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第二章 浪子的“道”

  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白了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

  但我不同,因為我的本質是一個浪子。

  古有良訓:浪子回頭金不換。古時的浪子大概是指染有某些惡習的無業游民,然而,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干百年的世事變遷又為這個詞注入了全新的內涵,今天,“浪子”又成了放蕩不羈、個性刻意張揚的一類人。于是在物欲橫流的時代里,這個詞愈顯得刺激與浪漫,濃濃的誘惑色彩里又雜些迷幻的光影。

  因此便有人幻想成為浪子,他們心靈的騷動源于一時厭倦于周遭的庸俗。他們豪氣干云,背上簡單的行李,只身一人去游歷河山,感受都市,然而他們只是以好奇的心態嘗試孤獨,體驗生存的本能及生命的內涵。其間有多少是為理性的思考和哲學的關懷,又有多少是對文化的關注及情感的回歸呢?

  可惜他們在那塊土地上走得太急了,走得太動情了,還未及一一定位,薄薄的一層情感沉淀已經不起廉價的宣泄。

  但我不同,因為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浪子,更因為我像蘇格拉底對一切都一無所知。雖然活了近三十歲,但是眼前還是日日常新的新世界。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個世界,也不知道為什么而去摸索求探……

  這一切的一切世人都有過各種的解釋,單沒有一種我能夠完全聽懂。我是如此的無知(或者說不了解),所以常人對于生活的一切厭倦都與我無緣。滄桑世道就是這樣。

  也許換一種方式來講,會更好一些。

  我深深地了解,做浪子不是為了嘩眾取寵,也不是去刻意地經營一種神秘的深沉,更加用不著飽經風霜式的自負或者傲物凌人。

  一般的人過了“年少輕狂”的階段,就會漸漸發現做浪子有點力不從心,他們不得不開始懷疑當初的抉擇,最終會想或許應該留下些路標,好下至于將來進退兩難。他們知道回頭是岸,于足又走得從從容容,雖不必擔心前方荊棘滿途的原野上能否柳暗花明,卻亦不能欣喜于艱辛跋涉后的綠草茵茵。

  當昔日的激情耗盡,當那塊土地開始向他索取,他們開始自覺地思索一直不自覺尋找的東西,于是既無法擺脫精神亦無法擺脫非精神的存在;無法擺脫游離于世俗與超脫間的自我,亦無法擺脫對隨波逐流的無奈以及對無奈的失落。

  我不曾浪跡天涯,但許久以來,我一直試圖解讀縈繞心中的那份俠客夢,開始總以為俠客是一種幻想,于是一直逃避,后來才漸漸發覺是因為逃避而幻想,最終才有了俠客浪子。

  我一直傾心于俠骨柔情的金庸,他筆下的人物雖漂浮在不知方位的虛空,可我總能親切而默契地認同。雖是虛幻,卻在一個精神層面上完整而永恒地突顯了被潛抑的渴求,無奈和對無奈的失落在這兒尋求著各自的平衡。

  文明漸漸走進,現代人對蠻荒的遙遠記憶已留存無幾,卻又久久不能割舍。

  原來生命的核心本是莽蒼蒼的自然,所以浪子并非一定要去浪跡天涯,在精神世界的天涯海角營造浪子的心境,或許更不容易被周遭同化。

  浪子的心境便是要領略一種深層次的孤獨,卻又要溫和、自在地活在繁華喧囂間。遁入空門的佛家子弟、云游四海的道士不是浪子;厭棄紅塵,消極避世的王維、陶淵明不是浪子;以孤獨作繭,躺在繭里作蛹,僅以一種寄托作為出氣孔的八大山人更不是浪子。

  浪子的心靈深處永遠留給自己一個空白空間,它有著單純和執著織成的柵欄,即便有心人讓柵欄里鮮花璀璨,在浪子心中,遠不如蒼白依然。

  小時候,國文老師跟我們說,寂寞就是孤獨,孤獨便是寂寞。有一天,當我擦亮惺忪的睡眼,開始讀人生這部書時,下禁有些愕然寂寞太易,孤獨太難!

  為吾生須臾感嘆,為似水流年留連忘返,隨隨便便心情不佳,為花謝月缺傷感,在一個細雨霏霏的季節、在匆匆的月臺送走匆匆的朋友、在飄雪的街口為一束凋零的玫瑰秉燭。

  所以,寂寞太易。

  國文老師的話倒像是極其樸素地描述了一種大徹大悟后的禪定,盡管并非也的初衷。

  未參禪時,山是山,水是水;參禪時,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禪悟時,山亦是山,水亦是水。

  禪定是一種返璞歸真的境界,是人類靈魂深處的夢囈。

  禪定為形與意的統一,自然而然地充當了一切形的量度。

  浪子畢竟不是不染人間煙火的得道高僧,苛求不來禪定的灑脫:浪子亦是凡夫俗子,要區別一種凡夫俗子與另一種凡夫俗子,寂寞就不能等同于孤獨。

  寂寞足一抹憂郁的云,聚聚散散仍是一片一片,處于二維的概念體系里,于是我們很難意識到兩種乃至多種寂寞感的交織。

  孤獨則完全是一個三維概念,在陌生的群體里,你說沒有人和你談得來,你寧愿一個人悄悄地縮在角落里。你的心此時被孤獨深深包圍了,被有容量的三維實體密封了,心囚于孤獨的圈圖里,你無力自拔,你無意自拔,這便是典型的八大山人式孤獨。

  然而若把那個三維實體置于心牢中,用你的心去密封孤獨,這時,浪子也便刻骨銘心地體會到一種深層次的孤獨。這一片空間是外人永難涉及的秘地,它只屬于自己,偶爾滲進去的淡淡悵惘、點點悒郁,都將是予你心田無與倫比的滋潤。

  無論大眾化的浪子怎么定義,在我心中,浪子已成為人們內在精神的一種象征性符號,濃縮在現代文明的一隅,定格于一小批現代人荒誕的期盼。或許有一天,當我們厭倦了遠占的遺跡。當我們今日的文明業已廢墟一片,生命才能更和諧地融于自然。

  但無論如何,我是一名浪子,并不是因為我感到孤獨或者寂寞,而是因為,我生來就是“浪子”,這就像“道”之所以是“道”,并不是因為它正確,而是因為它天生就是“道”,只有順從它,你才有可能獲得人生的真諦!

  我陷入了玄思的奇妙時空中,而唐心虹則像一朵散發芬芳的九月雛菊優雅地坐在我的面前,我從她身上感到的性感欲,就如風一樣捉摸不定。它從我的心口處散開,就如山野上的風。這個時候,我只想傾聽她的聲音,正如過去的這種時候我渴望和外面的世界合為一體,溶化到天地中去。假如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那實在是太寂寞了這個沒有思瀅和琴書陪伴的下午并不寂寞,它充滿了許多美麗的事情。

  后來我就和唐心虹去跳舞了。

  唐心虹的舞跳得非常之好,她的舞步不僅節奏分明,而且明顯帶有一種旋律感。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舞步有了旋律的感覺,跳起來就不再是簡單的節奏擺動,從而產生了多樣化和豐富性。一時間我在這樣的舞動中迷醉。

  舞場里面的燈光也就在這樣的時刻,及時熄滅了,我說的是完完全全地熄滅了。一切都立即陷入了濃重的黑暗,只有唐心虹身上散發出來的美妙香味兒在浮動。

  這一刻好像足夢幻,我無法確切描述自己的心情,我想說:“假如我是一只孔雀,我要用一千只眼、看著你。

  假如我是一條蜈蚣,我要用一百只腳、追蹤你。

  假如我是一個章魚,我要用八只手臂、擁抱你。

  假如我是一只貓,我要用九條性命、戀愛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我要用三個身體、占有你……“這樣的香味兒一定是從唐心虹的身上散發出來的,它在黑暗中和大提琴奏出的優美旋律一同起伏著。

  漸漸地這香氣與唐心虹的呼吸混合在一起,在一種嘈雜的寧靜中向我涌來。

  我情不自禁地將自己的嘴唇,向黑暗中我所摟定的這個精靈貼去,結果我貼住了一個光潔而飽滿的額頭。與此同時,唐心虹將整個身子都向我靠了過來。她的軀體輕軟而溫熱,像黑暗中撕下的一片。她在我的耳邊吃吃地笑了,這時候的感覺是我的身體像水一樣融化了,與音樂和黑暗以及起伏著的香氣淌到了一起,攪拌在一起。那股香氣像是一根繩索一樣的東西,游進了我的體內,又將我的內臟緊緊地絞住,然后一古腦兒地拖出了我的軀殼。我就像一個空心人似的在舞池里飄蕩。

  終于夜了。

  唐心虹因為要去接韓晶晶,所以先走了。又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不打算早早回家,所以走出江南樓后,獨自往外灘走去。

  都說夜晚的外灘是最美麗的,每當華燈齊放,一座座精美的建筑就變成了水晶般的宮殿,與黃浦江東岸的東方明珠遙相輝映,美不勝收。

  可是,這樣美麗的外灘,通常很難讓人心動,不是它不能,而是你不敢。外灘的高貴和驕傲,是上海其他任何地方都難以比擬的。那氣宇軒昂的建筑、那耀眼璀璨的燈光、那雍容沉靜的江面、那華麗雄偉的游船……一切的一切都驕傲地注視著你,沒有足夠的自信,你很難從容行走。

  所以,對外灘的喜愛就像一場水晶之戀,美好而易碎,你只能仰慕,偷偷喜歡。

  只有愛情中的青年,可以坦然面對這片輝煌,心無旁騖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迎著江風依偎著,傾訴衷腸。

  我坐在一片花壇前,明凈的月色白天際一瀉而來,清風撲面,花香襲人,心情便也頓時清朗起來。

  四周遍布著無數的小草和樹叢,甚至有一洼清水碧波微瀾,明月蕩漾之中,綠葉飄搖,偶有幾只青蛙跳躍,顫動剛剛綻放的小荷,猶如少女羞澀的竊笑,在池塘里傳遞著喜悅和躁動,微風輕拂,柔柔的撫慰,心中油然而升的情愫在夜空里隨之而散漫,漱玉含香,人也如醉。風影婆娑,柳葉如歌,白天的喧囂消融于頃刻之間,也夢也幻的是一襲輕瀉的白銀,裝點著夜色的寧靜。

  席地而坐,凝視著皓月嬉水,聽幾許鼓噪的蛙鳴,然后恰然自得,這頗有些孤芳自賞的嫌疑,雖然此生已注定與孤芳無緣,但孤獨與寂寞,或者說是一種孤傲,似乎成就著某一種希冀,陪伴著我的思緒,任由我一意孤行。我喜歡這樣的靜謐,并在這靜謐中遐思、暢游,追尋著飄逝的晚風,與虛無同行。

  萬闌寂靜之中,心也平和了許多,竟然童心未泯,投石擲水,漣漪輕揚,月光如流,宛如飄逸的紗裙,潔白的在飛翔,那夜空中的浮云,悠然的在游移,從遙遠的天際里向我漫來,看見了,我看見了那浮云的輪廓、看見了白色的紗裙、看見了在云朵里翩跶的身影,還有那童真的歌聲,歡快的在飛揚。

  幾滴露珠飄落下來,躍然于小菏的紅葉,晶瑩的亮光,讓我想起了那幾支小小的紅燭,燭光里襯映著虔誠,滿懷著祈愿和祝福,燃燒著一顆悸動的心靈,從陳舊的老屋里走來,那是一生的守侯,幻作一首悠揚的情歌,在空蒙的月色中飄揚。月光因此而明媚,并在明媚中與燭光一起燃燒。

  也許再沒有燭光了,于明凈的月色之中,看小菏鮮艷的綻放,亮麗的殷紅依稀跳躍著明火,釋放的火花依然點燃著心中的渴望,我渴望那星星之火,能穿越夜空,捎上我的問候,不滅于老屋的情懷,陪伴我永恒的情愛。童年的歌謠,必將永遠的回蕩。

  夜風吹拂中,只有月光在不卷地流瀉,在歌頌著那沉沉淺淺的夜色,在安撫著我漂流的心結,我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月光中池塘,凝視著池塘里綻放的紅菏,凝視著明麗而皎潔的晚月,夜深了,月色很美,真的很美。

  目馳神遙之中,我忽然聽到背后有異樣的繁華喧鬧聲音,回頭定睛一看,這才發現,身后原來正對著一家亮若白晝的餐廳,里面正在舉行婚禮,歡聲笑語不時從餐廳里傳出來,于是我便饒有興味地看了起來。

  看了不到幾分鐘,餐廳里的燈光忽然一下子滅了,正在我恍惚的功夫,酒店里面已經亂成了一團,我還以為停電了,但是對面其他建筑物依然白亮如畫,隨之我就聽到黑暗的酒店里面傳來了爭吵聲,舉行婚禮的人顯然對酒店的服務不滿意,餐廳的人一邊忙不疊地賠禮道歉,一邊趕快吩咐人去查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好幾分鐘過去,燈還是沒有亮起來,爭吵的聲音就更大了。

  這時候,一個穿著拖地白裙的女孩子從餐廳里走了出來,跨過馬路,居然也在我旁邊的一個石凳上坐了下來。我心里暗生詫異:不會是新娘一個人跑出來了吧?不由自主地多打量了幾眼,總算看清楚了,她不大可能會是新娘:盡管也模模糊糊看清楚了她臉上的濃妝,但是頭上并沒有什么多余的飾物,若果沒有猜錯的話,她倒有可能是伴娘。她的高跟鞋好像出了什么問題,坐下來后馬上脫下來,一邊揉揉腳,一邊把兩只鞋子放在石凳上面敲了敲,清脆的梆梆兩聲,似乎使了不小的力氣,接著再穿好,站起來趔趄著往前走了兩步,好像還是不行,回來接著敲,聲音更大了。

  看著看著,我就笑了起來。最近總是這樣,本來沒什么特別之處的一件事情,我卻總能看地笑起來。等到明白自己在笑的時候,事實上已經笑過了。

  “喂!”她朝我這邊叫了一聲,我還以為我背后面有人,就轉過身去看,轉身的工夫她又說:“看什么呢,就是在叫你!”“哦、哦。”我答應著站起身來:“怎么了?”“給根煙抽抽吧。”她說。

  我是向來不抽煙的,但今天特別,因為唐心虹的女性香煙偏巧放在我的口袋里面。

  “又是一個抽煙的女人,現在的女人都怎么了?”我一邊在腦子里面胡思亂想著,一邊走過去,掏出一根煙來遞給她,她一只手接過煙,打量了一下,“怎么是”摩爾“?這是女人抽的……是你妻子還是女朋友的?”,她問道,我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她一只手接過煙,另一只手還在繼續敲著鞋,我掏出打火機給她點火,一彎腰就聞到了她身上好聞的香水味道,也看清楚了她的長相:牙雕一般的面龐上有一雙黑水晶般的眼眸,這雙眼眸令人印象深刻地隱藏在濃密的長睫毛下面,其中似乎隱藏著無數誘人的隱秘。我很難講清楚她給人的具體印象,但是,毫無疑問的是,不用漂亮來形容她是說不過去的,盡管她的嘴唇上面的口紅抹得重了些,但是某種稚氣還是從口紅下面頑強地坦露了出來,大概也就是二十出頭的年紀吧。

  點好了煙,她抽了一口,立即嗆得連聲咳嗽起來,一眼便知道她不是那種經常抽煙的女人,我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她倒是咳嗽著問了我一個問題:“你覺得活著有意思嗎?”“有……也沒有……你覺得呢?”這個問題很難一言兩語地講清楚,急切間,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便干脆反問起她來。

  “我覺得太有意思了!”她說。

  我不禁啞然失笑,“怎么說呢?”我繼續問。一般而言,提出“活著是否有意思”之類問題的人,對此類問題的答案總是否定多于肯定的,像眼下這樣肯定的回答我還是第一次聽見。

  “哈,活著多好啊,能抽煙,能光著腳,不高興了還能夠剪剪電線什么的,還有好多事情,哪怕辦不到,想一想還是總是有可能的吧。”她多少有幾分天真和狡黠相互揉合的笑著說。

  “什么?”我一時間沒有聽清楚:“你說剪電線,剪哪里的電線?”她仍然天真地笑著,嘴巴一努,我順著她的嘴巴一回頭,立刻明白了:原來餐廳里,那一場小小的“悲劇”是她造成的,也禁不住笑了起來,“你怎么會想到剪電線的啊?”“煩了唄,從下午三點一直鬧到現在,我早就煩了,不剪電線我可能明天早上都回不去。”她輕輕地吹了聲口哨:“本來是想拉電閘的,但是他們修起來太容易,干脆就跑到屋頂上把電線剪了。”“啊?”“啊什么呀,一點兒都不危險,到廚房里找了雙塑膠手套戴好了才去剪的,又是在屋頂上,反正也不會出什么事情,明天早上他們呢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就能發現的,唉,只要今天快點結束就好了。”說話間,事情竟然果真像她希望的一樣:酒店的門口開始有人出來,雖然幾乎無一例外的都怒氣沖沖,但顯然也的確沒有什么辦法,一場熱鬧風光的婚禮看來只好就此結束了。

  她只抽了兩口,忽然說道:“你坐過來些,我跟你講句話。”要告訴我什么秘密似地向我招著手。

  我把腦袋湊了過來,她悄悄地說道:“我叫你夜游人,好不好?”那么稚氣地,我不由笑了起來。

  “小心,夜游人是帶著邪氣的。”“但有時候,黑夜也是幸福的象征。”說著話,她便把在煙蒂上面染著唇脂的香煙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怎么,你又不抽了?”我順手吸了一口,一股淡淡的甜香味兒潤滿了心肺。我從來不抽煙,所以我不知道女性的香煙是不是都是這種味道。

  “沒事情做,心里煩的時候才抽煙的。”“現在不煩嗎?”點了點腦袋。

  “為什么不煩呢?”“因為過來!”我把耳朵再湊過去。她四周瞧了一下,很鄭重其事的模樣,我心里面不由得一陣的好笑,她輕輕趴到我的肩頭,好聞的香氣再次傳來,她在我的耳朵旁邊悄悄地說:“因為你有一張可愛的臉嘛!

  “說著,便掩著臉笑了起來。

  我有些尷尬,想把瞼轉開去,忽然我覺得自己的腿上給人踢了一下,看時,她卻在手指縫里偷看我。

  對于這么沒有遮攔的、大膽的、孩子氣似的話,我只有傻子似地說道:“頑皮的小女孩兒。”忽然她把手掩住了我的嘴叫我別作聲,原來這個時候,對面馬路的人群中走出新郎和新娘,我剛想看得更清楚點的,身邊的女孩子卻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別動,有人在叫我!”果然有人在人群中里面喊著一個名字,但是聽不太清楚,我回過頭去,還不及開口:“噓!”她就先將十指在嘴唇邊豎了起來,其實她的手還在一直拉著我的胳膊,此時又一用力,我就跌坐在她身邊了,她的身子再往后躲一點兒,幾乎完全躲到我的身體背后:“拜托千萬要擋著點兒,被他們找到可就慘了!”于是我也就不再說話,一邊用身體擋著她,一邊還是像剛才一樣饒有興味地看著餐廳前面的人們何去何從:新郎和新娘上了一輛轎車,剩下的人也只好各走各路了,爭吵聲還在持續,賠禮聲自然也就沒完沒了,他們哪里知道罪魁禍首就在我的身邊。

  我想起自己正在度過一個如此有趣的夜晚,心里總不免覺得有幾絲隱隱的快樂。

  大概十分鐘,人群終于消散開來,餐廳的經理正在對員工們施以更加激烈的怒吼,那個一直在叫著我身邊女孩子名字的人也在最后一個離開了,我側過頭一看:她竟然倚靠在我身上睡著了,一只手還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一只手還提著高跟鞋。

  那么就睡吧,我想。

  十點鐘,背后的大餐廳關門了。長長的中山東路上面幾乎所有的店鋪也都關了門,行人寥寥無幾,漸至于無,看著偶爾從眼前駛過的汽車,看著浦江河面上的幽光里隨波逐流的駁船,真正覺得神清氣奭了。“啊!”也就這個時候,身邊的女孩子“啊”了一聲醒過來,睡眼惺忪地問我:“現在幾點了?”“十點了。

  “我回答說。

  “啊,居然這么晚了。”她馬上站起來,一邊整理著她的拖地長裙,一遍又忙不迭地穿好高跟鞋,正彎著腰穿著呢,突然側過身來對著我說:“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