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4)

  上了秋,軍中風傳討袁護國的事兒。聽說要打仗了,平日里耀武揚威的兵爺們,一時都像受了驚的鴨子,神色惶惶地在心里祈福求安。

  一天下半晌,師長找甄永信到師部來一趟,說是有事相商。到了師部,客廳邊上多出四個浙雕樟木箱子。箱子都上了封。師長招呼甄永信坐下,說眼下是民國了,什么都學著西洋光景,甲子紀年變成了陽歷公元,陰歷春節也不讓正兒八經地過了。公職在身,違逆不得,正月初一給老人磕頭拜年也行不通了。可老人還是老腦筋,得意這些老規矩。“眼瞅重陽要到了,”師長這才轉到正事,指了指墻角的四口楠木箱子說,“這是我孝敬家中二老的一點心意,盡是些閩地特產,想拜托仁兄替我去一趟上海,代我給老人問個安。”

  甄永信立時明白了師長的心思,爽快應道,卑職保證完成任務!“

  師長滿意地說,“好!好!”舉手拍了拍甄永信的肩膀,“福建到上海,走水路最便捷,無奈海上風險太大,陸路也不安全,所以我派兩名近身侍衛保護你。”

  甄永信據此推斷,這四口樟木箱子里裝的,絕不是個小數目。口上卻說,“謝師座關懷。什么時候動身?”

  “就在今天夜里,”師長說忽,“夜里起更后,你們就動身,出了城,先找一家客棧住下,等明天天亮后,再上路,以后天天就晝行夜宿,切記,不可夜間趕路。”

  “遵命!”

  “這是家父的住址,裕興路三弄里,陳公館便是,就在豫園的前街。好了,去準備一下吧。”

  “是!”甄永信接過地址,行了軍禮,轉身出去。回到住處,吩咐賈南鎮,“快把東西收拾好,今晚就走!”

  “怎么個走法?”賈南鎮問。甄永信就把師長安排的公干說了一遍。賈南鎮把嘴戳到甄永信的耳邊,“咱們就此游魚出網?”

  甄永信點了點頭,二人開始收拾行裝。

  夜里熄燈號吹過,甄永信四人把四口樟木箱子抬上事先雇來的馬車,出了軍營,往北城門方向去了。城門已關,甄永信喊來執勤軍官,說是奉師長之命,急需出城公干。軍官見是軍需處副處長,車上又坐著兩個師長的近身侍衛,不再問話,命令士兵打開城門。出了城,一行人尋了家客棧,安頓停當,就在客棧安歇下來。

  閩中多山,一天行不了百里。太陽近山時,一行人找了家客棧住下。把行李安頓停當,四人叫了幾道菜和一壇米酒,開始吃飯。師長近身侍衛看甄永信叫了酒,小心叮囑說,“甄副處長,臨行前,師座曾囑咐我倆說,路上不可貪杯。

  “噢?師長這樣說了?”甄永信故作驚呀,想了想,說,“不可貪杯,是說不可過量,少喝幾口,我看無妨。白天顛了一天,喝幾口,也可解解乏。”

  兩個士兵堅持不喝,甄永信也不強勸,只好和賈南鎮推杯換盞,吃了個熱汗淋漓。甄永信瞟了兩個士兵一眼,看二人不時拿眼瞄著酒壇子,知道二人也饞得厲害,卻不理會,只顧和賈南鎮二人一杯一杯地飲著,直吃得杯盤狼藉,酒壇見底兒,甄永信和賈南鎮大聲打著飽嗝,叮囑士兵夜里留神,便倒頭睡下。

  一夜無事,第二天太陽高起,一行人重新上路,車子顛得厲害,四人時常下車跑一段路,腿腳才舒服。一天下來,腳脹腰酸的。傍晚投了客棧,還像昨天一樣,要了酒菜,兩個士兵起初不肯喝,甄永信勸道,“我覺得,師座派咱們四人公差,是看得起咱們,也是借機犒賞咱們,叫咱們出來見見世面。臨行說些叮囑之類的話,都是上司的慣常做法,不可太過拘泥。太平年月,敢打當兵的主意的竊賊,我看八成還沒投生下來呢。”

  賈南鎮也熱心腸地在一旁敲邊鼓。兩個士兵就動了心,每人倒了一杯,但絕不再飲第二杯。甄永信也不再勸,只顧和賈南鎮痛飲。

  第二天醒來,看看一切正常,第三天傍晚,衛兵們就比前一天多喝了一杯,四天之后,就不分高低,和兩位長官平起平坐,親如兄弟,無所顧忌地推杯換盞了。第五天,一行人離了閩地,到了浙江地界,山路開始放緩,行了半日,來到富春江邊,已是接近江浙平原。四人心情輕松起來,在江邊一個小鎮住下,像得勝凱旋后開慶功宴一樣,擺了一桌酒席,放開肚子,狂喝濫飲起來。賈南鎮說不加點花樣兒,飲酒無味,甄永信就提議劃幾拳,三人立馬響應,客房里頓時噪聲大作,從日落時分,真吃到二更。因為劃拳老輸挨罰,酒沒見底,兩個衛兵就趴到桌下。甄永信和賈南鎮費了挺大的勁兒,才把二人扶到床上。

  聽士兵發出鼾聲,甄永信領著賈南鎮打開樟木箱子,在一堆閩中特產中,準確地起出二百根金條、一些珠寶首飾、古玩字畫和幾塊老坑壽山田黃,裝在行李包中,由賈南鎮背上。甄永信借口到鎮上拜訪一個朋友,向客棧掌柜的借了盞燈籠,和賈南鎮二人往碼頭上去了。

  江南船家,平日一家人都吃住在船上,見一條船上亮著燈光,甄永信把船家喊過來,問去上海怎么走。船家說的是越語,連比帶劃,才讓甄永信明白,從這里到上海,有兩條水路可走,一是從富春江直接入海,過舟山到上海;第二條是經運河北上,經長江到上海。前一條便捷,但危險;第二條安全,但費時。不過兩條水路的價碼都差不多。甄永信一時叫不準走哪條水路才好,情急之下,問夜間能走嗎?船家說完全可以。二人就上了船,順江而下。

  第二天日起三竿,兩個衛兵還沒睡醒。車夫已套車多時,等著不見四個當兵的出來,就去叫門,敲了一會兒門。屋里開始有動靜。衛兵們說頭還有些沉,昏沉沉地過來開門,悶聲悶氣地問車夫有什么事。車夫說天已半晌了,再不上路,天就晌了,他要卸車喂馬了。兩個士兵先是一驚,責怪自己昨夜喝大了,轉身要喊二位長官,卻發現長官的床上空空的,人已出去了,甚至被褥都疊得整整齊齊。衛兵們大吃一驚,完全醒了酒,大聲問車夫,“長官呢?”

  車夫說,“我哪里知道?”衛兵趕快查看了樟木箱子,發現封條已被啟開,感到大事不妙,匆匆跑出去詢問店主,店主說,昨天夜里,二位長官要出去訪友,借了店里的一盞燈籠,現在還沒回來。衛兵相信已中了金蟬蛻殼之計,相互對視著,驚得說不出話。因為禮單和地址,都在甄永信手里,呆了半晌,衛兵只好把樟木箱子抬到車上,原路返回。

  行了兩天的水路,船靠上錢唐江的運河碼頭,擔心海上會有風浪,小船經不起顛簸,甄永信改了主意,叫船家拐進運河,從運河北上。

  大約行了半月,船到了濟寧。二人棄船登岸,心里放松下來,叫了輛馬車,直往濟南奔去。

  到了濟南,找了家客棧住下。一番洗浴后,換上便裝。叫了些酒菜,二人就在客房里吃喝起來。直當杯盤狼藉,喊來店家收拾停當,甄永信叫賈南鎮把門反閂上,打開包裹,二人開始分贓。甄永信說,“咱兄弟這次闖蕩,已有幾年,這回就在濟南作別吧。黃貨是有數的,好辦,余下的東西,就先盡兄弟拿吧。”

  “別介,”賈南鎮動了情,“打小弟家門過,好歹哥哥也得去住兩日再走不遲,小弟心里才得安生。”

  “不啦,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好在咱們兄弟合合散散,也不是第一次了,就此路上分手,倒比從府上牽腸掛肚的難舍難分的好。何況咱們兄弟相隔不遠,思念時,還可渡海來訪。”

  “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只是和哥哥相處日久,現在忽然分手,我就感到六神無主了。早先在認識哥哥之前,小弟自覺行事還有一些主張,如今越是和哥哥相處,我越覺著凡事都沒了主張,凡事都得聽哥哥的,心里才踏實。”

  甄永信聽了,得意地笑了笑,“越是這樣,咱們兄弟越是要早些分開。哥哥終歸不能和你一起呆一輩子。不過今日分別,哥還是有幾句話要送給你。”

  “什么話,哥快說出。”賈南鎮急著問。

  “第一,回家后安心過日子,不可露富;第二,平日里不可輕易做局;第三,切勿殺熟。”

  賈南鎮聽了,似懂非懂,眨巴了一會眼睛,說,“請哥哥細些點化。”

  甄永信就耐心開導,“露富,則招人耳目,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早晚會惹出事端;權謀,人生之大事,輕易設局,難免會有疏漏,壞了心態,往后就不易做精,不精,紕漏就多,容易生出是非,記著,現在你已是有相當家業的人,不比當初獨闖江湖,保住基業,才是上策;殺熟,乃是地痞流氓者所為,會讓你在鄉里失去做人的根本,非權謀者所齒。”

  賈南鎮一一記著。靜了一會兒,甄永信又催促說,“好了,你先拿吧。”說完,指了指那堆珠寶首飾。賈南鎮拿眼看時,覺得首飾不夠多,倒是古玩字畫和幾塊破石頭,占了挺大的一堆,從首飾里給老娘和妻子選了幾樣,就不動手了。

  “就這些?”甄永信問。見賈南鎮點了點頭,又勸說,“再拿點,不然,哥就太多了。”賈南鎮又從首飾堆中拿了兩件首飾。甄永信知道,賈南鎮對古玩不在行,更不懂壽山田黃的金貴,就不再多言,親自從首飾堆里拿過幾件首飾給賈南鎮。賈南鎮作難了,不好意思地開了口,“哥,你把好東西都給了俺,就剩幾塊破石頭和爛紙片兒了。”

  甄永信笑了笑,說,“哥稀罕這些東西。”說著二人分好贓物,重新打包,一邊嘮嗑,便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二人分頭雇了馬車,出濟南東門,拱手作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