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百歲拂香

  我掀開就近的窗簾,探頭向前方望去。

  晚風迎面而來,馬車正在官道上馳騁,碎石黃泥交織,卻并不顛簸。

  前方數十丈處是一座高大的縣城,城墻以黃土夯筑,幾條官道匯聚于一體,直通城門,還有不少車馬行人陸續進出。

  “百歲城?難道這城建了百年嗎?”

  城池的圖貌,與我在書卷上所見倒是相差不大,但這名字屬實有些古怪。

  “柳公子有所不知,這百歲城原本名為白水城,后經先帝賜名為‘百歲’,才改做如今的名號。”

  老楊倒是耳朵靈敏,徑直接口,為我解惑。

  “光純十二年,白水知縣上祥瑞疏言道,縣內有一葉姓長壽者,神武元年出生,歷神武、澤天、昭元、光純四朝,壽數已達一百零八,正合天罡地煞之數,乃上天嘉獎我朝治世有方,是以賜民長壽。

  “先帝深以為然,特下詔書,改了‘白水城’為‘百歲城’,又給那葉姓老人賜名‘百齡’,字‘長命’,已成了民間一段佳話。”

  “哦,原來如此,多謝老先生解惑。”

  聽完楊姓擒風衛的一番話,我道謝一句,回到車內,才將眉頭皺起。

  祥瑞之事,自古以來屢見不鮮,不同的是在上古年間的神話傳說中,此乃圣人降世伴生的異象;而王朝史書上記載的祥瑞則是臣子進獻,不少都是光怪陸離且牽強附會,如麟鳳五靈、白狼赤兔、蒼鳥青雉等等。

  倘若將罕見的飛禽走獸類稱為祥瑞,也算確有其事,但麟鳳五靈卻是毋庸置疑的弄虛作假,這不言自明。

  凡屬明理之人,俱知不過是臣子借稀罕之物、假祥瑞之名,以娛圣心罷了,尤其王朝末年,諸地進獻的祥瑞如過江之鯽,君臣之屬自欺欺人,細思之下,祥瑞反倒成了亡國之兆。

  其實,玄武王朝太祖深明其害,禁絕文武百官進獻祥瑞,敢冒此大不韙者褫奪職祿,后世子孫永不錄用。

  也不知是哪位皇帝,又開了朝貢祥瑞之先例,真可謂是悖叛祖訓、忤逆先帝。

  當然,這番話不足為外人道,尤其是在這楊姓擒風衛面前,他身為朝廷諜報機構的一員,必然不會視而不見、放縱輕忽。

  老楊繼續趕車,娘親與我一樣,將小窗簾子掛起,靜靜觀察著外頭。

  城門高大寬敞,可供三五輛車馬同進同出,卻僅有幾個身披甲胄的小兵,心不在焉地戍衛著,進出車馬行人皆不檢查。

  過了城門區域,街道陡然變窄,行人稀疏,僅能容一車半馬通行,兩側房屋密集緊挨,或掩或開,有些似是商戶的店家,也隨著日漸西沉而打烊了。

  沿著街巷緩緩前進,一路上掠過了似是菜市、燈市、城隍廟以及客棧等地方,來到了一條護城河邊,此河約數十步寬,水流平緩沉靜,兩岸護欄階壁,樹柳嬌然。

  馬車自河上的拱橋而過,來到“城中城”的大門前。

  與方才所見黃土夯筑的城墻不同,眼前的城墻外側是以青石磚壘砌的,比黃土城墻高上數丈,上方的瞭望臺不乏巡邏列兵,高大的城門前擺放著拒馬,兩側齊齊排列著軍容整肅的官兵。

  “停車,出示通行關牒。”

  為首的官兵走上前來,伸手示意。

  “給。”

  老楊停住車駕,躍到地下,在懷里摸索了一會兒,將帶有花紋的方形厚實紙折遞了過去。

  這便是“關牒”了。

  我自窗口觀察到此情此景,心下了然。

  “原來是京城來此公干的大人,請!”

  官兵仔細察看后恍然大悟,恭敬地將關牒退還,又對后邊的人大喊,“放行!”

  靠近拒馬的幾人將攔路木刺拉開,老楊便駕著馬車從讓開的道路順利通行。

  此時,我恍然大悟,這便是書中所說的“內城外郭”了:護城河外的稱為外城或城郭,河內的便稱為內城,因內城中多是朝廷辦公的機構與衙門,有時又稱為官城。

  進了內城,格局又與外城大不相同了,街道寬敞而少有密集街巷,干道上來往的要么是馬車要么是官轎。

  無論是客棧、衙門還是私府都是氣派十足,規制分明,幾乎是一府一苑,沒有外城那樣招展的布旗、酒號等,而是朱門亮匾、石獅鎮客,府前門外,掃灑干凈,要么緊閉大門要么家丁矗衛。

  若將內城比作干凈的客房,那外城就像凌亂的柴房,差距之大有若云泥。

  其中原因,不用深思也能明白,外城居住的多是平頭百姓、市井小民,而內城則是達官貴人、高門雅士,所以內外二城恍如隔世。

  我看了一眼戴著面紗的娘親,她似乎習以為常,對此內外甚殊的境遇并無所感。

  老楊趕著馬車,悠閑地在幾近無人的寬敞道路上緩行,在夕陽將落未落之時,停在了一座小苑前。

  娘親先行下了馬車,我拿著包袱緊隨其后。

  我輕輕念出苑門牌匾上的雕字:“拂香苑?”

  “謝仙子,柳公子,我把二位送到這里便是完成任務了;余下的事情,相信仙子心中有數,我就不多嘴了。”

  老楊又坐回車架上,俯身低頭,抱拳告別,“若是魔教之事查有所得,請仙子讓苑里下人在院前掛四盞大紅燈籠,那么就此別過,靜候佳音。”

  “就此別過。”

  娘親淡淡道別。

  老楊手挽韁繩,揚鞭策馬,轉身離去。

  大門之后,便是影壁,后頭則是高屋大院,紅漆白墻,格調不低。

  娘親摘了面紗,進了大門,影壁后的前庭里,四個身穿綠色襦裙、高髻光額的女子正在等候,見了我們之后,齊齊矮身做了個萬福:“見過謝仙子,柳公子。”

  “爾等如何稱呼?”

  娘親走下臺階,四個女子年齡不過二十,身姿嬌小,面目不俗,從右至左依次道:“奴婢媛媛。”

  “奴婢翠屏。”

  “奴婢玉珠。”

  “奴婢喜鵲。”

  娘親走上前去,托起了媛媛的手,禮貌而淡然地說道:“媛媛等幾位姑娘,這幾日請多關照了。”

  四人齊齊低頭:“奴婢不敢。”

  “好啦,不用拘束,天色不早了,去正房用食吧。”

  玉珠年級稍長,似是領頭,恭敬地開道:“是,仙子,公子,這邊請。”

  “公子,包袱讓奴婢拿著吧。”

  翠屏可憐兮兮地望著我,小手抓著包袱不停搖動,我一時不好回絕,只得松手。

  雖然正廳就在眼前,但她們四人還是做足了禮數,前頭帶路,過垂花門、穿庭院,進了正房。

  正房也叫北房,雖有格調,但好在陳設簡單,裝飾樸實,頗有些雅致。

  晚膳已經在側廳備好,紅木圓桌上肉食和齋飯皆不缺少,看著素淡許多的飯菜,我竟然松了一口氣。

  在娘親再三邀請下,四位姑娘也戰戰兢兢坐下一起用食,但還是肉眼可見地拘謹,低眉順耳,謹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