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2)

  二仙堂還是老樣子,老板娘還那樣濃妝艷抹妖里妖氣,一邊搔首弄姿地招呼進出的客人,一邊賊眉鼠眼地和街上的行人調情,一邊用涂了血指甲的手往嘴里送瓜子,看見他走過來時,臉皮就變得不陰不陽了,不再像幾年前父親領他來時,見了面就夸他長得乖。

  “喲,這不是甄家的大少爺嗎,你爹死哪兒去啦?還欠我三塊大洋呢。”

  “我找大紅喜。”他直耿耿地說,

  板娘的臉立時就變得難看了,“兔兒崽子,大紅喜是你叫的嗎?”幸虧大紅喜聽到樓下的聲音,推開窗,讓老板娘放他進來。順著當年父親領他走過的道兒,他推開了那間房門,大紅喜著一身大紅旗袍,正對著鏡子絞眉,從眼睛的余光瞥見他愣在門口,輕聲問了一句,“你爹怎么樣啦?”

  “他快死了!”他故意把“死”字兒說得重一些,指望能打動大紅喜,讓她轉過頭來拿正眼看他一眼。不想大紅喜像似早就知道了這個消息,或者說,早就預見到了這樣的結果,仍那么紋絲兒不動地坐著,小心翼翼地捻著絞眉的絲線。

  “是你爹叫你來的?”大紅喜明知故問,“說吧,什么事?”

  “往你借一個大煙泡,就一個,最后一個。”

  大紅喜收起絞眉的家什,懶散地起身,走到床邊,從一個精致的小木匣上拉開一個小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透明蠟紙裹著的中藥丸子似的東西,隨手遞給他,嘆了一口氣,“咳,你爹這一輩子,就毀在這上面了。多大的一個家業,一千多畝好地呢。都讓他敗壞啦。”停了停,又說,“回去告訴你爹,我也沒有了,就剩這一丸了。”

  離開二仙堂時,他還在殺問自己:大紅喜會是他的親媽嗎?

  正在炕上翻滾的父親,從兒子手中搶過中藥丸似的東西,幾乎來不及把那層透明的蠟紙剝掉,就整丸吞了下去,眼里倏然露出舒坦的神情,停止了滾動,也不再鬼哭狼嚎。這一夜,全家人睡了個好覺。

  第二天早晨,母親起身做飯時,聞到一股濃烈的腥臭味。起初,她疑心是兒子大便時不小心,把屎蹭到了褲子上,可兒子醒來時,卻說他跟本就是光著身子睡覺的,當她去推醒丈夫,想問問是不是把蹭上大便的衣服穿回家時,卻發現丈夫這時渾身冰涼,硬得像塊石頭。她嚇了一跳,卻沒叫出聲來,只是叫兒子趕緊穿上衣服,幫她看看這是怎么回事,結果發現丈夫的被窩里屎尿淋漓,惡臭熏人,人已經死了很久了。

  父親的喪事是舅父幫忙操辦的。因為家里沒有錢給父親買口像樣的棺材,最后不得不由舅舅出面,和棺材鋪掌柜商量,用甄家墳地上的五棵落葉松,給父親換回一口楊木棺材,才使父親如愿地埋到了自己父親的墳前。十二歲的兒子這時才明白,眼下提起給父親立一塊比爺爺墓碑稍矮一些的墓碑,顯然是不合適的。

  整個守靈期間,兒子都沒聽到母親一聲哭喪的哀啼,也沒見過母親流過一滴眼淚,仿佛在從前的某一天里,母親已經把她一生的眼淚一次性給哭干了,只剩下一滴,每天掛在眼角,欲滴未滴的映射著她內心的痛苦。令兒子更詫異的是,那滴眼淚,居然在父親死后的剎那間蒸發了,母親仿佛突然擺脫了,又恢復成一個正常的人。母親是在十八歲那年嫁到甄家的。在她之前,父親已經娶過一房。原配是按照門當戶對的婚姻公式結合的,自然,新娘也帶來一筆可觀的嫁妝,只是那女人福淺,身體一直不好,也沒留下一兒半女的,婚后不到十年就死了。按父親的意思,續弦也應當講究門第的,只是那會兒父親的名聲不大好,已是城里出了名的膏粱豎子,但凡有點模樣的人家,都免談這門親事,無奈父親只得降尊紓貴,娶了一家佃戶的女兒,條件是免除這家佃戶的欠的十石稅租。母親剛過門兒時,甄家也還算殷實,雖說祖上留下的黃白之物和前妻死后留下的不菲的嫁妝,已經被酒色毒嫖中滾爬的丈夫典當得所剩無幾,可畢竟還有一千多畝上好的田產,一座三進的大宅院兒,每年收取的田租也是可觀的,可是父親日常開銷太大,必須靠不時的賣掉田產才能應付。妻子曾想勸阻他,但父親總會用一句話反駁妻子:“這是我爹留給我的,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婚后挺長一段時間里,妻子就是這樣過著半守寡的以淚洗面的日子,直到兒子出生,心里有了指望,才停止了天天流淚。幸虧孩子挺聽話,沒沾上他父親身上的那些毛病,除了被丈夫領到妓院一次,再沒怎么惹她生氣,上了私塾,也知道用功,每天夜里,娘兒倆守著一盞油燈,兒子背書、寫字,母親就在一旁納鞋底兒,绱鞋邦,時不時地往油燈里添油,心里盼望著丈夫死后,兒子將會重興家業。

  顯然,這種盼望是有根據的,因為兒子在脫掉孝衫的第二年,參加童子試時,就中了秀才。發榜的那天,母子倆有些得意忘形,多年以后,兒子才發現,原來母親也會笑,而且笑起來顯得那么甜,那么俊俏。晚上娘兒倆依舊守在油燈旁,母子倆這會兒什么也沒干,兒子既不背書,也不寫字,母親也沒像往常那樣绱鞋,只是在油燈旁那么坐著,一句話也不說,直到燈碗里的油耗盡了,四更天時,母子倆才躺下。透過窗紙照進來的混濁的月光,兒子看見母親的眼皮不時地眨巴著,而他自己也一直沒睡,而且第二天早上醒來,還是那么興奮,一點倦意都沒有。正是從那一天開始,母親給自己提高了勞作的指標,一天做完一雙鞋,而不是像過去那樣,兩天做一雙。誰也不知道,母親是在為兒子積攢趕考的盤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