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之一:圍城九嶷,玄泉鐘鳴

  南陵城天武軍中軍大營

  鄧蒼形緩緩褪下虎首金盔,盔鍪內的硬革襯里離開發頂的瞬間,被壓迫了一整夜的頭皮一松,一股撕裂般的刺痛忽然涌現,似乎可以感覺血液竄過淤凝的血脈,疼得他微微蹙眉,鬢邊擠出蛛網似的細紋。

  虎首形盔飾的紋縫里爬滿斑剝銅綠,所剩不多的鎏金面上映出一張模糊扭曲的黝黑臉孔,隨著帳里搖晃的燭火明明滅滅,輪廓雖不真切,額鬢邊的灰白卻反而看得十分清楚。

  “原來我……也到這種年紀了么?”

  想當年,一提起楚州的“騰云虎視”鄧蒼形,誰都知道是百軍盟齊盟主身邊首屈一指的大將,為齊盟主訓練親兵、南征北討,是北方響當當的人物。后來齊天放多行不義,眾叛親離,終究被“那個人”所消滅;那人欣賞鄧蒼形治軍嚴謹,不但以客將的禮遇身份將他延入麾下,許他保留舊部、自行節制,更封為“五虎上將”之一,尊榮猶在本部諸軍之上,一時傳為美談。

  這一晃眼,也過了十幾年了。

  “五虎上將……”

  鄧蒼形撫摩著霧蒙蒙的鎏金虎盔,不覺苦笑。

  “虛名不僅誤人,也誤青春啊!”

  遠方的吶喊、廝殺聲似乎已告一段落,只馀祖龍江的濤浪隱隱拍岸;帳外一陣清脆的鞘甲嗑碰響,一條被拉長的黑影投在牛皮帳上。

  “中郎,我是延庭。”喉音清亮沈著,帶著些許少年人獨有的尖亢。

  “進來。”

  帳門一掀,一股血腥混雜著煙硝火燎的氣息隨風送入,一名白皙瘦小的少年軍官扶刀快步走進,對幾后的鄧蒼形微微欠身。

  “禮數就免了。”他一揮手,抬頭便見少年沾滿血污的文秀面孔,年輕的臉上略顯疲憊,但那雙細長的丹鳳眼中仍蘊有精光。那是沙場劫馀、百戰得勝的老兵才會有的眼神。鄧蒼形心里已有了譜,嘴上仍習慣性的問:“邪火教退兵了么?”

  “退了。”

  少年扶刀趨近幾前,幾上攤著一張巨幅的城郭圖樣,牛皮制的圖上繪滿朱、青點線,鉅細靡遺的列出城里城外的雙方布防。

  “敵人佯攻青龍、朱雀兩門,各約千馀人。”

  名喚“延庭”的少年軍官指著東、南兩處城門,神情冷淡,彷佛經歷那場激烈攻防戰的是別人,而不是他自己。“另有兩千人攻打西邊的白虎門,這處的人比獸多,約莫是本部軍。我派弓手集中清掃西門,一刻鐘前敵人已退,損傷須待天明后才能清點。”

  “退得快了些。”鄧蒼形蹙眉沉吟:“我還以為會再膠著一會兒。”屈指輕叩桌沿,一時陷入長考。那少年軍官曲延庭跟了他好幾年,知道是鄧中郎的老毛病,靜靜扶刀站到一旁,也不打擾。

  邪火教以魔門嫡傳的外道秘法驅役猛獸,恃以稱霸南境,麾下的猛獸軍團極其耐戰,若不能射殺役獸之人,這些猛獸無論體力或殺傷力都遠超過人類,對戰起來十分辛苦。

  前南陵城守章衢是出身中京軍系的名將,為“那個人”把守南方門戶多年,在天武軍內的評價很高,卻在對邪火教時一戰全潰,八千守軍被黑夜里蜂擁而來的山豺、狼群,甚至白額猛虎屠殺殆盡,能活著退回城里的還不到兩成。章衢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殘軀一送回中京,軍師立刻派出八百里加急的快馬,把鄧蒼形從西邊戰線調了回來,命他接替陣亡的武鋒將軍章衢,火速移防南陵。

  “世上多的是攻城掠地的猛將,但精於守城、撤退、百萬軍中拏孤救亡的名將,普天之下也只有將軍一人。”

  回到中京的那晚,軍師獨自來到鄧蒼形位於城南朱雀航的府邸,偌大的廳堂里空湯湯的,搖曳的昏燈殘焰劃出她一身黑衣如墨,更襯得雪膚膩白,如覆奶蜜。

  鄧蒼形坐在還蓋著白布的太師椅上,瞇著眼打量著巧笑倩兮的嬌小麗人,居然沒有半點心猿意馬的綺想,只覺如臨大敵。

  軍師并不喜歡他。

  就跟其他出身中京軍系的同僚一樣,鄧蒼形的“客將”身份標示著他曾經率領百軍盟的兵馬對天武軍作戰,難纏的程度令眾人記憶猶新;雙方所結下的梁子,也絕不會因為“那個人”對他的青眼有加而自動抹滅。

  更重要的是:沒有人相信像“騰云虎視”鄧蒼形這樣的名將,能真正居於人下。一個齊天放就夠了,嚐過被背叛的苦楚,這頭被義氣束縛了十幾年的當世猛虎,心中怎么可能還容得下“效忠”兩字?世間還有誰受得起他的忠誠?所以這些年鄧蒼形始終小心翼翼,只是周遭的疑慮并沒有隨之減少,彷佛他的恭謹慎微是另一種滿懷陰謀的偽裝。

  “軍師謬贊了。如有用得上末將處,但憑軍師差遣。”鄧蒼形答得不卑不亢,假裝沒聽懂她話里的譏嘲。

  為了不露鋒芒,十二年來他沒有搶過一陣先鋒。舉凡誘敵、奇襲、掃蕩、突圍等軍功最卓著的任務,鄧蒼形從來不主動爭取,寧可擔任斷后、運補之類的工作,只要不引人注意就好。

  即使如此,背后的非難與謗議卻始終沒停過。有人質疑他隱忍太過,必有圖謀;也有人笑他將老膽寒,不配并列五虎上將的名位,暗地里給取了個外號,管叫“鄧檐頭”……檐上的瓦當雖刻虎面,畢竟是窖泥燒就的假老虎,豈可與嘯傲深林的猛虎山君相提并論?

  軍師“咭!”一聲笑出來,水汪汪的杏眼一轉:“將軍真是豪氣。那我也不客氣啦!眼下有件事兒,我瞧世上也只有將軍能辨得到,可這事兒難辨得很,須得將軍應承一聲,我才敢說。”

  不就是移防南陵么?鄧蒼形心里想。他在回京的路上聽到風聲,章衢被咬得骨肉支離、慘不忍睹,天武軍多的是勇冠三軍的武將,卻不是誰都愿意跟野獸打交道。

  “軍師請說。”

  “那我就當你是答應啦!”

  軍師拍手笑著,從襟里取出一幅手絹模樣的小小方巾,攤在桌面,精繡的單絲羅上透著她懷里的玫瑰幽甜,隱約帶著些許溫熱乳香,嗅著令人心魂一蕩。鄧蒼形斜眼一瞧,見絲羅巾上繡著山形水流、城砦要沖,居然是一張具體而微的絹絲地圖。

  “我要請將軍幫我守著一處,照看一處。”

  鄧蒼形微微一怔,突然明白她方才不是有意挖苦,這的確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任務,除了自已,他實在想不出天武軍里還有第二個人能辨得到。一股久違了的熱血沖上腦門,他垂望著身前的嬌小女子,兩人四目相對,霎時間有種心照不宣的感覺。

  她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

  “這是我的意思,不是莊主的。”

  如果讓“那個人”知曉,絕不會讓他去送死。

  鄧蒼形點了點頭,拱手道:“鄧某定當竭盡全力,不負軍師殷望。”這代表他自愿成為軍師的共犯,不會把這項秘密任務的內容泄露出去,包括“那個人”

  在內。客將本沒有抗命的權利,但至少要多給他一些兵力;南陵沒有堅城高樓,想死守一定得捱得住消耗?……這是這句話里所隱含的交換條件。

  軍師嫣然一笑,昏暗的廳里宛若牡丹綻放,撲面送來一股幽甜異香。

  “將軍有此覺悟,那是最好了。”

  她咯咯嬌笑,掩嘴的小手微翹著的幼細白皙的尾指,猶如一只精雕細琢的玉蜻蜓。

  “夷陵將軍鄧蒼形聽令!命你率本部親軍,七日內馳赴南陵,堅守城池,不得有誤!所需糧秣器械,我會讓儲胥城盡量供應,只是大戰在即,還請將軍堅持忍耐,共體時艱。”

  (本……本部親軍!)

  鄧蒼形虎目一睜,多年來的小心謹慎卻已成為本能。他抱拳躬身,及時避開與軍師四目相對的窘況;過了小半晌,才從齒縫里迸出一句:“末……末將得令。”

  軍師銀鈴般的笑聲回湯在四壁蕭然的空曠廳里。鄧蒼形只記得她倚坐在覆蓋著白布的長背椅中,黑細綢禈裹起的一雙玉腿渾圓緊致,小腳上套了雙綴著碾玉碎蝶的黑緞繡鞋,比他的手掌還小半截,不足一握;裸露出的右腳背圓潤細膩,竟比玉牙兒板還白。

  她終究還是擺了他一道。

  (這么美的女人,忒毒的心腸!)

  她……也該有三十七、八了罷?這些年來卻絲毫不見老態,瞧她偎在椅中輕晃雙腳的模樣,分明就是個十五、六歲的嬌憨少女。一瞬間,鄧蒼形突然有種時空錯亂的感覺,彷佛身在記憶的游流夾縫,滿腔的無奈無處宣泄,全都化成了恍惚朦朧……

  “中郎!”

  曲延庭的聲音帶著一貫的冷徹,將鄧蒼形的思緒拉回現實。

  “虎賁中郎將”是鄧蒼形的軍銜,領有六品官秩,在中京軍系不算小官。鄧蒼形除了中郎鏘的實官,也曾受封為“虎牙將軍”,轉調南陵時又特別昌封“夷陵將軍”,延庭似覺其中的安撫之意過於露骨,始終拒絕喊他“將軍”,仍以“中郎”稱呼。

  鄧蒼形清清喉嚨。“損失多少人?”

  “死了三十五,傷者百馀。死者中有二十三名山君直的弟兄,傷者多是新軍。”

  “山君直”是鄧蒼形直屬親軍,以當初在楚州的百軍盟舊部為基礎,招募中京左近郡縣的貧農子弟訓綀而成,經過十幾年的征討損耗,如今號稱一千五百員驍騎,實際大概只有一千出頭而已,是戰死一名就減損一分的珍貴戰力。曲延庭便是“山君直”出身,二十出頭的年紀,被鄧蒼形破格拔擢為行軍司馬。他口中的“新軍”,則是鄧蒼形接管南陵后才從附近徵募來的娃娃兵,加上本部與章衢的殘軍,共有五千人守城。

  折去一名山君直的士兵,損失遠遠超過十倍的新軍。但實戰中,山君直的陣亡數字卻往往比新軍來得高。

  (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吧?是楚州的同鄉子弟,還是承恩縣、沐圣縣的京左人氏?什么時候……才能把他們的遺骨帶回家鄉?)

  鄧蒼形揉一揉緊皺的眉心,在心里嘆了口氣。

  帳外的風咆忽然狂暴起來,刮得旌旗獵獵作響。鄧蒼形彷佛能想像江北冬初時,那隨著北風鋪天蓋地而來的黑厚陰霾;這樣的風再刮幾天,便要下起鵝毛細雪來了,就像是從黑幕里漏出一點一點的白絮,吹得漫天亂舞……

  他觀察了一個多月,留心鳥獸草木的動靜,記錄云層、水流的變化,一點一點感受鐵甲上傳來的透骨之寒,判斷今年雪線將越過祖龍江。嚴冬,終於要來了。

  “延庭!”慣戰沙場的初老虎將一揮手,絲毫沒有泄漏心中的感慨:“命司庫發下冬衣,我料這幾日內便要下雪,明日一早讓人清點存糧,準備過冬。倘若這冬天來得夠快夠猛,邪火教的那些個王八蛋就要倒楣了。”

  曲延庭聞言一澟,秀氣的丹鳳眼里掠過一抹精光。

  三個月前,邪火教盡起精兵,號稱五萬大軍,以十倍的兵力,將一個小小的南陵城圍得水泄不通。

  鄧蒼形派人在城外堆滿腐士,掘開了祖龍江支流的堤防,潰堤的江水漫入南凌城周,登時將四野淹成一片沼澤潟地,邪火教的攻城梯、沖車、騎兵,甚至連他們擅長驅役的野獸部隊全都受限於泥沼,於是攻城退化成最原始的“肉身與城墻”之戰,南陵得以支持至今。

  自從“三律傾異”的神秘預言被公諸於世,中宸州的天候果如預言所示,變得越來越寒冷,春夏兩季也逐漸縮短;十數年間,北境的冰雪線不斷南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逼近祖龍江。邪火教興於南方,對越冬作戰的經驗不如北方的天武軍,如不撤退,冬天自會為天武軍收拾掉這些南方蠻兵。

  “我這就去準備。”曲延庭扶刀一揖,匆匆掀帳而出。

  鄧蒼形叫住了他。

  “”瓦鵂“那邊有沒有消息?”

  “兩個時辰前回報過,山下沒有動靜。”

  “讓他們改成半個時辰回報一次。傳我的口令上山,請將軍籙那廂準備撤離,莫要再拖延。如果那些個小牛鼻子還是不肯就范,便讓”瓦鵂“一家伙綁了,通通帶回來!”

  如果可以,說不定中郎早就這么做了。曲延庭微一抿唇,硬生生咬住一抹笑意。

  “知道了。”刀甲鏗然,飛快退入風中,偌大的帳里,又只剩下一個人。

  鄧蒼形剔凈燭花,在兒上展開一幅更大的地圖,圖里南陵不過是祖龍江畔的一個小點,距離最近的標注是稍北的“儲胥城”,再往南的圖點全以朱筆涂覆,最底下寫著大大的“邪火教”三字,字跡殷紅如血。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東、北、西三方。四方的巨大色塊將整張圖分割成五個區域,中央柳黃色覆蓋的范圍最小,彷佛被四方壓縮推擠,剩下標著“中京”字樣的雙環標點,以及祖龍江流域的儲胥城等寥寥幾處。

  原本在十二年前,中宸州全境都在天武王朝的統治之下,豈料一夕間皇脈中絕,天下大亂。代表中宸州無上智慧的“太一道府”派使者出圖讖預言,指說“三律傾異,帝星應於四方”,於是各地梟雄蜂起,人人都稱“應天命者皇”;循環爭斗的結果,最后只留下四方勢力,果真應了太一道府的預言。

  直到“那個人”出現。

  那人挾著魔、道兩門的菁英支持,在中京為衰圮的天武王朝重立一帝,率領麾下英豪與四方開戰,十幾年間歷經百馀戰,中京始終屹立不搖,天武王朝隱隱有復興之勢。只要那的披著雪白貂裘的身影出現戰場,天武軍便如戰神加持,堪稱戰無不勝;當初笑稱天武王朝伏家氣數已盡的人,今日大半都不在了,而那人的名號卻傳遍中宸州各處角落,無人可攖。

  他們稱呼他為“天劫”,意指“上天降下的災劫”。與他對敵本就是世上最大的不幸。

  不過四方勢力也非省油的燈,十二年前他們或許都自認天命所歸,誰也沒把中京照日山莊的劫姓小子放在眼里;十二年后,他們終於認“天劫”劫兆才是中宸州上最強大、最恐怖的無雙之敵,為打倒他,也為了清空王座之前的終極障礙,現在他們不惜聯手一戰,以鏟除中京的不敗神話。

  如果情報屬實,中京即將面臨前所未有的四方聯軍,而鄧蒼形的任務就是死守南陵,像一枚箭鏃牢牢插在南方街道的咽喉,令邪火教無以北上。鄧蒼形早就計畫好了:掘開支流大堤,使用泥沼戰術對付攻城器械;掌握江面航權,逼迫敵人到城下決戰;萬一南陵失守,就毀掉沿途的村鎮城砦,必要時甚至不惜讓儲胥城付之一炬,貫徹堅壁清野的原則,搶先過江等邪火教,再發動半渡而擊的奇襲戰……

  軍師是對的。“騰云虎視”鄧蒼形的確是當世最精於守城、精於撤退的名將,能審時度勢,因地制流,給他五千人也好,五萬人也罷,除非天意做作,否則結果都是一樣。

  鄧蒼形攤開右手五指,緩緩覆在鞣革地圖上,長年暴露於風刀霜劍下的掌紋宛若鐫刻,一如眼角鬢邊的魚尾紋。

  無論情況如何困頓,南境的形勢始終都在他的掌握里,只有一處例外。鄧蒼形沈默地看著箕張的五指,在一片象徵邪火教勢力的朱砂筆中,一個三疊尖角被黃櫨涂料反覆描繪,下方寫著柳黃色的“九嶷山”三個小字。

  九嶷山將軍籙總壇

  山道上,兩點黑影不住起落,正施展輕功往山腰奔去。

  寒風呼號著往山下刮落,夾道的林樹雖高,葉子卻已凋黃,被風刃呼啦啦地梳下枝椏,一路狂卷落山。

  那兩人頭戴綸巾月牙冠,袍分玄白兩色,云履飄帶,顯然是才受初真戒的年輕道士。其中一人手持斷劍,額發散亂,唇邊咬著一抹朱紅;另外一個背著四尺的青布長囊,似是裹劍的劍衣,這人不唯神色較為老成,氣息也比同伴綿長,起落之間,始終保持丈馀領先。

  驀地后方一陣窸窣,林間稀疏的樹冠陡然搖動起來,彷佛有條看不見的巨蛇往復游竄,一路銜尾而至!

  “師兄!”手持斷劍的少年道士忍不住回頭,腳步驟緩。

  少年至多十六、七歲,唇上薄絨細密,還未轉成粗硬的青髭,蒼白的面孔被那雙澄亮大眼一襯,模樣更顯幼弱。他呼喊間稍一遲疑,被稱作“師兄”的青年道士又掠出七八尺,兩人相隔三丈,腳步聲幾乎被風咆淹沒。

  “李載微,別停下來!”青年道士頭也不回,內力逼著嗓音穿破風切,清楚透入師弟耳中:“山上無備,莫中了敵人的緩兵計!”

  那少年道士李載微一凜,卻已遲了……回映在他漆黑的瞳眸深處,搖動的林葉飛快逼至身前,倏地占滿整個視界:“撥啦”一聲,無數黑呼呼的影子沖出林蔭,交閃著直撲過來!

  (這……這就是方才的怪物!)

  他先前在山下遇襲,倉促間根本看不清怪物的模樣,此刻重遇,內心驚怖莫名,猛被撲面的腥風壓倒,堪堪將斷劍往前一送;忽聽一聲狼嚎般的尖叫聲,當先那團黑影倒翻一旁,連滾兩圈后四肢挺起,仰頭長嘯,全身雖覆滿尖硬黑毛,依稀能辨得出五官身形,居然是個人的模樣。

  李載微看呆了,居然忘記起身應敵,穿出林影的半人半狼怪物卻不只一頭,眨眼四、五條黑影交錯而至,便要張口將他吞噬……

  “你還發什么楞?”青影一揮,群狼嚎叫著滾跳開來,一條人影從天而降。

  李載微脫口叫道:“師兄!”卻見師兄手持長囊,劍眉倒豎,削瘦的面頰如鋼鐵般微泛青芒:“舍本逐末,忘乎所以!李載微,若教敵人攻上山頂,你我拿什么臉面去見將首?你已不是小孩子啦,遇事要更加鎮定,不可自亂陣腳。”

  李載微驚出一身冷汗:“我……我知錯了。”他倆雖是同們,那青年道士邵師載卻整整大他十歲,在李載微心中,這個總是直呼其名的大師兄其實更像嚴師兼嚴父,對他敬畏的程度絲毫不遜於掌門將首。

  一雙雙紅眼閃爍,半人半狼的怪物散了開來,將兩人團團圍住。邵、李二人背靠著背,邵師?載遙望著山間的那幢石屋,青白的瘦臉上不動聲色,心底卻暗自焦急。

  九嶷山自來便是道門“將軍籙”一派的根據地,千百年間屹立不搖,若遇外敵入侵,只消鳴響山腰里的那口“玄泉鐘”,據說能聲動百里,城邑難禁,百里內的將軍籙弟子、道門各宗脈聽見玄泉鐘響,必循聲趕至,勿教外道得逞。

  只是如今天下大亂,中宸州遍地烽火,哪一處不是邪魔當道?玄泉鐘怕已喚不來道門的援軍,充其量,不過是通知峰頂的總壇“六合內觀”及早防范而已。

  但敵人顯然看穿了卲師載的盤算,這群半人半狼的怪物將兩人團團圍住,算接近山腰的乘蹻亭,兩人也緩不出手來擊鐘。

  (這樣下去……就糟了!)

  邵師載的青布包袱倏然點出,霎時間滿天青影,颼颼聲不絕於耳,每一記都戳中一頭怪物的眉心,戳得怪物們倒翻開來,仰頭拋開一道道血線。誰知風中忽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尖銳哨音掠過,怪物們聞聲而動,又前仆后繼組織攻擊,隱然自有一套法度。

  “可惡!”他一咬鋼牙,暗自咒罵:“這樣打下去沒完沒了,須將那撮音御狼的家伙揪出來!”

  另一邊,李載微抖擻精神,手里的半截斷殘劍越舞越狂,劍上透出一層淡淡輝芒,如同月華照耀。他這柄“遁虛劍”乃是將軍籙守山使者的寶物,鑄成時原是一柄完劍,鋒銳無匹。青丘之國的修道者蘇門真人欲渡此劍,撫劍嘆息:“殺人是你,承擔業力的也是你。愿你靈智通神,從此自作自受!”并指一彈,寶劍斷作兩截,遂成了今日的模樣。

  遁虛劍鋒刃盡褪,須經內力貫注,才能生出無形劍芒。李載微全身真力鼓湯,遁虛劍的斷口銳芒閃動,竟逼退了周圍的半狼怪物。

  邵師載得了掩護,掐指抵額,口中諵諵念誦,久經鍛鋉的意志集中力倏地凝聚,精神映出一片無暇皎白,隨時準備接受深層的暗示。他“呔!”一聲掌擊眉心,猛然睜眼,低聲喝道:“蒼鷹開眼,萬化歸一!”羿神射日籙“!”

  將軍籙的武功結合內力與符籙,以精神暗示激發潛能,這“羿神射日籙”的咒法一拍入額,在邵師載的五感六識之中,剎那間風息音止,黑夜林道上的一切突然變得無比清晰;雖只有短短一瞬,卻已覷見林蔭深處的一抹黑影……

  “逮到你了!”

  邵師載隨手拔下一根長發,左勾右拈、伸臂繃直,宛若羿神張弓:“嗤!”

  一聲破空疾響,附著內力的發箭脫手飛出。

  只聽一聲震天慘嚎,一名身披狼皮的高大男子躍出林翳,布滿青筋的巨掌捂著左眼,指縫間流出一絲血線。男子身長九尺馀,裸著筋肉糾結的黝黑胸膛,下半身以毛皮圍腰,胸腹面孔都刺有靛藍色的復雜黥紋;披覆的灰白狼皮隨風飄揚,巨大的狼首張著尖黃利牙,恰恰蓋住男子的頭顱,猶如量身訂做的獸型兜鍪。

  邪火教教主座下有六大獸神,從這人的模樣判斷,當是其中執掌暗殺部隊“天狼司”的司主“入室引狼”魏揖盜。

  邵師載沒料到這一記“游絲箭”竟能重創邪火教的六大獸神之一,眼看所以的半人狼都停下動作,彷佛斷了線的傀儡,立即與師弟交換眼色,兩人身形一晃,箭一般的沖出包圍!

  背后的魏揖盜卻沒有追來。

  邵師載心頭一松,忽聽耳畔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小道士,看不出你有這等身手啊!嘖嘖,道胖子教得不壞。”猛然轉頭,見一名頭帶進賢冠、帽纓逆飛的白面青年與自已并肩而行,那人剃去雙眉、面如敷粉,笑容十分邪氣,夜里看來直如陰森森的髹漆木偶。他在疾行當中雙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居然是倒著跑的。

  邵師載背脊生寒:“這等輕功……莫非是山魈鬼魅?”揮掌抵著李師載的背心一,轉頭低喝:“走!”橫身停步,攔在白面青年與師弟之間。

  那青年也不出手,足尖連點,飛蓬般輕飄飄的落在一丈開外,封死了邵師載的進路,模樣還是懶洋洋的,環抱雙臂,斜倚古木,俊美的容貌蘊有七分陰氣,月光下只見一雙細長鳳目里的瞳仁極黑極亮,幾乎看不見一絲眼白。

  李師載被師兄推飛出去,起落之間,見亭子已在十丈之內,不敢回頭,一逕提氣狂奔。

  “想走么?”

  一串銀鈴笑語從林中流泄而出,隱有一股令人血脈賁張的魅惑之力。

  李師載眼前一白,一片流雪似的寬袖挾著濃烈香氣掃了過來,香氣一鉆入鼻腔,膝彎驀地有些發軟:“有……有毒!”連忙摒息后躍。誰知香風卻纏上了他似的,怎么都揮甩不開,李師載雙手亂舞,踉蹌后退,直到背后一掌抵來,一股綿和的內家真力透體而入,他靈臺倏清:“師……師兄!”轉頭見邵師載面色鐵青,兩人竟又回到了原處。

  一名宮裝麗人自月下嬝娜而來,瓜子臉、細柳腰,白皙豐腴的酥胸半露,小小的玉足踩著一雙粉緞繡鞋,媚眼如絲,連聲都分外膩甜。

  “堂堂天狼司主,怎地掛了彩?來,讓媚兒替司主大人拔出那根頭發,莫要耽誤傷勢,平白壞了一只眼睛。”她全然無視邵、李二人的存在,柔聲對樹影里的魏揖盜說著,語氣滿是愛憐,面上卻無半點同情憐憫之意,姣好的櫻唇斜斜一抿,分明是幸災樂禍。

  另一頭,抱臂倚樹、猶如雪貂般的白面青年陰陰一笑,語帶揶揄。

  “魘道媚狐,魏司主好歹做過你的姘頭,弄得你死去活來的,人說一夜夫妻百世恩,你豈可如此無情?那小道士的”游絲箭“附有潛勁,一旦發絲入體,便與氣脈相連,這一拔不止痛入骨髓,說不定連眼珠都給拔出來了。”

  被稱為“魘道媚狐”的宮裝麗人暈紅雙頰,羞答答的掩嘴一笑。

  “你這人,這是好沒良心!媚兒……媚兒自從嚐過你的好處,心里就沒別人啦!世上男子忒多,又有誰及得上我的東鄉司命?”杏眼滴溜溜一轉,嬌聲道:“那根頭發若不拔出,循氣牽機,早晚插入腦中,屆時便是一條死路。東鄉司命大人如此品貌武功,本教中無出其右,魏司主一死,天狼司的五百死士還不歸入東廂兵座管轄?”

  名喚“東鄉司命”的白面青年兩指輕夾,順著長長的綢繩帽纓一捋,黑亮的瞳眸連瞬幾下,陰笑道:“你一向最討教主他老人家歡心,說不定魏揖盜的人馬便歸你的”夜魅司“所管,那里有我的份兒?”

  “黃鼠狼、騷狐貍,老子還沒嚥氣呢!”

  魁梧的巨漢自樹影中站起,邪火教的暗殺先鋒、天狼司主魏揖盜跨出林翳,緊閉著淌血的左眼,黥滿青紋的臉上露出一抹狠笑,沖邵師載一咬牙:“好!小雜毛,你好,好得很!好一根入體連氣的”游絲箭“!”在手揪著“發箭”一扯,長嚎一聲,硬生生扯出一顆血肉耷黏的眼珠來!

  魏揖盜咆哮聲落,睜著空洞洞的左眼眶,張口便將自已的左眼吞下,手里長長的發絲兀自沾著稠紅的血珠,“滴滴答答”的落在地面。

  李載微看得目瞪口呆,魏揖盜卻得意得很,仰頭大笑:“吃落肚中、再化血肉,這眼還是我的,誰也拿不走!”白森森的尖牙沾著些許似肉非肉的紅白漿漬,令人怵目驚心。

  東鄉司命嘆息道:“魏揖盜,你中計啦!這游絲箭一經拔出,氣脈受箭絲牽引,出血難禁,光流都能流死你。都說”最毒婦人心“,可惜你不聽兄弟的勸。”

  魘道媚狐“哎喲”一聲,雪白的籠紗緞袖一揮,掩口冷笑:“東鄉司命,你這手借刀殺人之計也太毒了些。傷藥我多得是,你別冤枉好人。”微微揭開襟口,雪白的奶脯上,一條紅艷艷的絲線系著一只指頭大小的鎏金小瓶,紅線依著傲人的峰壑起伏劇烈,更襯得肌膚晶瑩如雪,分外白膩。

  魏克盜見她二人針鋒相對,心中一凜:“他倆故意做作,終是拖死了我。”

  聽風里送來微響,揚聲叫道:“藥座!這傷能不能治?”

  邵師載、李載微正覺奇怪,林中忽傳來一把嘶啞蒼老的聲音:“你也會擔心不能治么?哼!”

  東鄉司命神微變,猛然回頭,只見背后走出一名手持枴杖的矮小老人,雙眼赤紅,乾癟的嘴里暴出兩枚尖細的門牙,身長大概只到魏克盜腰際,活像是一只千年老兔精所化,模樣既滑稽又詭異。

  老人顫巍巍地從東鄉司命身畔走過,逕自穿過邵、李二人,那根樹瘤嶙峋的奇形木枴一揮,一點藍光飛入魏揖盜的手中。

  “這藥服下,一刻內出血必凝。如果捱不過一刻鐘的出血,也就不用吃了,沒的浪費我的藥。”老人一屁股坐上道旁大石,自此邵、李二人的逃脫之路徹底斷絕,要上半山腰的乘蹻亭,非越過老人不可。

  邵師載的心沈到了谷底。

  邪火教中精通醫藥的只有一人,便是主持西廂藥座的掌藥使西鄉扶老。此人不但在“六大獸神”中排行第一,更是幫助邪火教主司空度建立基業之人,要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是半點也不為過。掌藥使西鄉扶老、掌兵使東鄉司命、天狼司主魏揖盜、夜魅司主魘道媚狐,眼看“六大獸神”已出其四,看來今夜之行,邪火教是勢在必得了。

  東鄉司命自詡輕功無雙,卻被老頭子欺至背后,白面一繃,強笑道:“我等以為得了先手,搶下攻山的首功,沒想到藥座老當益壯,居然還在我等之前,司命佩服之至。”

  西鄕扶老赤眼一翻,神情淡漠。“你們繼續聊啊!別理我老頭子,等教主來了,再一起打上山罷。”三人聞言一驚,想起教主的命令,背脊生寒,再沒有勾心斗角的興致,不約而同轉過頭,五只眼睛一齊集中到邵、李二人身上。

  魘道媚狐杏眼滴溜溜一轉,輕移蓮步,嬝嬝娜娜地走上前,嬌聲道:“小道士,乖乖聽話,可以少吃些零碎苦頭。你們今日鬼鬼祟祟的,都送了什么出去呀?

  快說與姊姊聽。“邵師載心下駭然:”鄧將軍的“瓦鵂”神出鬼沒,連本山的守護暗樁也難以掌握,今日的行動何其隱密,怎地邪火教卻能知曉?不對!必是她虛張聲勢。“定了定神,沉聲應道:”將軍籙與邪火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你們今夜擅闖本山、殺傷我教下弟子,意欲何為?“

  魘道媚狐眼波流轉,笑顧東鄉司命、魏揖盜二人道:“你們聽聽,這小道士裝傻哩!”冷眼回眸,陰笑道:“本教已向中京的偽帝宣戰,你家道將首既是”那個人“的生死至交,更率將軍籙弟子入京參戰,自是本教的敵人。你們也知大戰一開,九嶷山勢必失守,故與南陵鄧蒼形互通聲息,偷偷將那樣”寶貝“運了出去,我說的是也不是?”

  李載微面色慘然,顫聲道:“師兄……”

  邵師載鐵青著臉,厲聲道:“胡說八道!兀那妖女,豈敢妄……”突然一愣,再也接不下去。原來魘道媚狐水袖一揮,身后的樹林里垂下十來具屍體,死者俱是褐色勁裝、褐巾覆面、腰插短刀,胸口繡著一只踞在飛檐上的貓頭鷹,繡工雖然拙陋,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深潛詭秘。

  “瓦鵂”。

  望著那些被粗繩吊頸、鮮血染透褐袍的屍體,邵師載覺得全身血液都涼了。

  魘道媚狐嬌聲笑道:“這些個貓頭鷹,也算很不錯了,只可惜遇上了我的夜魅司。小道士,你若乖乖吐實,姊姊便讓你死得銷魂蝕骨,不僅不痛苦,還是你平生難以想像的登天極樂。若教魏司主或司命大人來問,你只怕還巴不得一死。”

  邵師載冷笑:“無恥下妖!將軍籙門下,沒有貪生怕死之徒!你……”忽覺身前黑風一晃,獸臭撲鼻而至,左眼一痛,一蓬血箭仰天噴出。魏揖盜笑得露出白森森的尖牙,手中卻多了顆鮮血淋漓的小球,正是邵師載的左眼。

  “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魏揖盜齜牙一笑,目露寒光,臉上的青色黥紋扭曲如蛇:“你還有什么不要的?一只手,還是一條腿?”

  邵師載捂著左眼,指縫間不住滲出鮮血;就著模糊的視線望向吊屍,心中默數:“一、二……十七。瓦鵂在本山輪值時,每班有二十人,這么說來,至少有三頭逃過了狙擊。”

  (原來……東西已經平安送出去了!)

  邵師載面露微笑,似乎松了口氣。

  魘道媚狐眼尖覷見,笑靨一凝,向虛空中一揮手,尖聲嬌叱:“東西不在山上啦!速往南陵!”吊著屍體的林樹上唰唰唰一陣影動,數不清的夜魅司密探沒入黑暗,空馀十幾條瓦鵂屍褐屍懸在林間,隨著搖晃的枝條上下起伏。

  身裹輕紗粉緞的絕色麗人霍然轉身,苗條的水蛇腰一擰,更顯得玉臀渾圓豐盈,無比曼妙。

  “你去哪里?”東鄉司命抱臂乜眼,冷冷的問。

  魘道媚狐“咭”的一聲輕笑,側著頭說:“去將功折罪呀!我夜魅司得了情報,讓你東廂兵座發兵圍山,還賠上天狼司主的一只眼睛……若教那樣寶物進了南陵,我們四個還有命在么?”東鄉司命面無表情,魏揖盜卻聽得一凜,轉頭喚道:“藥座!”

  西鄉扶者拄著枴杖顫巍巍起身,逕往山上走去。

  “我只記得教主說過,除了那樣”寶物“,九嶷山上,片甲不留!奪寶占山、都是教主的命令。”魏揖盜一怔,獰笑道:“那我選片甲不留!”

  邵師載等的就是這一刻。

  媚狐、扶老兩人一動,合圍的形勢立刻有了缺口,邵師載趁魏揖盜開口分神,猛地抽下腰帶踩住,另一端過肘撐起,整個人拉成一張巨弓,回頭低喝:“李載微,快!”

  李載微回神躍起,橫身往繃緊的腰帶上一蹬,邵師載十成功力所至,猛然一彈,登時將李載微“射”了出去!他附在額間的“羿神射日籙”尚未解除,這一射不遜於強弓硬弩,李載微倏地越過西鄉扶老頭頂,呼地飛向乘蹻亭!

  魏揖盜發現中計,暴喝一聲,雙爪凌空掃去。

  “不可!”西鄉扶老連忙喝止,已慢了一步。李載微被兩記破空爪勁掃得口噴鮮血,去勢更疾,眨眼間越過十丈距離,重重摔在山腰石屋前,嘔了一壁怵目殷紅。那屋子的四壁均是石砌,無窗無門,磚接縫密如發絲,連刀刃都插不進去,就算檐下掛了寫著“乘蹻亭”的烏木舊匾,也看不出哪里像亭子。

  “那亭內……必有古怪!”西鄉扶老瞬如脫兔,急向李載微撲去。

  李師載被打得眼冒金星,恍惚中聽得破空聲近,咬牙將遁虛劍插入石屋前的鑰孔,“喀啦!”孔內機簧咬住斷劍,他用身體的力量壓下劍柄,驀地四壁轟響,簌簌落下土粉,整座屋子被落灰揚塵所吞沒,震動之強,連四周的地面都搖晃起來。

  “這……這是什么機關?”

  西鄉扶老倏然停步,舞袖揮開煙塵,卻見石屋四壁沈入地底,只馀四角的楹柱撐起斗拱飛檐,果然是座亭子的模樣。亭中不架橫梁,而是以銅鑄的懸心木吊起,盡管周圍地動山搖,鐘身卻晃也不晃。

  那鐘大得不可思議,邊緣幾乎與原先的石屋四壁相貼,鐘身布滿古樸的夔形云雷紋,通體密密麻麻,竟無一絲空隙。渦卷般的紋飾對稱細膩,理路復雜又不顯瑣碎,透著一股寂靜悠遠的氣息。

  李載微扶著玄泉鐘爬起,無奈傷勢太重,掙扎了幾下,始終起不了身。

  邵師載遠遠望見,心頭一揪,忍不住大叫:“李載微!快走,快點逃走!”

  忽然嗅著一股濃烈獸臭,魏揖盜冷冷的聲音自身后傳來:“走?你們走得了么?”

  喉間一束,已被掐得離地而起,箍著脖頸的茸毛巨掌收緊,漸難吸入空氣。

  他突然懂了。

  你這笨蛋,李載微;既沖動又不鎮定,還這么自以為是。“密道……”邵師載垂著頭,低聲說:“在玄泉鐘底下……”似乎在忍耐什么痛苦,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全身發抖。

  魏揖盜聽得分明,揚聲道:“藥座!小道士說,密道的入口在鐘下頭!”

  老人拄著枴杖趨前,果然玄泉鐘下是個黑黝黝的大圓洞,口徑恰巧比鐘緣再大一些,洞砌磚如井,內里深不見底,隱約傳來一股濕潤水氣。西鄉扶老杖尖一點,把李載微拖到井邊:“這洞忒深,你先下去替老頭兒探一探!不過這雙腿子,卻用不上啦。”篤篤兩聲,將他的腿骨打折。

  李載微面如白紙,身子微微一抖,連叫都叫喚不出。西鄉扶老正要將他扔下,忽見他口唇歙動幾下,卻不知說了什么,略微湊近:“小道士,你方才說什么?”

  “我是說……”李載微閉著眼睛一笑:“你的腿子,也用不上了。”握住遁虛劍的劍柄一提,石壁倏然升起!

  西鄉扶老急忙后躍,誰知李載微右臂暴長,一把攫住老人的腳踝。李載微的上半身橫在井洞邊,腰腹以下多在亭外,石壁機關一起,登時將他軋成兩段,斷掉的右手卻不掉落,西鄉扶老被倒吊著一路夾至壁頂,“碰!”撞上亭檐。

  魏揖盜猛將邵師載甩開,才發現石壁又降了下來,西鄉扶老狼狽落地,拖著斷手連滾帶爬,一把翻至亭外。“藥座!你沒事吧?”

  “就憑這個乳臭未乾的小雜毛?哼!”西鄉扶老驚魂甫定,猛將掉落在地的半截殘肢踢回亭中,摸索著拾起木枴。“死則死耳,爛命一條!想要老頭兒的命,不過是白死一回。”

  “我師弟的命,絕不會白白犧牲。”

  邵師載拄著長囊站起,“唰!”甩開青布,露出一柄鐫成龍首形狀的青銅鼓槌,奮起最后一絲力氣,將鼓槌甩向山腰的乘蹻亭!

  “夔神轟”,原本就是世上唯一能擊響玄泉鐘的寶器。

  (李載微!師兄……師兄照你的意思做了!)

  邵師載頹然跪倒,似乎見到遠方倚鐘而坐的師弟微微一笑,閉上了眼睛。

  夾帶風雷之勢的夔神轟旋入亭中,悍然擊上巨大的銅鐘!

  一瞬間,鐘身四周的景物略為扭曲,無形的音波彷佛扯著所有的東西往內一縮,倏地迸散開來!距離玄泉鐘最近的李載微首當其沖,屍身頓時化為齏粉;西鄉扶老阻之不及,木枴一扔,轉身掠出亭外,扭曲變形的空間卻飛也似的追上他,老人身形一滯,身體的線條也跟著扭曲顫動,驀地七竅鮮血激射,落地時整個人已蜷成一團,當場斷氣。

  宏大的鐘聲響徹大地。

  東鄉司命、魘道媚狐掩耳飛退,兀自被震得氣血翻涌。隨著玄泉鐘的觾天響震,山間突然竄起一道道沖天白煙,周山此起彼落,原本枯黃的山林彌漫著一股潮濕霧露,視線頓時模糊起來。

  “這是怎么一回事?”

  兩人對望一眼,忽見一人嘶吼著劃破云霧,手里抓著個血淋淋的道士,正是天狼司主魏揖盜。東鄉司命見他拎著一條殘臂,定睛一看,才發現他抓的竟是邵師載,這小雜毛的右袖空空如也,想來右手是被魏揖盜硬生生扯下,痛得暈死過去。

  “不好!姓魏的發起瘋來,難保不會要了小道士的性命!”

  東鄉司命飛掠上前,袖里鐵扇一指,疾點魏揖盜右眼、咽喉、胸口膻中穴;雙腳連環踢出,竟往下陰踢去。魏揖盜神智雖失,反應仍在,兩人連珠似的換過幾招,魏揖盜不得不放下人質,東鄉司命卻抽身疾退,轉頭低喝:“用毒!”

  魘道媚狐云袖一揮,一股彤艷艷的香霧迎面撒去,袖里玉指連彈,如發琵琶,又射出三道無色無味的藥,魏揖盜逞兇逼近兩步,忽然踉蹌后退,狀似醉酒。魘道媚狐皺眉:“魏揖盜!好端端的,你發什么瘋來?”

  東鄉司命冷笑。

  “他聾了。”

  魘道媚狐一看,果然魏揖盜耳中淌下兩道細細血線,側著頭不住轉向,似是努力辨別方位,半晌才回過頭來,陰沈的右眼對上東、魘二人,神色已不復先前的瘋狂。

  魘道媚狐隨手點了邵師載的穴道,眼見斷臂處漸漸不再流血,邵師載卻仍昏迷不醒,忍不住埋怨:“瞧你做的好事!這條線索一斷,怎生與教主交代?”魏揖盜耳不能聽,只是陰郁地望著她,剩下的那只右眼帶著獸一般的森森寒光,看著教人渾身發毛。

  “線索沒斷。你瞧,豈非到處都是?”東鄉司命撢了撢身上的塵灰,悠然笑道:“玄泉鐘響,這些水氣便竄出地面,兩者之間顯有關連。”

  “那又怎樣?”

  “傳聞中,玄泉鐘聲動百里、城邑難禁,無論多遠,都能為將軍籙招來道門的援軍。如今南方全是我邪火教的勢力范圍,天武軍的鄧蒼形又困守南陵,要說援軍,百里之內是絕無可能。這倆小道士不惜犧牲生命也要敲鐘,你道是為了什么?”

  魘道媚狐蛾眉一動。

  “你的意思是……”

  “鐘聲,有可能是示警,好通知山上的人我們來了,要及早防備;也有可能是為了啟動某種機關,這滿山遍野的水霧來得古怪,似乎是迷魂陣法一類,用來阻止我們上山。無論是哪種解釋,背后的意義都只有一個……”

  東鄉司命冷冷的一笑。

  “我們要的東西,極可能還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