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4)

  第二天中午,妻子把繩子在丈夫腳踝上系好,丈夫就拖著繩子,走出堂廳,坐到門外石階上抽煙。不一會兒,里屋炕上就傳來妻子特有的鼾聲,丈夫揀起一個小石子,站起身子用力向街門擲去,石子掠過二進房的屋頂,準確落在門房的瓦棱上,發也一聲脆響,街門的鎖頭就應聲打開。賈南鎮按照甄永信寫在紙條上的吩咐,把從朱家羊湯館借來的一只公山羊牽了進來,把依照甄永信畫在紙上的圖案仿制的鑰匙交給甄永信,甄永信解開腳踝上的繩子,系到公山羊的后腿上,兩人又把大門反鎖上,悄悄地離開了。

  玻璃花兒眼在午睡結束前,做了個惡夢,夢中來到一處陌生的曠野,四周林木茂盛,一個渾身長毛的強盜在身后追攆她,她拼命奔跑,兩腿卻像踩了海綿,綿軟無力,而強盜的步伐明顯比她迅猛有力,和她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她想喊“救命啊!”張開的嘴巴卻發不出聲,忽然腳底絆了一跤,就勢跌倒……渾身猝然顫栗一下,驚出一身冷汗。睜眼看時,發現自己躺在炕上,窗戶開著的,方知是被惡夢驚醒。炕上就她一人,大兒子世義上學去了,老二世德上午被姥姥接去,這時她感到腳踝正被什么東西抖動著,拿眼看時,才知道是拴丈夫的繩子在抖動。往常不這樣,都是她醒來后,扯著繩子把丈夫牽到炕前,親自給丈夫解開繩子,午睡才算結束,今天丈夫卻有些大膽,竟敢在門外不住地扯動繩子,勒得她腳踝挺痛。她解開自己腳踝上的繩子,打算把丈夫牽過來訓斥幾句。但丈夫今天顯得比往常倔犟,用力牽拉才向前移動一小步。玻璃花兒眼有些生氣,抓起炕頭的笤帚,打算在丈夫進屋時,先給他一笤帚。

  丈夫沒進來,進來的是一只公山羊。玻璃花兒眼“啊”地叫了一聲,松開繩子,滾到炕里邊,恐怖不安地看著公山羊。公山羊帶有明顯的暴力傾向,怒睜著羊眼,跳起前蹄,拿犄角使勁兒碰撞炕沿兒,發出“砰砰”的聲響。玻璃花兒眼驚叫起來,渾身哆嗦地揮舞著笤帚,嚇唬公山羊,卻又不敢過去,只在嘴里發出瘮人的叫罵,“滾出去!滾出去!”公山羊受了驚嚇,調頭跑了出去。

  玻璃花兒眼確信公山羊跑出去后,拿手捂著胸口,半天才把心跳恢復到正常,看到公山羊這時已躺在西廂房下的蔭涼處倒嚼,她才匆忙下炕,把腳伸進鞋子里,手持笤帚,趿著鞋跑出庭院,穿過門洞,打開街門,一溜煙兒往夫子廟那邊跑,在卦攤前,她擠進算卦的人群,抓住賈南鎮的手,說了聲,“兄弟,不好了。”就拽著賈南鎮往家里趕去,一進院兒,呼哧呼哧地一邊大喘氣,一邊指著公山羊,說,“你哥,他變成了公羊啦!”

  賈南鎮顯得有些糊涂,要她穩一穩神兒,慢慢說。玻璃花兒眼大喘了幾口氣,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照這么說,我哥受的屈,常是大了些。”聽完玻璃花兒眼的進述,賈南鎮蹙著眉說,“那年我到公主嶺賣藥時,碰上過這種事兒,一戶人家的后娘,不待見前窩兒的兒子,天天打罵,那兒子慢慢的,頭上就長出兩個犄角,變成了一頭公牛,而那后娘也變成了一頭母驢,家里人給他倆兒拴到牲口棚里,那頭公牛就成天拿犄角去頂撞后娘變成的母驢,沒過多久,母驢就讓公牛給頂死了。”

  玻璃花兒眼嚇得流出了眼淚,倒不是因為丈夫變成了公羊,而是擔心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豬狗一類的牲畜,遭受丈夫的欺凌。便帶著哭聲問賈南鎮,“這可咋整呀?兄弟。“

  賈南鎮沉吟了一會兒,說,“嫂子先莫慌,等我想想。”想了一會兒,又說,“聽說城東大黑山里的響水觀,有一個公孫道長,很有些道法,我這就去那里問問,看他能否有個辦法。”說著,又囑咐玻璃花兒眼,“這羊,嫂子可要看好嘍,別讓它跑了。”

  “跑不了,我把大門鎖上,拿好吃的喂它。”玻璃花兒眼送走了賈南鎮,鎖上街門,回廚房拿來兩個餑餑,掰成小塊,擱在臺階上,公山羊就聞味趕來,開始大快朵頤。傍晚,賈南鎮再來時,表情就輕松了許多。他說響水觀的公孫道長已答應,明天早晨給哥招魂還形,讓我今夜先把這羊帶去沐浴齋戒一下,說著,就要把羊牽走。那畜牲卻豎起耳朵,瞪著眼要頂撞他。賈南鎮一把薅住公山羊的胡子,公山羊就溫順地乖乖跟著去了。

  “兄弟,這可是你哥,別折騰了他。”玻璃花兒眼指了指公山羊,難過地說。

  “放心吧,嫂子,俺心里有數。”

  “那你哥他多暫才能回家?”

  “公孫道長說,少則一兩天,多則三五天。”賈南鎮邊說,邊走了出去。

  第三天傍晚,玻璃花兒眼燒火做飯時,聽到有人在輕輕敲打街門,就撂下燒火棍子,起身往街門那邊跑。這些天,她時時都在留心傾聽街門那里的動靜,相信那熟悉的敲門聲會隨時響起。拔下門閂,打開門時,丈夫神色頹廢地站在門口,頭發里還夾雜些草葉,身上散發出公羊的臊味,正溫情脈脈地用公羊討好母羊的眼神看她。她疑心自己是在做夢,就拿食指摳了下,覺著痛,才相信是真的,眼里浮出淚光,喜極而親柔地說了聲,“進來吧。”丈夫就進來了,關上大門,重新上了栓。想到孩子正在上屋里玩耍,玻璃花兒眼就一把摟住丈夫的脖子,臉貼著丈夫的下巴,“往后,我不再對你兇了,咱們好好過日子,行嗎?”

  “好。”甄永信不知怎么回答妻子,就直耿耿地說。

  “你也把你的毛病改改,孩子們都大了,你得給他們做出個樣兒來。”

  “好。”

  “平日該做的事,你就去做吧,只要不在外面留夜就行。”

  “好。”

  “別老這么‘好、好’的,你也說句話呀。”

  “我已身經輪回,脫胎換骨了,往后只聽夫人吩咐,重新做人就是了。”

  妻子心里極為得意,親自把丈夫送到里屋的炕上,自己又到灶上加做了幾個菜。吃過晚飯,夫妻二人重溫了舊夢,一番忙亂,歇息時,妻子問,“這些天,你在哪兒受罪了?”

  “一片蠻荒之地,說不出名子。”

  “指定吃了不少苦吧。”

  “無事時還中,只是饑餓時吃草頗苦,腹中常常疼痛難耐。”

  “那你是怎么找回家的?”

  “只覺一覺醒來,身在城東的山坡上,望著城墻,一路過來,就到了城里。”

  這一夜,夫妻都沒作惡夢,睡得香甜。日子又恢復了平靜。白天,甄永信外出做生意,但每夜一定準時回家,帶回的銀子如數上交。妻子的脾氣大有改觀,說話時不再讓甄永信心跳,偶爾顯了原形,怒眉瞪眼的剛要吼叫,甄永信就會順勢跪下,像跪乳的羔羊一樣,“咩——咩——”凄叫幾聲,就能把妻子嚇得臉色蒼白,忙著換上笑臉,一迭聲地向丈夫道歉,把丈夫從地上扶起。大約半年過后,妻子就完全控制了自己,沒再敢發過脾氣。丈夫趁機發起攻勢,每日里陰沉著,一臉正人君子相,平日極少言語,偶爾開口,也是慢條斯理的,神色峻嚴,一賺到銀子,進門就交給妻子收管。說不清從什么時開始,甄家夫妻的關系發生了逆轉,雖說甄永信從不嗔斥妻子,妻子卻越來越畏懼丈夫了。

  一天下午,甄永信進城后沒直接回家,而是讓車夫沒著城墻向西折去,在那間臨街的矮房前,他讓車夫把車停下,欣開車窗的簾布,朝房里看了看,發現這間房里已換了主人,心里不覺一陣酸楚,想到寧氏一個女人家的,浪跡江湖,心底不免涌起一些不安,而她腹中的孩子,不知生下了沒有,也不知是男是女,想著想著,眼角就濕了。

  “天不早了,”車夫催促說,“我得回去交差了。”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