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五月里,老大世義通過了律師考試。盛世飛一番周旋,幫他拿到了律師執照。在法院東街對過,租了間房,開辦了自己的世義律師事務所。業務大多由盛世飛兜攬,審案也由盛世飛定奪,遇有難處,就回家請教父親,平日里他只幫著整理卷宗,起草訴狀,記錄收支帳目。每有結案,都嚴格按照五五分成,將錢送到盛世飛家。兩家人配合默契,天衣無縫。甄永信也了卻了一塊心病。

  早年為訓練老大,引誘他上房撤梯,摔斷腿后,甄永信嘴上不說,心里卻一直自責,每每替兒子的前程擔憂。現今兒子有了一個體面的營生,當爹的心里多少也有些寬慰。眼下叫他操心的,是老二世德。這孩子一小就毛手毛腳的,做事不計后果,一個愣頭青。雖長了一身彪形,平日里也好斗斗心眼兒,干點坑蒙拐騙的蠢事,無奈長期厭惡學習,智慧不濟,胸中沒有底蘊,所干之事,輕易就露出馬腳,毫無權謀可言,只白白讓人送了個“甄騙子”的綽號,實則一個混混、無賴,成了爹媽頗傷腦筋的一個心事。剛回家時,玻璃花兒眼曾向甄永信抱怨過,勸他有空管管老二,只是后來亂事太多,就把這事耽擱下來。眼下清閑,就有了訓導老二的打算。只是想想多年以前,他曾在教子方面動過心思,又弄斷了老大世義的一條腿,但教子效果卻不明顯,后來靜下心來琢磨,確信是操之過急所致。這回他打算自己先沉住氣,從平日的操行入手,循序漸進,通過生活中的點滴,如沐春風,教導感化兒子。閑來無事,他又翻閱了一些典籍,以便收集更多的案例,移植到自己的教案中,逢上機會,就開導影響老二。

  入伏那天上午,妻子上街買菜回來,一進院里,就罵罵咧咧的。日常都是這樣,因為不敢再向丈夫發泄,生性潑辣的妻子,就經常在外面找一些發火兒的機會,有時實在找不著由頭,甚至會對家中的器物生氣發火。一次做飯時,要到廚柜中取一勺五香粉,為了快捷,她少走了一步道兒,從灶臺拐角處伸出胳膊去開櫥柜的門,結果就讓灶臺角硌痛了她的大腿。一時火起,抬腿踢了一腳灶臺角,就把大腳趾磕破了一塊皮,痛得他潑罵了半個時辰,一瘸一拐的,半個月后,傷口才痊愈。如果家里人半夜被吵醒,誰都不會覺得意外,因為家里人都知道,那是玻璃花兒眼在夢中和人吵架。玻璃花兒眼這種無端起事脾性,全家人早就習以為常,所以當甄永信憋著一泡尿,急急越過灶臺,往廁所去時,并沒理會妻子在櫥房里潑罵。只是妻子擋住他的去路時,才冷冰冰地問了一句,“又怎么啦?”

  玻璃花兒眼瞪著眼瞅他,尖聲尖氣地吼著,“那小野種,欺負我老了,要是放在二十年前,老娘幾步追上他,非扇糊他的臉不可。”

  “誰家的孩子?”丈夫問。

  “誰知從哪里鉆出的小雜種量,竟敢當著我的面兒,直喊你的名字,還滿嘴胡吣,說你是他親爹,氣得我要上前抽他,他撒腿跑掉了。還罵我是老后媽,你說氣不氣死人?”

  甄永信聽過,心里咯噔一下,多少年來他一直惦記著、卻又常常不敢想的一樁事兒,猛然間躥到心上。他沒搭理妻子,匆匆奔往茅房,排泄完小便,來到街門口,果然,門洞下的門墩上,坐了一個小叫花子。這孩子十二三歲,身穿一件對襟家織布藍馬褂,臟污得快要看不出原樣兒,腳上的圓口布鞋,已被大腳趾頂出了兩個破洞,頭發散亂,顯然多少天沒洗過的臉,污跡斑斑,像個花臉兒狼。只在眉宇間,透出幾分英俊,甄永信似乎在哪兒見過。

  “你坐在這兒等誰?孩子。”甄永信放緩了聲調問,怕嚇著孩子。

  “等我爹。”小孩子看了甄永信一眼,堅定地說。

  “你爹是誰?他在哪兒?”甄永信這樣問時,心里有些害怕,卻說不清到底怕什么。

  “就住這院里,他叫甄永信。”

  只在這一瞬間,甄永信從孩子的眼里,似乎又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他幾乎不再懷疑,這就是自己心里常常掛念、卻又生死未明的孩子。眼下要做的事兒,就是從孩子的嘴里,去印證這種判斷。他像一個帳房先生翻查舊帳一樣,問了孩子一個個問題,孩子不容置疑地作了回答,結果全都有在他的記憶中,找到了對接點。“你叫什么?”甄永信最后問。

  “甄世仁。”孩子回答。這是當初自己給孩子起的名,當時起了兩個名字,要是男孩兒,就叫甄世仁,丫頭,就叫甄鳳儀。

  “你媽呢?”

  “死了。”甄永信聽后,心里一陣發痛,再也忍不住,淚流如注,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哽哽咽咽地問,“你媽多暫走的?”

  “卻年冬天。”

  “那你跟誰過?”

  “舅舅。”

  “你老爺老娘呢?”

  “都死了。”

  “你怎么才想到來找我呢?”

  “舅母不待見俺,老罵我野種,不許我出門和小朋友們玩,說我給他家丟失現眼。”

  “你走的時候,沒告訴他們一聲?”

  “懶得去理他們,我在舅媽的雪花膏里撒了尿,在她粉盒里拉了屎,就跑了。”

  “你是怎么來的?”

  “老大教我的,爬大輪兒來的。”

  “老大是誰?”

  “我有一幫弟兄,都是花子房里的,還有一個師傅,平日里教我光著手,從開水里往外夾銅板,從爐子里往外夾煤球,做不好就打。老大見我長得小,可憐我,就教我爬大輪兒來找爹。我就爬了一列拉玉米的火車來了。”

  甄永信抓過孩子的手看了看,看見食指和中指尖,果然有燙傷的痕跡,心里越發酸痛,又摸著孩子的頭,把孩子攬入懷中,淚水就滴到了孩子的頭上,哽咽著說,“好了,孩子,到爹這里,什么都好了,再也不用到處亂跑了。你媽的墳在哪兒,你知道嗎?”

  “知道,在哈爾濱西郊的亂葬崗。”

  “你去過嗎?”

  “去過,想媽的時候,去過。”

  “好了,孩子,現在這就是你的家,你還有兩個哥哥,就和他們一塊住。這里的新媽,脾氣不好,往后你防著點兒,別招惹她,有事跟爹說。記住了嗎?”

  孩子不懂甄永信的話,眨了眨眼睛,問,“那你是誰呀?”

  甄永信這才想起,忘了告訴該子,自己就是孩的親爹,便說,“我就是你要找的爹呀。”

  “甄永信?”孩子瞪大了眼睛,問。

  甄永信肯定地點了點頭。

  “那這個,你認得嗎?”說著,孩子解開衣扣,從胸襟處撕開縫在里邊的一塊補丁,從中拿出一只金手鐲,問,“這個你認得?”

  甄永信當然認得,這是早年他在老隆昌分號,給寧氏訂制的金手鐲,上面還刻有他和寧氏的名字和生辰。便說,“認得,那一只呢?”

  孩子這才相信,眼前這個中年男人,正是他的生父,眼淚跟著從眼角流了出來,說,“那一只,讓媽帶走了。這一只是媽病重時,給我縫在衣服里面的,讓我將來帶著它找你。”

  甄永信差點兒哭出聲來,又把孩子攬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