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3)

  一切都像甄永信設計的那樣,何家的懸案就此罷休。

  下個星期三,甄永信派來的媒婆到了,兩家事先都有了鋪墊,婚事當即就訂下了。雖說男方一條腿腳不利索,可說話、辦事,斯文痛快,又加上媒婆把甄家官宦世家狠吹了一通,何況又欠了甄家一個大人情,何家母女心里多少平衡了些。

  婚禮是隆重舉辦的,甄永信遍請了親朋好友,聘來了得福樓飯莊的全套人馬,又另請來十個幫工,雇來戲班子,足足鬧騰了一天。

  新婦過了門兒,懂事明理,敬奉公婆,姿色養眼,心靈手巧長眼色,一切都叫甄永信知足。讓甄永信不滿意的,是是玻璃花兒眼。這娘兒們已人老珠黃,全沒有了大家貴婦相,皮膚粗糙不說,原來眼球上的云翳,顯然比從前放大了不少,頭發已經花白。出于對丈夫的畏懼,不敢輕易沖丈夫發火,可火爆的脾氣卻一點沒改,心里郁悶時,動不動拿一些家什出氣,弄得家里叮當山響。最要命的是,她患上了中年婦女的嘮叨病,新婦進門前還好,家里多是男人,又沒人愿搭理她,她的嘮叨癥還不明顯,頂多發病時,一個人自言自語。自打新婦進了門,她的嘮叨癥就徹底發作了,又加上新婦乖巧,從不忤犯她,這就讓她滋生了遇上知音的錯覺,每天纏著大兒媳婦,把一些家里從前發生的丑事,嘮叨個沒完。

  “唉,男人可是個怪物。”通常嘮叨是這樣開始的,“你得把他們當牲口養著,累大了不中,會把他們累垮了;寵慣著,也不中,他會不停地給你惹亂子。從前甄家可是個大戶人家,一千多畝好地,你奶婆婆是個莊戶人家的丫頭,嫁到甄家,當了個受氣的媳婦,管不住你爺爺公,你爺爺公就得了把,胡作起來,吃喝嫖賭,樣樣在行,還抽大煙,幾年功夫,就把家給敗壞光了,一千多畝好地,全賣了,家里只剩下一座空房子。我剛過門兒的時候,已是窮得雞巴打著炕沿響,屌短精光,你公公那會兒,是個秧子,荒料一個,白喝了多年的墨水,肚子里裝了幾個字兒,住家過日子,一竅不通,只會從家里拿幾件破爛兒,出去當點錢,后來家里破爛也沒有了,最后只好把房子給賣了。那年他到老毛子修鐵路的工地上當勞工,本想能掙幾個子兒,回家養家糊口,誰成想,抬了一塊石頭,就把腰給壓斷了,你說丟人不丟人。多虧了我到二十里堡,給他弄來偏方,把他的腰給治好了。打那以后,他就不能干重活兒。后來跟城里的徐半仙學習搖卦批八字兒算命,結果呢,錢還沒賺來,兩顆門牙就給人打掉了,還攤上了人命官司,不得不逃命到外地,干些坑蒙拐騙的勾當。好歹長了本事,賺了些錢,過了幾年回來,把房子贖回來了,把地也贖回來了,按說該過消停日子了,誰料,他就長出了毛病,又像他爹一樣,不著調,背著我,在外面養了偏房,還弄出了雜種。”這樣說時,還用那只玻璃花兒眼向兒媳婦暗示,這野種,就是正在里屋炕前背書的世仁。“我把他捉回家來,把那婊子打跑了,成天把他拴在腳脖子上,本想管教管教他,不成想,管嚴了,就把他變成了公羊。多虧響水觀的道士,法術高明,才又把他變了回來。這下可了不得了,一說他幾句,他說話的聲音就像羊叫,嚇死人了……”這種不顧體面的嘮叨,如果不受干擾,往往能持續幾個小時。幾天功夫,新婦就把甄家的過去,摸了個底兒透。

  甄永信恨得牙根兒發癢,礙黑于新婦的面,卻又無可奈何。想當初,新婦剛過門,一日三餐,沏茶倒水侍候著,嘴上一聲一聲“爹、爹”地叫著,甄家的一家之主,何等受用,哪成想,只幾天功夫,好心情全讓玻璃花兒眼那張破嘴給毀了。在那張破嘴里,他,甄家的主人,世代官宦人家,書香門第的貴公子,包學之士,連地方官員們都另眼相看的權謀大師,簡直成了一個地疲、無賴、流氓、下流的爛貨,在兒媳婦面前都抬不起頭,成天像做賊似的,自覺矮人三分。而新婦呢,經過一連多天的洗腦灌輸,也不像初來時那么誠惶誠恐地敬畏公爹了,雖說一日三餐、倒水沏茶也還殷勤,可是殷勤中露出的輕蔑,卻是顯而易見的。玻璃花兒眼并不知足,仍舊纏著兒媳婦,一有空兒,就把家里從前的丑事抖漏給新婦。

  妻子終究不是牲畜,看不順眼,牽到集市上搗騰一下。眼下卻又沒有太好的辦法,讓玻璃花眼自己閉上那張臭嘴。甄永信這才發現,自己的滿腹韜略,并不是所向披靡,在妻子那張破嘴面前,就顯得那么蒼白,猝然啞火。

  老天長眼,正當甄永信一籌莫展,玻璃花兒眼突然遭了報應,不是嘴,而是下部。玻璃花兒眼忽然染上了瀉病,一天十幾次地往廁所跑,往往剛剛從茅廁出來,旋身又返回茅廁,腹中像有一支搖船的小槳,在不住地攪水,嘩啦嘩啦地直響,隨時都想開閘放水。

  病情有些莫名其妙。起初,玻璃花兒眼疑心自己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仔細想想,覺著不對,全家人都吃相同的食物,自己并沒多沒別的東西,可全家人除了自己,別人都消化良好,代謝自然。顯然,兒媳婦做的飯菜是干凈的。正當玻璃花兒眼憂心忡忡,苦尋病情時,瀉病卻不治自愈了,身體恢復到健康狀態。玻璃花兒眼就相信,準是自己夜間不小心,著了涼,才拉了幾天肚子。既然病因找到了,身體也完全康復,心里挺高興,又開始纏著兒媳婦,痛說丑陋家史。不想意外又發生了。上午剛和兒媳婦嘮叨了半上午,午飯后,又覺得腹中翻江倒海,瀉病又不期而至了。折騰了幾天,正當她打算尋醫求藥時,倏地又不治自愈了。心情又輕松起來。又要向兒媳婦嘮叨,剛嘮叨了半天,舊病又復發了。病情發作得有些詭異,引起玻璃花兒眼的懷疑。她最開始懷疑新婦,疑心這個貌似恭順的年輕人討厭她的絮叨,在她的飯菜里做了手腳。一連幾天,玻璃花兒眼不動聲色地暗中監視,每到開飯前,都躲在一個合適的地方,彬彬有理地觀察新婦的一舉一動。可情況并不見好轉,一當病愈,要和新婦饒舌了,馬上又會發作起來。多次的折騰,玻璃花兒眼發現了一個疑點,那便是每次發病的那頓飯前,成天對家里的事不聞不問的世仁,就會突然勤快起來,跑到廚房,幫嫂子端飯。一想到這一點,她立即把監視的對象換成了世仁。終于有一天,世仁在給繼母端飯時,一個詭異的舉動,讓玻璃花兒眼大吃一驚,同幾乎來不及多想,大呼一聲,“你在干什么?”

  世仁猛的一驚,渾身一哆嗦,飯碗掉落地摔成碎片,隨著手里滑落下一個剛剛倒空的紙包。

  “你想要我的命呀,小雜種!”玻璃花兒眼嚎叫一聲,跳下炕去,來不及穿鞋,直撲世仁而去。世仁兩腳抹油,在玻璃花兒眼的手伸過來之前,一個輕猿飛躍,跳出屋外,玻璃花兒眼跟著追到了屋外,世仁已經到了街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甄永信被眼前的一切驚得兩眼發直,甚至當玻璃花兒眼沖著他一疊聲地“雜種、雜種”罵的時候,他都沒意識到,這是在罵他。他顧不上安慰暴怒的妻子,下炕穿上鞋,出去尋找世仁了。

  世仁在城里沒有朋友,甄永信就到平日氓流們出入的地方去找。在確信已找遍了城里各個角落后,傍晚,甄永信一志朱響地回到家里。玻璃花兒眼原打算再罵幾句狠話,出出心里的惡氣,只是看見丈夫鐵青著臉,一頭倒在炕上,她才不再敢吱聲,把流到嘴邊的狠話咽回肚里。

  甄就信躺在炕上,一連幾天茶飯不思,心里惦記著世仁,設想出種種世仁可能落腳的地方,幻想世仁無依無靠時,會轉回來找他。那些天,只要街門一響,甄永信都會覺著是世仁回來了,趕快爬起來,向門外望去,發刺是,才重新躺下。

  玻璃花兒眼心滿意足。理由充分地趕走了小雜種,除去了眼中釘,心情挺好。腹瀉的毛病也沒再復發,連嘮叨病也見強了不少,每日里和兒媳婦忙碌碌著家務時,話雖也還挺多,但家里從前的丑事,卻極少提到,多半是嘮一些居家過日子的正事。看見丈夫整天躺在炕上唉聲嘆氣,也沒當會事兒,甚至覺著挺好,免得閑著無事到外面瞎逛,讓她成天守活寡似的,牽腸掛肚,零星她擔憂。家里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