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冤情

  南宮星覺得,他們應該是抓錯了人。

  香墜作為世子的侍寢艷姬,若是刺殺計劃的一步環節,那么,文曲想必不會交給不夠可靠的部下去做,更甚一步,她都有可能親自下手。

  可此刻眼前這個奄奄一息吊在鐵索下的年輕女子,絕不是文曲的心腹。

  那白嫩的肚皮上縱橫交錯盡是皮鞭抽打的血痕,皮開肉綻,但沒有北斗烙印。

  當然,南宮星不至于天真到認為有沒有烙印是判斷的唯一標準,他只是此前就從唐遠明那里知道了一些審訊出的口供。

  這個香墜,聲稱自己壓根就沒上過唐門的山。

  她說在自己的確是受過邀約,可那天等來等去,只等來了一個口信,說事情有變,讓她哪兒都別去,在別院等著,定金不必退還,過幾日,會有豪商來高價贖人,納她做妾。

  她歡天喜地收拾妝奩,住進別院就那么等著,等了幾日,果然有豪商一擲千金將她贖出帶走。

  可她還沒過上自己期待的和美日子,就突然殺出一群強人,把她老爺一家殺得干干凈凈雞犬不留,唯獨帶走了她。

  她還當是要被帶去做壓寨夫人,不曾想,蒙頭套進一個口袋,她就被載出了城。

  一夜趕路足足數百里,才在一處僻靜荒無人煙的地方,將她丟下。

  她蹭開頭上的口袋,就看到了那人手中明晃晃的鋼刀。

  若不是一個路過的俠客將她救下,她早已沒命。

  她被那個俠客救走,之后日夜兼程趕路,途中她欲以身報恩,卻遭對方堅定回絕,心中感動,便一路細心服侍,頗有幾分絲蘿終托喬木的竊喜。

  然而不過幾天之后,就被唐門部眾圍攻抓住,帶回到這里。

  南宮星之所以覺得香墜并非說謊,是因唐門先前揪出的叛徒中,恰好就有負責接洽這一線的人員。

  雖說都已畏罪自殺,但脈絡清晰,足以說明香墜進出唐門的全過程,都有陰暗的秘密。

  站在刑房外,南宮星將這些說罷,輕聲問道:“炫兄,你如何看?”

  唐炫道:“如今的情形,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信,這其中應該有個道理,否則,文曲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在富商家將她直接一刀殺了留下面孔,豈不是還能消掉嫌疑?不信,這女人說的聽起來并無問題,這說法也不能幫她脫罪,她若是老奸巨猾之輩,不應該編出這種漏洞百出的供詞來自找麻煩。”

  南宮星沉吟道:“我先前也一直在琢磨此事,算來算去,只有兩處關鍵最為奇怪。一是為何要在富商那里留她一條活路,專門帶到那么老遠的地方去殺,二是為何那么湊巧,就有一個不知名的俠客將她救了,還急匆匆往遠方趕路,若不是唐門高手動作迅速消息靈通,她保不準就要被帶出蜀州。”

  唐炫在心里把這些線頭梳理一遍,道:“富商那里,故意做出毀尸滅跡的樣子,肯定是想誘導咱們認定香墜沒死,已經往別處逃亡,然后再在較遠的另一處將其滅口,毀掉尸身,咱們就再也找不到香墜的下落。此事,也就成了無頭案。”

  南宮星點頭道:“我也是這么想的,可為何在那種荒僻之處,又湊巧冒出一個救下她的俠客?唐門抓人的時候,還費了一番功夫才將那俠客擊退。這里面又透著一股蹊蹺。”

  唐炫沉吟片刻,道:“若是香墜就此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唐門查上一陣,心里必定有所疑慮,遲早還會認為,那個香墜興許就是幌子,真兇說不定并未離開唐門。”

  南宮星雙眼一亮,道:“對,所以他們再安排一場仗義救人的好戲,將真正香墜心甘情愿地帶往他處,在適當的距離和時機,讓香墜拋頭露面,刻意留下線索,唐門的注意力就自然而然被引過去,并會將香墜當作幕后黑手。”

  唐炫略一思忖,道:“若這些推測是真的,那個假冒香墜去伺候世子的女人,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興許,就是文曲本人。”

  “對,玉捕頭的口供中提到過世子的情緒略有異常,想要在大婚前先圓房。香墜就是伺候床幃之事的,為何那一晚世子會趕走她,轉而將玉捕頭喚來呢?”南宮星沉聲道,“一定是那個‘香墜’對世子用了什么迷心攝魂的手段。”

  “我沒有……”這時,旁邊被吊著的香墜似乎是被自己的名字驚醒,顫微微抬起腫脹破皮的眼簾,哀鳴道,“奴家真的……半點也不懂……迷心攝魂的本事啊。奴家平日伺候男人……是有些討歡心的手段,可……可這怎么能和殺人的大案子……扯到一起……兩位官爺……行行好,放過我吧……我……我……真要死了……”

  唐炫嘖嘖搖了搖頭,道:“這些官差好不容易揪出一個案情破綻,怕不是全指望這份口供來保玉若嫣的命,瞧瞧這下手毒的,我看真逼她說個下了迷魂藥的口供,背下這殺人黑鍋也做得出來。”

  香墜淚眼盈盈抬起頭來,哀啼道:“公子不是差人?那救救……救救奴家吧……奴家就沒上過這個山頭,怎么……怎么就成了害死世子的兇手了啊,害死世子……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奴家哪里敢……哪里敢呀……奴家的口供……真的是屈打成招……奴家冤枉啊……”

  南宮星繞去后頭看一眼,眉心頓時皺起,比起正面,香墜的背臀更加慘不忍睹,那原本應該圓潤上提的小巧屁股如今腫成了一對兒紫瓜,還是熟透開裂,綻出鮮血淋漓口子的那種,那一握纖腰上整整齊齊排著六個烙鐵燙過的印子,水泡還被故意挑破,每片黃白相間的爛肉上都插著幾根竹簽,竹簽周圍似乎還抹了鹽。

  背上鞭傷少些,但用利刃細細劃出血道,縱橫交錯好似一張棋盤,看旁邊屋角放著酒壇鹽罐,再看那傷口狼藉模樣,不難猜出受了怎樣的拷打。

  往下望去,纖秀腳掌自然不可能幸免,夾棍就在腳下擺著,泡在一灘漿中,也不知道是潑醒她用的水,澆她傷口用的酒,還是疼昏失禁撒的尿,亦或是,以上皆有。

  唐炫在前面托起她下巴,沉聲道:“香墜姑娘,你說你是屈打成招?”

  香墜淚流滿面,顫聲道:“是的呀,奴家……奴家賤籍女子一個,真要遇到世子那樣的貴人,豈能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好好伺候,別說被帶回去,就是……就是隨手賞點什么,今后在姐妹面前也揚眉吐氣了啊,我……我豈能放著這么好的男人不伺候,推他去給未婚妻殺了。”

  唐炫對南宮星招了招手,兩人一起走開幾步,他略一沉吟,低聲道:“你怎么說?”

  南宮星嘆道:“我先前就覺得,這是抓錯了人。如今主意一樣未改。”

  “所見略同。”唐炫緩緩道,“這香墜,怕是文曲的安排中,最大的一個變數。”

  南宮星點頭道:“不錯,按照文曲原本的安排,唐門應該苦追香墜而不得,可惜她沒料到,唐家高手的反應和能力會如此之快。現在香墜被屈打成招,一旦供狀被六扇門的人利用,玉若嫣的死罪興許可免,我想文曲絕對不會愿意看到這個結果。”

  唐炫淡淡道:“如此甚好,南宮兄,你再見了羅傲,不妨提醒一下他,這個屈打成招的犯人,可是個上好的香餌,文曲一定會想方設法消滅這個變數。而只要文曲做出什么她原本計劃外的舉動,露出破綻的可能性,就必然會大大升高。”

  南宮星扭頭望著香墜,皺眉道:“她傷得這么重,也不知還能堅持幾日。我看還是先請郎中為她調理一下傷勢的好。”

  “那豈不是不打自招。”唐炫搖頭道,“想要釣出文曲,就要把香墜當作真兇來看待,最好能靠她的口供來幫玉若嫣脫困,我敢保證,文曲在行動中最不想碰上的對頭,就是玉若嫣。”

  南宮星半晌不語,緩緩沉聲道:“炫兄,你可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玉若嫣能出山辦案,能得到自由,能給咱們機會琢磨出到底是什么手段攝了她的心迷了她的魂,還意味著唐門將有機會解決文曲,免掉無數令人頭疼的麻煩,少死很多人。”唐炫微微一笑,道,“若不是對羅傲他們的辦案風格沒有十足把握,我現在就一掌劈死香墜,讓她的口供徹底死無對證,釘成鐵案。”

  他看著南宮星臉上隨著燭光搖動的陰影,緩緩道:“想來,你是不肯答應的,對吧?”

  “這個香墜是無辜的,你我都知道。”南宮星轉身,站在了唐炫與香墜之間。

  “你怎么知道她說的就一定是真?”唐炫淡淡道,“興許這就是做給咱們看的苦肉計呢。認準咱們會由此判斷她并非兇手,再借咱們的幫助脫罪,自此進入到盲點之中,不會再被人盯上。你覺得那個俠客救走她太巧,我還覺得唐門這都能趕上太巧呢。”

  香墜在里面聽不真切,只知道兩個可能的救星正在外面爭執,忙飲泣道:“公子……少俠……你們行行好……奴家真的冤枉啊……冤枉……冤殺良民草菅人命,這還有王法么……”

  唐炫微微一笑,道:“一個未脫籍的賤戶,官家的人哪怕是錯殺了,不過罰些財帛,頂天挨上二十板子,為了救玉若嫣,你猜他們舍不舍得。”

  南宮星神情凝肅,緩緩道:“他們舍不舍得,與我何干?”

  “所以你是要救她,放棄引誘文曲上鉤的機會?”唐炫目光閃動,譏誚問道。

  南宮星回頭走到香墜身邊,緩緩將掌心貼在她血痕遍布的后背,灌入一股醇和真氣,護住她的心脈,約莫半刻,才拿開手,道:“香墜姑娘,你若有冤情,羅大人一定會還你個公道,他若不給,我也會幫你給。但你若是有半句謊言,就萬劫不復,誰也再救不得你了。”

  抓到一線生機,香墜立刻顫聲道:“我是冤枉的,我真是冤枉的,小女子愿意對天發誓,不……對什么發誓,發什么毒誓都好!我……我真沒來過這山上啊……公子,我當初等人來接的時候,有兩個媽媽指來的隨侍婢女,她們知道我壓根就沒來過唐門。真沒來過啊……”

  “你對羅捕頭說過這事兒嗎?”南宮星急忙問道。

  “說過,他昨兒個就說叫人去拘那兩個丫頭,我本以為沒事了……可……可今天……又是鞭子又是烙鐵,還是硬逼著我……逼著我招了……公子,你看奴家的手,已經被夾棍夾碎了骨頭,那畫押的手印,都是……都是衙役抓著我指頭……按的啊……”她一臉絕望地低下頭,“那兩個丫鬟……是沒人肯去抓了么……”

  唐炫在旁冷冷問道:“唐掌事審你的時候,此事你講過么?”

  香墜點點頭,“奴家講過……奴家知道什么就說什么……分毫不敢隱瞞,奴家知道,你們唐家是江湖人……江湖人殺人,官家都不會管……奴家哪里敢……瞞著不說。”

  “怎么沒人管,江湖人殺了你這樣的,有如意樓管。他們不怕累死,就喜歡插手這種事。”唐炫略帶譏誚道,“你要有什么親人好友,等你被冤殺,大概就要收到他們的銀芙蓉了。”

  南宮星也譏諷道:“若是武林世家之中,公門高手盡在的情形下,還要冤殺一個弱女子才能破解難題,我看你們唐家,還是干脆往七星門寄一封投名狀,從此跟了他們吧。”

  唐炫盯著南宮星的眼睛,注視片刻,忽而一笑,道:“其實,光是唐家上下清查,根本沒什么意義。”

  南宮星眉心一皺,道:“為何?”

  “世子親隨,可有人敢去試試是否易容改扮?公門護衛,一批批上山,衙役捕快,一群群趕到,文曲若真有轉眼之間改扮模樣的本領,難道就混不進這些人中?”

  南宮星嘆道:“我跟唐遠明掌事提過,可……一來此事只能靠朝廷的管帶下令才行,馮破一死,羅傲不愿為此失去人心,阻力甚大,二來,這些人并不能在唐門屬地自由活動,出入也頗為扎眼,文曲想要在暗處活動,扮成他們反而不便。”

  “都已經現形這么多棋子了,你還當文曲是諸葛武侯的性子,事必躬親么?”唐炫譏笑道,“她坐鎮在安全的地方,調動部下和叛徒陪咱們過招,顯然才是當前的情況。”

  他話鋒一轉,看著香墜道:“所以香墜絕不能放,也不能救,只有這樣,才能看出六扇門里到底是不是有問題。”

  “她若是死了呢。”

  “這諾大的江湖,每日都要死人。”

  “可不該死無辜的人。”

  “這世上沒有該不該死,只有死和沒死。”

  南宮星深吸口氣,道:“她還沒死,這些天也不會死。”

  唐炫道:“生死禍福,未知難卜。”

  南宮星皺眉道:“炫兄,你這到底是何用意?”

  唐炫淡淡道:“你若想讓我幫你,這就是代價。我不是你如意樓的人,我有我的做事方式,和你,未必一致。”

  南宮星長嘆一聲,道:“有沒有可能各讓一步?”

  “好,”唐炫笑道,“你把玉若嫣弄出來,我保證唐門的人不會主動過來殺香墜。并給她用唐門的傷藥續命。”

  南宮星緩緩道:“那羅傲呢。”

  “你不把玉若嫣弄出來,羅傲誰能管得住?”唐炫轉身離去,淡淡道,“香墜的口供,你自己看著用吧。”

  香墜低著頭,喃喃自語般道:“奴家沒有殺世子……奴家……沒有……”

  南宮星默默看她片刻,直到她再次虛弱昏睡過去,才離開了那間充滿血腥味道的牢房。

  回房睡下,次日一早,南宮星依舊如約先去與唐遠明見面。地方仍在養性園,只不過,換成了唐門中堂所在山頭的那個。

  這幾日,他們都暫且住在這里,南宮星每晚和母親碰面,都要多費一個時辰功夫。

  “唐炫對香墜有什么看法?”

  才一碰頭,端著一杯清茶坐在亭中的唐遠明就開門見山問道,顯然,他已經知道昨晚闖牢房的是誰。

  不過那本就并不難猜,此時此刻敢悄悄把人放倒進去,還一條人命也沒鬧出來的,不是他倆還能有誰。

  南宮星知道唐遠明的想法必定和唐炫差異不大,索性反問道:“唐掌事,香墜說有兩個婢女能證明她的確沒有來過唐門,此事,為何你先前都沒對我說起過?”

  唐遠明淡淡道:“因為那不重要,那是她的婢女,口供大可提前串好。而且,羅傲已經帶人去拘,這會兒,應該已經在另一間牢房里受審了吧。”

  南宮星沉聲道:“唐掌事,玉若嫣在此案中蒙冤,可要是為了給她脫罪,換另外幾個無辜的人來屈打成招,是否有違江湖正道?”

  唐遠明放下手中茶杯,緩緩站起,望著遠方起伏山巒的承天碧線,輕聲道:“那是羅傲做的,官府辦案,與我們唐門何干。南宮,看來你與唐炫,想法并不一致啊。”

  南宮星笑道:“我非唐門弟子,何必事事以唐門為先?”

  唐遠明略帶譏誚道:“不愧是名門之后,拐走唐家兩個閨女,還把我們當外人當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幸虧唐青唐昕都不是什么位高權重的弟子,否則,我還真要叮囑大家看好現剩的農皇珠。”

  “不牽扯無辜,我自然會先幫著唐門處理問題。”南宮星朗聲道,“可香墜十有八九是無辜的,她不過是個倒霉的棋子,先被文曲利用,又要被你們和官府利用,她一個身不由己的賤籍風塵女子,不覺得太慘了么?”

  唐遠明沉默片刻,忽道:“今早有個消息,想必你還不知道吧。”

  南宮星皺眉道:“什么消息?”

  “昨夜鎮南王五公子在趕來這邊路上暫住的官驛中遇襲,兩位護衛身亡,五公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唐遠明盯著南宮星的眼睛,緩緩道,“其中一位護衛的喉頭,還插著半支斷了的中空鐵釵,南宮少俠,此事你可知情?”

  南宮星頓時覺得一陣頭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按下葫蘆浮起瓢。

  對雍素錦,他自然是偏私的,略一沉吟,便道:“的確是我的部下,玉若嫣不能冤死,五公子來者不善,總要擋他一擋。”

  唐遠明微微一笑,道:“那兩個領錢辦事,忠心護主的衛士,難道就不無辜了么?他們不走江湖,只是出個公差,就橫死在血釵手下,難道不覺得太慘了么?”

  看南宮星不語,唐遠明走到涼亭邊上,負手遠望,淡淡道:“遠處那片山林荒蕪危險,尋常人不管是走進來,還是誤打誤撞迷進來,遇到野豬野狼,沒有自保的本事,被咬死吃掉,能去怨誰?”

  “傷人的狼和野豬,自然會有獵戶去殺,剝皮抽筋,挫骨揚灰。”

  “獵戶是為了吃肉,不是為了報仇。更不是為了讓狼不再吃人。”唐遠明似乎在暗示什么,緩緩道,“更何況,人人都以為自己是獵戶,殊不知,皆不過是強弱不同的狼而已。”

  南宮星沉默良久,嘆道:“看來,唐掌事是鐵了心要讓香墜為玉捕頭頂下這樁大罪了。”

  “這話是從何說起。案犯是誰,自有官府定奪。唐門多年來與朝廷關系緊密,不過是為公門兄弟略效犬馬之勞而已。”唐遠明走下涼亭,背對著他道,“我已差人去給香墜上藥,至于這個無辜的女人能活多久,就看何時能揪出真兇了。”

  走出幾步,他又停下,扭頭道:“鎮南王的二公子和三公子,昨日已經進了蜀州,四公子身體抱恙,但也住進了蜀州邊上的王府行轅。血釵能擋多久,能擋下幾個,輕重緩急,你自行掂量吧。”

  南宮星矗立涼亭思忖片刻,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不知不覺,他被唐遠明牽著鼻子,竟成了最著急的那個。

  其實文曲潛伏在唐門,若是再犯下什么潑天大案,對唐門也是致命的打擊。

  可唐遠明一直氣定神閑,倒是讓他心緒難平,莫名成了急先鋒。

  偏偏他還沒什么辦法,因為不管是想救玉若嫣,還是想救其余無辜的人,亦或是為馮破報仇,他都只有繼續查下去。

  離開養性園后,南宮星徑直去找了羅傲。

  他此前與羅傲面談過兩次,結果都不甚愉快。

  但他決心再試一試。

  朝廷中人在唐門中堂后院辟出了幾個相連住處,總計在此駐扎了三十余人,大都是西南四州頗有名望手段的捕頭。

  可惜年鐵儒夫婦不在,馮破死后,南宮星就只剩下馮破老部下中兩個熟人,關系還并不算深。

  一位捕頭通報之后,不過須臾,羅傲便匆匆從里面出來,站在了南宮星面前。

  此人看起來文質彬彬和顏悅色,樣貌頗為清俊,若是不穿黑衣皂靴,的確像是官宦家的公子。

  可他那雙眼睛,卻像是饑腸轆轆的鷹。

  每次被那雙眼睛盯住,南宮星的心里就覺得頗不舒服。

  “孟公子,有事么?”羅傲的語速比常人慢些,仿佛每個字都要在牙縫中咀嚼一遍。

  這樣的人,往往很難說錯話。

  南宮星一拱手,道:“我來跟羅捕頭道個歉,昨晚我貿然去問了問香墜姑娘的口供,事前未跟羅捕頭商議,還請恕罪。”

  羅傲微笑道:“無人傷亡,不打緊。還請孟公子,今后謹言慎行。下不為例。”

  “那位香墜,當真就是幕后主使?”

  “當真。畫押口供中,經過情形均交代清楚。若有司衙門審核無誤,即可結案。”羅傲微笑不改,朗聲道,“文書已經人呈報,相信三五日內,就會有答復過來。”

  南宮星盯著羅傲的眼睛,輕聲道:“羅捕頭,在下很想冒昧問一句,此案,當真已經查清了么?”

  “沒有。”

  “那為何還要結案?”

  “為了查清。”

  “你不擔心會有冤殺么?”

  羅傲臉上的笑意又濃了幾分,隱隱透出一股尖銳的譏誚,“孟公子,你是在教我該如何辦案么?”

  南宮星長吸口氣,抱拳道:“不敢,羅捕頭威震慳州,想必功績非凡。只是不知,這其中該有多少屈打成招的冤情。”

  “不是真兇,打不出合理的口供。”羅傲緩緩說罷,邁腿便走,“少陪了。”

  南宮星還想再追過去,身后卻傳來一個溫潤醇厚的聲音,“孟少俠,留步。”

  南宮星急忙站定,拱手施禮,謹慎道:“見過門主。”

  一襲樸素青衣,形貌頗為尋常,唯有那雙手修長靈巧,白皙整潔,指甲修剪打磨得一絲不茍,施施然邁出來的,正是唐門門主,唐遠書。

  他獨女不過七歲,面相也不顯老,看著,倒比親弟弟唐遠明還年輕幾分。

  “孟少俠,你先前不是說過,要去親眼看看世子遇害的地方么?”

  南宮星雙眼一亮,道:“不錯,還望門主通融。”

  “走吧,我這就帶你過去。”唐遠書信步向旁走開,“那邊應官府要求,一切當日物件,均未有半分移動,孟少俠入內勘察,也請小心謹慎,莫要碰到什么。”

  “是。”雖說唐遠書神情從來都是溫潤謙和的樣子,可南宮星只要與他見面,就會感受到一股無形壓力,不覺緊繃起來,不過三次見面,他就判斷得出,即便當年他娘沒有失手陷落,留在唐門,也爭不過身邊這位。

  不久,兩人前后踏入別苑,唐遠書抬手一擺,暗處就有數道身影從草木間隱沒,撤銷警戒。

  “當時世子住處周圍共有八名護衛。”唐遠書走進院中,抬手指向一些幽靜角落,道,“那都是世子的親隨,因此即便是世子與玉若嫣在房內要做什么,他們也不會回避太遠。案發之時,八名護衛都在。”

  他微微一頓,道:“不過護衛武功雖好,卻不懂公門辦案的手法,按他們的旁供,聽到世子慘叫,他們沖進去后,反而要一絲不掛的玉若嫣在那里指點需要注意之處,否則,當時的場景多半不能保護的如此妥帖。”

  當時的情景南宮星已經從多人口中交叉印證,心中也已描繪出了大致經過。

  玉若嫣出劍殺人,世子連驚呼都只有短促一聲,就被洞穿了咽喉,護衛隨即趕到。玉若嫣站在那里,愣怔片刻,便丟下長劍,束手就擒,出聲提醒了些需要注意之處,便披衣被押往其他地方。

  此后,這件臥房便被重重保護起來,公門中人,也只有馮破、羅傲和他們的副手過來仔細看過。

  邁進屋前,南宮星先問道:“門主,案發之后,屋中的燈燭,可否經過詳細檢查?”

  唐遠書道:“馮破到后,曾有過一次細致無比的檢驗,燈芯燈油,燭芯燭蠟,均被仔細檢查過,并未有什么異常之處,熏香爐中雖說有些助興之物,但那本就是為了讓世子盡歡,是唐門精心調配,絕不會有害處。”

  南宮星望著屋內的種種陳設,緩緩道:“我還是不懂,世子與玉若嫣婚期不遠,這里又有香墜那樣的美人疊被鋪床,按常理,世子完全不必特意將玉若嫣喚來,提前圓房才對。”

  唐遠書輕嘆一聲,道:“可惜,死人不會說話。你我如何知道,世子當晚是如何想的。”

  南宮星抬腿邁過門檻,走進房內。

  屋中陳設大都整整齊齊,唯有屏風倒在地上,下面還壓著當日玉若嫣脫下的外衫長裙,床幃垂幔染遍了飛濺鮮血,如今已成為死氣沉沉的暗褐色斑塊。

  地上用細棉線圍出了世子尸身倒斃的位置,南宮星過去在旁探頭估計了一下視線,輕聲道:“看來世子是在玉若嫣寬衣解帶后,盯著她看時,慘遭毒手。”

  唐遠書道:“不錯,按護衛所說,當時玉若嫣手中還拿著剛脫下的一件小衣,玉若嫣雖稱自己那一剎那的事情已經想不起來,可按馮破的估計,玉若嫣原本該是背對著世子,可不知發生了何事,讓她突然轉身,抽出床頭那把劍,一招便刺死了他。”

  南宮星望著那殘余在床頭的劍鞘,心中終于將這個針對世子的陰謀執行過程理清。

  伴寢的香墜被掉包,實際被送到世子房中的,很可能就是文曲本人。她既然擅長迷心攝魂之術,直接讓世子自盡不易,讓世子對玉若嫣產生欲念,想要招來陪寢,卻并不難。之后,玉若嫣過來,寬衣解帶,就如唐青一樣,身上自己注意不到的地方,其實已經被種下了記號,世子不查,說出口來,早就被埋下心劫,自己卻渾然不知的玉若嫣被觸動口令,暴起殺人。等清醒過來,木已成舟,她受心劫所累,只當是自己一時失控,便認下所有罪名,決心以死相抵。

  聽他說完,唐遠書道:“孟少俠,你的推測合情合理,唐青的事,我也聽兄長說了,可這當中還有一個關鍵,若說不通,便全盤不能成立。”

  南宮星心中也知道問題在哪兒,長嘆道:“晚輩知道,唐青曾被擄走,失陷許久,之后又遭唐歡帶人暗算,她被破去了一段記憶,心神恍惚,有充分的條件種下心劫,可玉捕頭……到唐門并沒多久,之前又一直在辦案,看她為人,也是果敢堅毅心定如鐵,所以這個推測,一定要找出玉捕頭究竟何時何地,如何中了暗算才行。”

  唐遠書頷首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留孟少俠了,西堂地牢你已去過,次數還不少,你這就去找我兄長,去忙該忙的事吧。”

  午末未初,南宮星再一次站在了關押玉若嫣的地牢外。

  這次,他終于下定決心,來捅破一層此前顧忌雍素錦心情而留下的窗戶紙。

  他相信,那就是玉若嫣被人乘隙而入,埋下心劫的關鍵。

  “玉捕頭,在下想要和你單獨談談,為防你暴起傷人,還請將手中寶劍,暫時交給唐掌事帶離。”南宮星靠在門邊墻上,緩緩說道。

  玉若嫣默默解下腰上劍鞘,抬手一丟。

  唐遠明接住,看一眼南宮星,微笑道:“沒了劍,興許玉捕頭不再是你的對手,我倒有點擔心,是不是能放你們二人獨處。”

  南宮星苦笑道:“唐掌事,我就是想一親芳澤,也要顧及場合情況吧?”

  “這誰說的準,當年你娘受禍害的時候,可是與你爹一起跌落谷底險些沒命,渾身是傷的情形。”

  南宮星知道唐遠明是對秘密感興趣,只好再次強調道:“唐掌事,此事與玉捕頭的心中弱點有關,我相信她不會愿意有更多人知道。還請見諒海涵。”

  唐遠明神情微微一凜,奇道:“你已經找出玉若嫣的弱點?”

  玉若嫣在旁眉目一側,明亮眸中也閃過一絲驚訝。

  南宮星抱拳道:“晚輩的同僚辛苦找到了一些人,查來了一些消息。雖說未必準確,但和玉捕頭對對口風,便知虛實。”

  唐遠明分得清輕重,略一頷首,便開啟石門出去,道:“好,你和她談。”

  石門才一關上,玉若嫣就冷冷道:“南宮星,你把唐掌事詐走,還去了我的兵器,所為何事?”

  南宮星拉過一張凳子,能坐的時候他絕不站著,能躺的時候他也絕不坐著。輕輕敲了兩下屋內的石桌,他才開口道:“我并不是詐他,取了你的兵器,也是出于我個人安危的考量。玉捕頭,唐青的事你我已經掰開揉碎分析了一通,你還是不肯相信,自己也中了類似的邪法么?”

  玉若嫣的表情猶如巖石般穩定,沒有絲毫變化,“既然你說和我心中弱點有關,想必,你知道的應該比我更多才對,我只有洗耳恭聽,聽聽你能說出什么。”

  南宮星沉默片刻,抬頭望著玉若嫣的臉,道:“素錦曾經對我提過,她找人的本事是祖傳的手藝,還提到過,北魏南雍,千里追蹤這樣的話。能當得起這句的,必定是當年六扇門享譽極高的雍老爺子。他不憑文科武舉,單靠積累的赫赫功績,從小小捕快一路升為江南第一捕,官拜從三品,負責京城治安。”

  玉若嫣默默聽著,并不作聲,表情也依舊沒有變化。

  “顯仁三年,太后還政,新皇大權在手,勵精圖治,清洗變革,邊關大將魏宸被誣叛亂,押解進京,由此引發朝野巨震。在那次浩劫之中,崔家忠烈刑場灑下碧血,女眷充軍為妓,不見天日。雍老爺子鐵骨錚錚,當時也為魏將軍仗義執言,觸怒天威,榮華富貴盡付東流倒也罷了,可家破人亡之后,一對兒視為掌上明珠的孫女,也沒能保住,被不知哪位權貴借機擄走,當作私奴圈養起來。素錦的身上,至今還留著那屈辱的烙印。”

  南宮星說到這里,話鋒突然一轉,沉聲道:“玉捕頭,你說你自小頭部受傷,失去了曾經的記憶,這是真話么?”

  玉若嫣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也沒有要回答的意思。

  南宮星又道:“素錦在官府中的懸紅極高,算是個惡貫滿盈的逃犯,湖林城中你明明已經接到報告,知道她就在附近,為何直到離開,也沒安排過公門高手去捉她?”

  玉若嫣淡淡道:“我當時急著趕來唐門,騰不出手。”

  南宮星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將真正的自己壓抑了至少十四、五年,沒有真憑實據,我很難逼迫你承認。我也知道,你一直都有借鎮南王府的權勢為自家當年的冤案洗清冤屈的念頭,此次世子致死,對你也是個巨大打擊,甚至讓你有些心灰意冷,萬念俱空。”

  玉若嫣不語,扭開頭,索性不再看他。

  南宮星仍自顧自道:“可素錦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玉若嫣的雙肩,終于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

  “機緣巧合,單雷頤看到了素錦身上的烙印,他知道你身上有類似的疤痕,加上你們姐妹本就有五六分相似形貌,他猜出你的身份,想要以素錦來威脅你,我認為,他應該對世子的某個兄弟效忠,或是……天道里的一員干將。”南宮星緩緩道,“不管如何,素錦借我的手除掉了單雷頤,并且,從他的口中,知道了你玉若嫣,就是她苦尋多年的姐姐。她沿水一路找去東南,卻沒想到,你當初并未順流而下,反被救去了鎮南王府。”

  “她本已不打算與你相認,免得耽誤你今后的富貴生活,可她卻又聽說了這次的案子。”南宮星大步走到玉若嫣身前,望著她的眼,“昨晚,她為了你,孤身犯險去刺殺鎮南王五公子,雙雙下落不明。”

  玉若嫣身子一震,穩如磐石的表情,終于有了幾分裂痕。

  南宮星知道自己終于賭對了這一注,他握緊雙拳,沉聲道:“你現下肯承認,心里還記得這個妹妹了么,雍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