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甄永信領著琪友回到道外新家時,見寧鳳奎坐在床邊,渾身抑制不住地瑟瑟發抖。見甄永信二人進來,兩腿觳觫地站起來,指著地上的一口大箱子問,“兄弟,這可咋整?”正好這功夫,女主人上街買菜去了,家里沒有外人,甄永信問,“半路上,你沒再換輛車?”

  “換了。”寧鳳奎說,“到了南街口,我就停了下來,付了車費,照你說的,等到那車夫走遠了,我又換了輛車,才回來。”

  “這就安全了。”甄永信說,又看了寧鳳奎一眼,叮囑道,“這事不能讓嫂子知道,她一個女人家,知道了,會嚇出病的。這些錢,原本有我的一半在里面,這個琪友知道,”甄永信向琪友遞了個眼色,琪友會心地點了點頭,甄永信接著說,“另外,這些日子,租房子,買房子,都是我墊的錢,咱們兄弟明算帳,拋除這些費用,這回凈賺的,也就萬來塊錢,咱們三一分作一,每人三千塊,剩下的一千,給嫂子做生活費用。另外哥的錢,也得編個由頭,交給嫂子……”

  “別介,”寧鳳奎有些急,“好歹我也擔驚受怕了一場,讓我手里握著錢,身上也熱乎熱乎。”

  “不是兄弟不通情達理,關鍵是哥有好賭的毛病。哥看過《水滸》,該知道智取生辰綱的事,最后是怎么犯的?還不是白日鼠白勝好賭,才把底兒捅露了?”

  “兄弟說啥呀?哥就像白日勝鼠那個德性?”寧鳳奎爭辯道。

  “姑父說得對,”琪友跟著勸道,“這次動靜太大了,萬一走漏了風聲,那可是殺身之禍。姑父說的是實話,爹要是沒有這個毛病,別說你那三千塊,就連我這三千塊,都要交給爹保管呢。反正是一家人,還分什么你的我的。只是爹染上了好賭的毛病,手里有了錢,心里就發癢,一旦惹出麻煩,那可是咱一家的性命呀。”

  琪友的話說得刻毒,句句捅到寧鳳奎的心尖上。見寧鳳奎低頭不語,甄永信又說,“那汪掌柜的為人奸猾,想必會布下眼線,尋找咱們,近幾年里,哥千萬不要再上街了,就呆在家里,過富家翁的日子,我和琪友目標太大,也不能在哈爾濱待下去了,我倆打算出去躲躲,哥留在家里,可要小心。”

  “你們打算去哪兒?”寧鳳奎問。

  “先去長春呆一段時間。”

  把家中的事安排停當,甄永信和琪友平分了剩余的大洋。甄永信又把大洋兌換成金條,縫在身上,第二天,二人就乘火車到了長春。尋了個熱鬧地界,琪友擺出卦攤,甄永信呆在一邊輔導。琪友年輕,腦子又靈,嘴巴好使,不出一個月,自己就能應付裕如。二人就分開擺攤,一邊給人看相算命,一邊打聽世仁的消息。

  立冬過了,天氣轉冷,街上開始積雪。出攤時,有些拿不出手。手頭又寬余,不急等著掙錢花費,甄永信二人就收了攤,白天里,只是到街上轉轉,遇上氓流,就上前問問,認不認識一個叫世仁的年輕人。夜里回到旅店,琪友一邊溫習《英耀篇》,一邊向甄永信請教些江湖上常會遇到的一些麻煩。

  一天傍晌,二人在街上走累了,腹中也覺得餓,正要走進一家菜館,突然一個小叫花子從身后追來,低聲下氣哀求道,“兩位先生行行好,可憐可憐我,買碗飯給我吃吧,我都三天沒吃東西了。”

  二人看時,見小叫花子頭戴一頂狗皮帽子,身穿家織布長棉袍,紐襠褲,腳穿豬皮烏拉,臉上污跡斑斑,污跡下,卻透著紅潤的膚色,年紀約有十七八歲。甄永信驀然想到,如果現在見到世仁,大概也是這個模樣吧。心里不免動了惻隱之情,說了聲,“進來吧。”

  跑堂的見客人進屋,趕忙張羅著給客人找座,一邊又問客人都想要些什么。甄永信看著小叫花子,對跑堂的說,“先給這位小兄弟來碗熱湯面吧。”

  而后,才開始點自己的飯菜。在等著上菜的功夫,甄永信和小叫花子搭起話來,“小兄弟打哪兒來呀?”

  “從梅河口來的。”小叫花子說。

  “到這里來,發哪路財呀?”

  “躥街的。”小叫花子說,“原本在梅河口呆著,好好的,和老大慪了幾句氣,一堵氣,出來了,想到長春試試水,不想這里的活兒更不好做,又插不上幫,只能饑一頓飽一頓的活著。”

  “梅河口那邊,你的兄弟多嗎?”

  “二三十個吧。”小叫花子說。

  “都是當地的嗎?”甄永信問。

  “哪能呢,我們這號人,跟候鳥一樣,天涯浪跡,走到哪兒,落地生根,就成了兄弟,哪管什么這地那地的。”

  “你這樣幾年了?”甄永信問。

  “你問我干花子行嗎?差不多記事時就這樣兒了,自己也記不清了。”小叫花子說。

  “你不想家嗎?”琪友插嘴問。

  “家?哪有家呀,我壓根兒就不知道家是什么東西。”小叫花子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你一直都在梅河口嗎?”甄永信問。

  “哪能呢,我們這一行當,四海漂蕩,我從沒在一個地方呆過半年以上,在梅河口,也只呆了兩個月。”小叫花子說。

  “這兩年,”甄永信問,“你見沒見過一個叫世仁的孩子?他和你差不多大。”

  “世仁?”小叫花子翻動幾下眼珠子,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問,“他姓甄嗎?”

  “對呀!”甄永信驚喜過望,不禁跳了起來,探著身子問,“你認識他嗎?他在哪兒?”

  “是哈爾濱人吧?”小叫花子并不急著回答,只是問,

  “是!”琪友也激動地跳起來,問,“他現在在哪兒?”

  “我離開梅河口的前幾天,是有個叫甄世仁的人到那邊去入了伙兒,大伙都管他叫臘八兒。只是眼下不知還在不在。”

  “小兄弟,你能帶我去找他嗎?找到了,給你重賞!”

  小叫花子聽了,猶豫起來,嘟囔道,“只是我剛從那邊出來,現在又回去,平白的讓人笑話。”說話間,跑堂的把酒菜端上。甄永信又要來一個酒杯,給小叫花子斟上。那小叫花子也不顧忌,大筷子夾菜,真個兒風卷殘云般,把一桌酒席吃了個凈光。而后,拿袖頭擦拭了下嘴角,才舔嘴咂舌,問,“那甄世仁,是你們什么人啊?”

  “我兒子。”甄永信說,又指著琪友說,“這是他表哥,我倆來這兒,就是要找他的。”

  “那你們就去看看唄,說不準,他還在梅河口呢。”小叫花子拿捏起來。

  “哎呀,小兄弟,我們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找得著啊?不比小兄弟,熟門熟路的。”

  “那倒是,”小叫花子說,“只是我從梅河口出來,把身的積蓄全花光了,要不,怎么會厚著臉皮往先生們要起飯來呢?要是現在回去了,再回來,怕就不容易了。”

  “小兄弟何須擔心,”甄永信重新站起,將嘴巴戳到小叫花子耳根上,低聲道,“不管能不能找到,只要小兄弟肯帶路,我就送小兄弟一根金條,如何?”

  “真的?”小叫花子一臉驚訝,隨后又說,“不過空口無憑,咱們還是立個字據吧。”

  “不需立字據,動身之時,一次付清,如有違約,小兄弟不去便是了。”

  “那好,一言為定,”小叫花子頗覺得意,“正好我來時坐的雪爬犁,那車老板還在大車店等生意呢,我去說說看,要是痛快的話,明天一早,就可動身。”

  “那敢情,”甄永信說,“小兄弟要是沒事話,咱現在就可去找那車老板,把事兒給定下。”

  “那也中。”小叫花子說,便起身要帶二人去大車店。

  三個人結了帳,直奔東郊大車店。小叫花子進去找來車老板。車老板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北方漢子,鄉下人裝束,只是左臉的下頦上一疤痕,讓這張臉平添了許多滄桑。那疤痕挺深,宛若有人用小刀刻意剜出來的。一番討價還價,最后講定十塊大洋,一路包吃包住。甄永信先付了一塊大洋訂金,決定明天一早上路。

  隆冬季節的三江平原,銀裝雪塑,一眼望不到邊際,兩匹馬拉著雪爬犁行馳,有若白紙上爬行的一只小蟲子。雪原晶瑩,日光下反射強烈,剌得人頭暈目眩。馬蹄輕敲雪原,雪爬犁上的人卻感覺不到自己在運動,反倒覺得遠處的冰雪覆壓下的小村莊,仿佛下面安裝了輪子,在不停地向后滑去。

  天寒地凍,滴水成冰,四個人都裹著厚厚的棉衣,卻都凍得貓咬狗啃似的,坐在雪爬犁上,凍得腮邦子僵硬,誰都不想說話,只有兩匹馬充滿了活力,大口地吐出霧氣,在半空中搖晃的鞭子下,不停地小步跑動著。

  一行人晝行夜宿,未晚先住店,雞鳴早看天,大約行了五六天,便出了三江平原,四周漸漸多起山影,雪路也曲折陡緩,少了平坦。路邊樹木漸漸多了起來,人家卻越來越少。甄永信心里生了些許不安,偶爾問一句,“離梅河口還有多遠?”

  “快了。”趕爬犁的車老板子抱著鞭子,頭也不回,嗡聲嗡氣地只吐兩個字,就不再言語。小叫花子也裝聾作啞,挨著車老板子坐著,一聲不吭。

  在山林中又行了幾天,人家越來越少,客店越來越不成樣子,往往只有一戶人家,四周用木樁夾起的籬笆胡亂地圍起,就成了他們下榻的客店。每到夜里,虎嘯狼嚎,甚是恐怖。

  一天傍晚,他們住進了一家小店。小店在路邊的山坳里,四周沒有人家,只有三間木屋,緊挨木屋,是一間馬棚,小店四圍,是用木樁夾起的籬笆。馬棚邊上,拴了一條狼犬,見有人來,就呲牙咧嘴地嚎叫。這家小店沒有名號,只有店主一人。此人五十多歲,身材矮矬,前襟和袖頭污漬斑斑,顴骨上絲絲橫肉向外凸起,看見爬犁趕進院里,笑著迎了出來,向趕爬犁的人拱了拱手,問,“二掌柜的,這是去哪兒啦?”

  “到長春轉了轉,踩一踩盤子。”趕爬犁的邊說邊卸牲口,小叫花子接過馬韁繩,往馬棚里牽馬。

  “去長春啦?”店主說,“走時咋沒從我這過?”

  “從后山劉四那里走的。”車老板子說。

  “爛頭咋樣?這一趟。”店主問,斜著眼睛向甄永信二人奴了下嘴,“海了吧?”

  “點正爛頭海。”趕爬犁的邊跺著烏拉上的雪,邊往屋里走,嘴里嘟囔著,“本想去那邊踩踩盤子,不想趕了兩頭肥豬。”

  甄永信聽過,兩腿虛軟,腳底一滑,差點跌倒。琪友眼尖手快,伸手一把扶住。看甄永信臉色煞白,問了聲,“姑父咋了?病了?”

  甄永信沒吱聲,偷偷向琪友使了個眼色,琪友立馬感覺不妙,收住了口,扶甄永信進屋。屋里昏暗,堂屋盤了兩個鍋灶,像北方農家一樣,鍋灶連著里屋的火炕,燒火做飯時,順便就能把炕燒熱。琪友把甄永信扶進客房的炕上,見趕車的和小叫花子到店主屋里說話,甄永信低聲告訴琪友,“琪友,咱們遇上麻煩了。”

  “啥麻煩?”琪友兩眼慌恐起來。

  甄永信將食指壓到嘴上,示意他不要聲張,“冷靜,眼下千萬不能慌亂。從現在開始,要裝著像沒事一樣,夜里長點精神,聽姑父的話去做,明白嗎?”

  “明白。”琪友說,“只是姑父咋知道遇上麻煩了?”

  “這是一家黑店,通匪的,剛才店主和趕爬犁的見面時,說的都是土匪的黑話。‘爛頭’是指土匪們劫獲的錢財,‘海’是指數額的大小,‘趕肥豬’就是綁票。現在咱讓他們綁了票。”

  “那他剛才說去‘踩盤子’,是啥意思?”

  “‘踩盤子’是指去尋找打劫的目標。土匪往往在城里各大商號里安插線人,看來是咱們平時不太小心,露了財,成了他們的目標。”

  琪友頭皮一陣發麻,急著問,“那咋整?姑父。”

  “現在千萬不能慌亂,見機行事,遇事不可多說,看我的眼色行事。”

  二人商量未定,小叫花子推門進來,沖二人喊道,“吃飯了。”

  甄永信朝琪友遞了個眼色,去了外屋。外屋堂間放了一只高桌,只擺了一只大盤子,盤中堆放著大塊野豬肉。店主正在鍋上擦饸饹,屋里熱氣騰騰的。趕爬犁的坐在桌邊,一腳踩在凳面上,手里抓著一塊肉,撕扯著咀嚼。見甄永信二人過來,店主說,“你們吃吧,我這饸饹馬上就好。“

  甄永信坐下,看了看盤中的肉塊,問,“掌柜的,有好酒嗎?這么好的肉,不喝點酒,可惜了。“

  “在高桌下面,是高粱老燒,自己拿吧。”店主頭也不抬,邊擦饸饹邊說。

  甄永信伸手到高桌下面的櫥中摸索了一下,摸出一只酒壇,又取出幾只碗,分給桌邊的人,琪友見機行事,開了酒壇,給每人倒了一碗。甄永信端起酒碗,對趕爬犁的和小叫花子說,“一路風雪,寒氣透身,難得有這樣的好酒好肉,來!今晚我請客,各位不要客氣,干!”說完,自己先干了。趕爬犁的也不客氣,話也不說,端碗便干。小叫花子推說自己平日滴酒不沾,不想喝酒,強不過甄永信再三勸說,端起酒碗,只喝了小半碗,便一臉的難受相,說再也不能喝了。

  甄永信拿起一塊肉,小口撕咬,不時給趕爬犁的敬酒,琪友得了甄永信的暗示,也趁機起身,端著酒碗給趕爬犁的敬酒。那人也不推辭,每敬必喝,但下的量卻不多,很好地控制了酒量,大約喝了三碗,就兩眼泛紅,喘起粗氣,推說醉了。正巧店主的饸饹也出了鍋,趕爬犁的端起饸饹,胡亂吃了一碗,搖搖晃晃回到里屋,一頭倒在炕上。一袋煙的功夫,鼾聲就傳了出來。

  甄永信心里踏實一些,領著琪友好說歹說,愣是勸小叫花子把剩下的半碗酒喝干,吃了碗饸饹,也回屋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