子坐到了餐桌前,看著嫣把桌上的菜端進廚房去熱。嘉嘉已經跑過來,依偎在我腿邊仰頭看我:“爸爸爸爸,嘉嘉餓了……嘉嘉要吃飯!”

  看著她天真無邪的眼睛,我突然一陣心酸,把她抱起來放到腿上,努力笑著,柔聲問:“哪里餓啊?是肚子嗎?讓爸爸看看……”

  “早就讓她先吃,就是不肯,說要等爸爸回來一起吃……”

  嫣的聲音從廚房里傳出來:“妳都不知道餓嗎?都這么晚了才回來!”

  我沒有回答,心里卻空蕩蕩的難受。如果不是樓梯間親眼看到的一幕,如果不是剛才看到的那些畫面,我實在不能相信此時依然溫柔體貼的妻子,竟然可以瞞了我那么多事情!到了這個時候,我突然發現自己有種被孤立的感覺,這些年來,我幸福的家庭已經占據了我生活的絕大部分,也習慣了家里——醫院這樣固定的生活方式,除此之外,我竟然連一個可以傾訴的朋友也找不到了!

  “媽來電話了……”

  嫣遞給我筷子:“還是那件事,問妳想好了沒有?說前幾天去醫院檢查,發現爸的心率不齊,血壓也偏高——他的身子已經不適合管理公司了!說妳要是不去,真不知道該交給誰……”

  我沉默著,嫣說的媽,其實并不是我親生的母親。母親在我結婚前一年就去世了,她的后半生都是孤單的,輾轉于很多個城市之間,難得有空下來的時候。

  最親近的人都是商人,商人重金輕別離,很小的時候我就習慣了一個人生活,我在少年時代最溫馨的記憶,不是母親的呵護,不是父親遙遠的問候,是醫院……

  如果不是很嚴重,生了病我就自己去醫院。我以前住的地方和醫院很近,幾步路就到了。那家醫院不大,有個護士長和我很熟,每次看到我去,她臉上都帶著明顯的感慨和憐憫,知道我自己在家,有時候下了班還會去看看我,給我帶些吃的。現在想起來,我之所以選擇醫生的職業,和對那位護士的眷戀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我一直拒絕接管父親的公司,不單是怨恨他對母親的叛離和對我的漠視,在我內心深處,有著對那種生活方式的巨大恐懼!我不要嫣變成像母親那樣處處猜疑的女人,不想讓女兒一年也見不到爸爸幾面。而且,我所有的記憶,幾乎都在這座海邊的小城,離開這里,我會有沒了根的漂泊感。

  “要不然,妳考慮一下吧……我和嘉嘉可以跟妳一起過去。”

  嫣似乎沒什么胃口,筷子在碗里撥著。

  我搖了搖頭,父親的公司設在安道爾,一個很小的國家。以前是因為免稅政策,父親才從法國去了那里。沒有華人小區和中文學校,我曾經去過——到巴塞羅那看球的時候經過。很不習慣,更談不上喜歡了。

  嘉嘉用湯匙把嫣夾到自己碗里的胡蘿卜舀出來,放到了我碗里——她最不喜歡吃的就是胡蘿卜!然后心虛地偷瞄了下嫣。小家伙立場堅定,無論面對什么樣的引誘哄嚇,都動搖不了她對胡蘿卜的拒絕。我伸手抹去了她粘在嘴角的一顆米粒兒,看著她大口大口地吃飯,心底有一處最柔軟的地方被觸動著:寶貝兒,為了妳,我絕不會放棄!

  摟著女兒看了一會兒動畫片,嫣過來領她去洗澡。嘉嘉在浴室里“咯咯”地大聲笑著,水聲也從里面傳出來,女兒喜歡玩兒水,每次洗澡都撲騰得浴室里到處都是一片狼藉。嫣的計算機開著,放在臥室的床上。我過去,看到右下角QQ的圖標閃動著,猶豫了一下,用鼠標點開了。

  西洋鏡(670****76)21:19:26在不在?

  嫣的QQ是隱身狀態,消息是發過來已經十幾分鐘了,在帶嘉嘉去洗澡之前她一定看到了,不知道為什么沒有點開。突然覺得這是個契機——雖然我還沒準備好,可自己明白,一定要面對這一天……

  壓制著想要罵人的沖動,把西洋鏡的簽名備注修改了一下,變成“刪掉這個人”。我想給嫣一個暗示,我希望她能懂!

  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機械地按動著手里的遙控器,不斷地換臺,人卻是麻木著,有點無所適從。

  哄睡了嘉嘉,嫣才回到床上,大概看到了屏幕上我點開的對話框,人就愣了一下,朝我看了一眼。我假裝看電視,努力讓自己顯得盡量平靜,眼角的余光卻注意著她。

  嫣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抱著膝蓋一動也不動地坐在床上,呆呆地對著屏幕。我突然間有些后悔,覺得自己不該選擇這個時候對她暗示。潛意識中,我似乎希望這件事越晚攤牌越好,如果可以,我寧愿永遠都不要提起。

  我不知道她會用什么樣的態度來對待這件事!我害怕事情會向著我最不希望那方面發展,如果嫣坦然對我承認……如果嫣決定離開——我該怎么辦?

  好像過了很久,嫣從床上下來走到我前面,從茶幾上拿了個杯子倒水。她手抖得厲害,似乎連杯子也沒法拿穩,人恍恍惚惚著,水已經溢出來了,她還不知道,繼續在倒。冒著熱氣的水從茶幾上流下來,一直流到我的腿上,把褲角濕了一大片。

  我叫了她一聲,她被嚇得全身猛地一震,“啪”的一聲杯子落在茶幾上,碎裂開來。這時候人好像才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放下水壺拿東西來擦,水壺沒放穩也倒了。她手足無措地用毛巾在我腿上擦拭,嘴里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站起來,跺了跺腳,輕描淡寫地說沒事水不燙。嫣還是用快要哭的腔調對我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看著她那副樣子我說不出的心疼,扶住了她的肩膀柔聲安慰:“不要緊,妳看我一點事都沒有,好好的。”

  沒想到我說了這句話以后嫣突然哭了出來,眼淚泉水一樣不斷地流著,我用手給她擦,那眼淚卻止也止不住,剛擦掉馬上又涌出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哭過,可奇怪的是我沒有一點詫異,甚至有一絲找回從前的欣慰。這個時候是她需要我的時候,我能真切地感覺到她對我的依戀,瞬間,沒有想別的,只想把她抱在懷里好好安慰好好的疼愛,不讓她再這么彷徨無助!

  擁著她走進臥室,讓她坐在床邊。我出去給她倒了杯水過來,回來的時候卻發現嫣已經把自己埋到了被子里面,蜷縮成一團,身體伴隨著她的哭聲不斷地抽動著。我過去,在她身上輕輕地拍了拍,然后去掀被子,可被子被她緊緊地裹在身上,根本沒有辦法看到她的臉。

  我安靜地坐在她身邊,捧著手里的水杯,有一些茫然,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也許我在等她,等她哭過了,平靜了,然后告訴我一些事情。盡管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做好了接受的準備,可是如果她肯說,我就聽,哪怕會心如刀割,哪怕是痛不欲生!

  嫣一直在哭,仿佛沒打算停下來,用抽噎著的語調反復地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好像除了這句話,已經沒有別的話可說。我沒有說話,感覺著掌中水杯里的水溫一點一點消失,就像是我的曾經的憤怒。沉默代表了我的原諒,我說不出“我原諒妳”這四個字,那是我人生中最后的尊嚴,說了那句話,就意味著一種徹底的拋棄。我用這樣的方式原諒妳,我的妻子,希望妳可以明白。

  夜漸漸深了,外面客廳的電視依舊在播放著,不斷變換的光線投射在臥室門口光滑潔凈的地板上,模糊而扭曲,依稀可辨的畫面,詭異得似乎是在演出一幕離奇的荒誕劇。

  嫣已經安靜了,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小床上嘉嘉翻了個身,把腳翹著搭在床邊的護欄上。我放下水杯走過去,小心地把她的腿放回去,用毛毯蓋好。這時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是僵硬的,有些麻木和酸痛,我雙手按在床沿上,仔細地看著睡夢中的女兒,安靜祥和的臉如同天使,手指含在嘴里,長長的睫毛時不時地顫動一下。俯身想去親一下她的小臉兒,摸了摸自己嘴上的胡茬,忍住了。

  關了燈走出臥室,坐到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感覺說不出的疲倦,關掉電視機,關掉所有的燈,把自己埋在黑暗里面,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沒回臥室,下意識地面向著那個方向,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可知道她們都在,我像一頭野獸,壓抑著要咆哮和爆發的欲望,靜靜守在自己領地的邊緣。

  感覺上似乎只是瞇了一會,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發現身上多了條毛毯,嫣伏在我腿邊,身上只穿了睡衣,貓一樣蜷縮著。我把毛毯給她蓋在身上,注視著她的臉,跟嘉嘉一樣,兩個人都喜歡含著手指睡覺,一樣無辜的表情,甚至連姿勢都出奇的一致。唯一不同的,是嫣的眉頭一直都緊鎖著。她心里究竟藏了多少無法承受的東西?甚至在夢里,也不能夠讓自己放松下來!

  來到陽臺,深深地吸了口氣,天陰沉沉的,就像我的心情,壓抑得讓人透不過氣。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了娜,腦海里浮現出那一副扭曲中帶著瘋狂的面孔。耳邊,是她的聲音:后面的路,會很艱辛,很漫長……

  嫣會回頭嗎?會離開佟嗎?我該不該保持著現在的沉默?讓她有時間去擺脫那可怕的噩夢!她獨自面對那樣一個流氓,該怎么辦?佟又會不會用那些事實要挾她?我的腦袋里一片混亂,理不出一點頭緒,我和嫣之間,現在好像是隔了一層窗紙,她不肯捅開,而我,也沒有戳破的勇氣!我們都明白,誰都無法坦然地面對這樣的尷尬,就像是明明知道身上有一根刺,但是因為怕痛,所以不敢輕易觸碰,只好選擇遠遠地避開,盡量不去牽動那傷口!

  扶著欄桿,對著天空發了會兒呆,不經意一回頭,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嫣已經醒了,懷里抱著毛毯站在我身后。

  她就站在門口邊,靜靜地看著我,表情有幾分怯意,眼神飄忽不定,看到我突然回頭,猛地驚了一下,慌亂地整理手中的毛毯,同時頭低下來,有些散亂的頭發垂下了,遮住了面龐。

  這一副畫面一下子讓我想起了那些相片,心猛地顫了一下。就是在這里,佟猥褻了我的妻子!而當時的嫣,姿勢幾乎和現在一模一樣。我狠狠地甩了一下自己的頭,雙手用力搓了搓臉,試圖擺脫那些畫面——卻無濟于事,一副又一副的圖像依舊在腦海里閃爍:佟的手、撩起的衣服、扭動的身體、腿……

  一時間心煩意亂,轉身回房間,經過嫣身邊的時候,我下意識地閃了下身體避開她。而這時嫣剛巧做了個迎上來的姿勢,看見我那一閃身的瞬間,臉上僵了一下,低下頭,默默地跟著我回房。

  看著她小心翼翼的神態,心頭突然有些不忍,盡力放緩和口氣對她說:“還早,妳去再睡會兒吧。”

  嫣低著頭沒吭聲,手不安地在毛毯上摩挲著。我過去牽了她的手,拉著她去臥室。她孩子一樣跟在我身后,手掌卻是一片冰涼。扶她上了床,剛要轉身,手卻被嫣緊緊拉住了,幽幽地看著我,半響,才說:“妳,妳去哪里?陪我一小會兒,行不行……”

  “我哪里也不去。”

  把嫣的手拉到眼前,輕撫著纖細修長的指尖,然后看著她柔軟的手指反過來和我的手指纏到一起,我很想說:我會一直在妳身邊,永遠都陪著妳,這一輩子都不離不棄!可張了張嘴,卻沒說出來,仿佛有什么東西梗在喉嚨里。

  嫣把頭靠在我后背上,良久,才輕輕嘆了一口氣,聲音若有若無幾不可聞。

  兩個人沒再說話,安靜地看著,看著天一點一點地亮起來。

  夜過去了,天總會亮,可誰都知道,天亮了又會再黑,我們都不清楚,在今后再度襲來的黑夜中,會不會迷失自己……

  吃過早飯去醫院,生活還是要繼續,無論妳愿不愿意,該生病的人還是會生病,該上醫院的人還是會上醫院。沒安排我的手術,就在椅子上呆坐著,看門外面人來人往,忙碌習慣了,突然靜下來,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局外人,似乎和所有的人都沒有了關系。

  臨近中午的時候,黨辦的李主任找我,先是扯了些閑話,最后才說:“妳現在是咱醫院樹立的典型了,這次評級,是該上妳的,我早就覺得妳該上了。昨天和院長商量了一下,給妳安排幾次到外邊指導,增加點兒資本嘛!先去市二醫做個交流怎么樣,回來再提妳,就名正言順了。”

  這對任何人來說,都可以說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情。此時的我卻有些心不在焉,客氣著回應他,絲毫沒感覺到喜悅。李拍著我的肩膀,說:“好好干吧,以后妳的前途無憂,一片光明啊。”

  “什么時候去?”

  我問。

  “反正也不遠,要不下午就去吧……”

  他說:“早回來早宣布,省的中間有人唧唧歪歪的壞事情,人事處也難做。”

  我也希望自己手頭上有事情可做,人閑著,那種無助的空虛感鬼魂一樣纏著我,我需要看到病人,在那里,我才能感到被信任被需要著!

  況且,二醫距離我住的小區反而更近些,中午回去的時間也會很寬裕。

  下午一過去就碰到急診手術,一個車禍病人,肋骨斷了叁根,小腿開放式骨折。醫院安排了幾名剛剛畢業的實習生觀摩,家屬開始不同意,醫院方面就很強硬,麻醉師借口調試氧氣設備,在那里耽誤時間。我有些生氣,卻只好去做家屬的工作,又過了十幾分鐘,才說通了。

  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一上手術臺,我腦子里什么都不會想,完全投入到治療病人的過程中。這不但是對生命的尊重,也是我對自己職業操守的要求。

  可手術一結束,人就馬上懈怠下來,又開始胡思亂想,想嫣這會兒在家里做什么?想佟會不會去糾纏她?焦躁聚集在胸口,說不出的煩悶,干脆出了房間,到走廊上去透透氣。

  走廊過去,是住院部大樓,樓前是塊寬闊的草坪,間雜著幾排花樹。稀稀疏疏的散落著幾個病人,或被人扶著,或坐著輪椅,身上條形的病號服在月季花從里時隱時現。

  我信步走過去,漫無目的地在草坪上踱著步。陌生的環境讓那種被孤立的感覺更加明顯,甚至有種在另一個城市的錯覺!我的目光機械地在周圍搜索,最后落在一個地方,停住了。

  草坪的盡頭,一株桂花樹旁邊的石凳上,雙手抱膝蹲著一個人。低著頭,前后晃動著身體,似乎隨時都可能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