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折:連天鐵障,將軍箓法(下)

  “……急急如太上玄科律令!”道初陽一聲斷喝:“‘降魔步星綱箓’,呔!”

  左掌猛往額上一拍,驀然睜眼,回身疾閃,倏地避過商九輕的柔龍冰索,眨眼間已出現在她身后,闊劍連點,迫得她抖開冰索一格,嘩啦聲冰片碎散開來。

  商九輕抽身欲退,道初陽又壓上前,剎時攻守異位,令人難以置信。

  “那胖子……”劫兆看得目瞪口呆:“怎的忽然變得這么快?”

  岳盈盈面色凝重,“這是借用了符箓之法。聽方才所頌箓名,似乎是一種步罡踏斗的道箓,所以身形步法才會變得這般神速。”

  劫兆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道:“你千萬別告訴我,這顆大頭菜用的是‘法術’?”

  “不是法術,是一種練入神識、又由神識發出的奇門武功。”岳盈盈解釋:“道家修煉,分為精、氣、神三部,我們習練內功,其實是從‘氣’一門入手,將軍箓與眾不同,練武不只練氣,最關鍵的是從‘神’這個部分下功夫。你小時見過跑江湖的郎中表演懾魂大法么?就是拿一條紅繩串制錢、在人眼皮子底下晃啊晃,不知不覺暈陶陶的,郎中讓他做什么就做什么那種?”

  劫兆當然看過。

  他十歲那年在石獅子胡同見識過這種“懾魂大法”的表演后,當晚回家便做了一條,硬磨院里最俏的一名丫鬟叫懷香的陪著玩。懷香比他大了四五歲,生得腴嫩腴嫩的,奶幫子總撐得衣上兩團圓鼓,烏溜溜的辮子有股桂花香。

  他讓懷香盯著紅繩干瞪眼,等她瞧得眼睛發直、頻頻流淚打呵欠之時,湊近她白嫩的耳珠說:“你現在很想睡……很想睡……”

  “嗯,很想睡……”懷香呆呆回應。

  “我說什么,你就干什么……”

  “你說什么,我就干什么……”

  “你……”小劫兆興奮得差點尿出來,忍著狂喜,附耳顫聲:“褪了褲子,給我干一干……”

  懷香“噗哧”一聲,粉頰紅撲撲的憋了一會兒,笑得直打跌。那晚懷香還是讓他干了……院里的主兒讓丫頭陪睡,原本便用不上什么懾魂大法的,吩咐一句就行了,只是到那夜為止丫鬟們都拿他當孩子看,全沒想到這一處來。

  他讓懷香脫了衣服,一大一小并臥在床上摟著,互相摸索,其實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吸啜懷香潤紅的乳尖,捏著又軟又綿的兩團奶幫子,捏了一會兒不怎么盡興,伸手探入股間,拿住那只油油潤潤的玉蛤。

  這一摸可摸出了意思。

  懷香本還拿手絹兒給他抹臉,縮著身子咯咯笑,抱怨乳上酥癢,不多時卻打起了哆嗦,兩只白嫩的小腳一個勁兒的磨,仰頭骨碌骨碌的咽唾沫。劫兆越揉越滑順,嫩蛤油滋滋的像要化開了似的,手感妙不可言,忽覺口舌有些饞緊,忍不住鉆進她腿間去吃,吃得蛤縫里卜卜吐漿,沾了滿嘴香膩,仿佛叼破一只熟透的無花果。

  他像個小大人似的掰開懷香的腿子,把硬得發疼的小鐵柱戳進去,還不忘出言安撫:“一會兒疼過了,包你美的。”破瓜當兒,兩人卻疼得一齊迸淚,他以為肉柱給什么東西一把挫斷了,佝著身子說不上話。

  懷香繃白著一張俏臉,香香的奶脯偎著他的面頰,拿手絹給他擦拭眼角,柔聲密哄:“主子,您可太厲害了,弄……弄得懷香像是死了一回。主子休息好,再……再弄我一回。”

  他聽得高興起來,慢慢忘了疼,后來才知懷香翌日根本爬不起身,整整躺了兩天,卻讓別的丫頭騙他是感染風寒。

  一夜荒唐,往后懷香每幾天悄悄溜進寢居里,就著月色把自己剝得光光的,羞答答的臥上錦榻打開腿兒,任他吃得津津有味。

  那幾年,懷香是一點一點感受他的成長,那只小小的玉蛤仿佛定了形,漸有些吃不消。

  劫兆最喜歡讓她趴在床上,捧著她雪白的屁股大力挺聳,肥潤的奶子在被上壓得勻勻的,插得她嗚咽低泣,一邊抖一邊哭:“別……別!主……主子又大了些,每……每天都在變大……好大……好粗!懷香……懷香不成啦……嗚……”

  劫兆知道她臉皮子薄,一哭便是要丟,益發刺得起勁,恨不得整晚都套在穴兒里,死活不出。

  后來也不知是誰去告的密,劫震勃然大怒,不由分說,打發了一筆安家費,差人把懷香送回鄉下。直到去年劫兆都還派人去尋,回說懷香嫁了人,相公是個做規矩生意的,在鄉里的魚市給人過秤充牙,家境不壞。劫兆猶豫老半天,終于沒去見,讓人到市里買了一百擔鮮魚,回京的路上四處分派。

  岳盈盈見他呆呆出神,不禁蹙起柳眉:“這個你也不知道?”

  “知道,”劫兆警醒過來,隨口應付,“郎中的騙人把戲。”

  “未必是騙人。道家符箓,其實就是一種法書,寫的是命令、是請求,寫咒驅役神鬼什么的,當然也能用神識之術驅役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有的人天生跳不高,有的天生跑不快,一旦用懾魂術將跳高跑快的訣竅烙進神識里,說不定便能突破界限,發揮出前所未有的潛力。將軍箓之‘箓’,恰恰是這個道理。”

  這道理其實很簡單。倘若有人每天對著鏡子夸自己美麗,時間一長,不僅慢慢有了自信,內煥而外顯,舉手投足變得信心滿滿,說不定便真的美麗起來。

  將軍箓原本是道家的符箓派一支,數百年來,以符箓祈福禳災,漸漸發現像“五岳真形圖”、“飛劍斬龍符”之類的古老祝禱文里,藏有威嚇鬼神、凝神自壯的效果,譬如大喊:“破!”或“呔!”時,有助于提氣發勁;掐訣或誦經之際,則可清除雜識,讓肢體的反應進入一種空明之境,進退有如行云流水。這些退魔道士受了啟發,開始研究各種道教儀式對于“神識”的影響,最后與內力武功結合起來,才有了今天的將軍箓。

  在道教所有的符咒文書里,“箓”是威能最強大的一種,可作兩種意義解:一是錄有神魔之名的簿冊,持箓者可召喚箓中的神兵鬼將,或憑箓驅策,或運使道法;另一層的意思,也是對修道人的一種約束。因此,箓同時兼具“召神”與“律己”的雙重效力。

  將軍箓門中的諸般武功,俱都與法箓相結合,與其說是降乩,倒不如說是深層暗示與武功的融合運用,與后世催眠術異曲同工。道初陽頌咒、畫符的舉動,正是要讓自己遁入空明之境,從神識里喚醒潛能的手段,這路“降魔步星綱箓”

  模擬的是魁星帝君,威力不強,勝在身法快絕。

  道初陽繞著商九輕滿場奔行,伏高竄低,令人眼花撩亂的殘影里不時遞出一劍,防不勝防;若非喚出箓神,這胖子斷無這等奇速。以輕功見長的商九輕反倒居中不動,處于被動狀態,僅以冰龍柔索護身,偶爾打出冰片擾敵,慢慢摸熟了他快而輕的攻擊模式,一掃先前的忙亂失措,慢慢又成僵局。

  岳盈盈看得片刻,低聲說:“那個道初陽有心打和,否則使出更強、更具威能的法箓功訣,一照面間商姑娘未必來得及應變。”

  劫兆悄聲說:“胖子有這么厲害么?我不信。”

  岳盈盈搖搖頭:“他可以針對商姑娘的弱處變換不同的法箓,又或以專門克制寒冰內氣的法箓抗之,與自身的強弱無關。”

  劫兆想起夢中怪人傳授的“云夢之身”,形態雖然大大不同,其理卻頗有相通,均是以空明神識駕馭肉體、心志的法門,隨物遷化、不受情擾,最是精純剔凈。常人不明所以,難免視之為妖術邪法,殊不知是道法與武功精辟闡發、巧妙融合的高深至理。

  “難道……那老妖怪竟與‘將軍箓’有什么瓜葛?但又瞧著不像。”

  忽聽一聲厲叱,一抹雷影飛入場中,豪光一閃、劍挾青芒,風風火火的朝商九輕攔腰掃去!

  這劍委實來得太快,電閃鋒至,不由半點騰挪。商九輕被青光映亮了臉龐,眉影里難掩驚詫,情急生智,一扯腰帶甩出。“連天鐵障”傾世寒勁倏然催發,卷住劍刃的綢帶連同空氣里的稀薄水分凍成了一圈圈冰柱,劍與商九輕的蠻腰間憑空生出層層堅阻……

  鏗啷一聲青光炸碎,裂冰迸散如雨,這一劍雖然呼嘯落空,電芒卻將商九輕殛飛出去,挺秀的背脊“砰!”撞上了門欞,半邊身子酸麻無力,冰藍色的薄腮粘著幾絡亂發,狼狽的模樣萬般凄艷。

  來人揮劍復來,殿內又綻開一片耀眼豪光!千鈞一發之際,兩劍突入陣中,真啟攔在商九輕身前,另一頭道初陽猛然格住電芒,卻見青芒之后,來人面目猙獰、瞳散唇扭,卻不是法絳春是誰?

  “道先生!”真啟橫劍大喝:“請與敝山一份薄面,觀中不得見血!”

  “內人功力不足,妄使極招《太上電母捍厄箓》,有走火入魔之危!”

  道初陽奮力對抗劍上的陣陣電殛,壓制住勢若瘋虎的妻子,回頭嘶喊:“我須以‘霹靂雷霆帝君箓’助其調元回神,還請道友見諒!”

  無奈電母之劍威力無匹,他身上的魁星帝君法箓尚未解開,根本騰不出左手畫符;僵持片刻,慢慢被嚎哮怒吼的法絳春壓倒。

  真啟欲扶商九輕,卻被一把甩開,指尖在他胸前揮過一蓬寒涼,凍得他汗毛根根豎起。

  文瓊妤接手扶過,對真啟嫣然一笑:“道長勿憂,姊姊這兒有我。道長若不能助道先生一臂之力,我等將同蒙大害。”

  真啟恍然醒覺,轉身一躍,卻聽道初陽嘶聲大叫:“別……別來!這電……常……常人難……難當……”“不妨!敝山的‘列缺劍法’亦生電勁,或可當之!”揮劍啷當一格,頓覺渾身一陣痛麻,雖沒像商九輕那樣被電得彈飛出去,雙手卻剩不到三成氣力,便與道初陽合力抵擋,仍是壓制不住。

  “四……四爺!”真啟運動全身元功,被殛得毛發直豎,勉力大叫:“你……你也能使‘列缺劍法’,煩……煩來幫……幫手……”劫兆正偕岳盈盈、文瓊妤等走避一處,陡被叫得頭皮發麻,只裝作沒聽見。

  岳盈盈見他沒有出手的意思,半抽眉刀,低聲道:“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我去擋一陣,萬一不行,只好削了那婆娘的右臂。“劫兆一把拉住:”你常挨雷劈么?那條母電鰻正自發狠,刀還沒碰著就給彈飛啦,有什么好打?“

  岳盈盈橫他一眼,“我又不像某人學過‘列缺劍法’,能捱雷劈電鰻。”

  “那死道士說話不盡不實,你別聽他胡說!”

  文瓊妤手掩檀口,忍笑正色說:“我學過一點相術,劫公子今日云夢罩頂,滿頭都是祥瑞之氣,是逢兇化吉的兆頭,不妨上前一斗,必能成功。”

  劫兆心里連天叫苦:“你倒好!牽人送死,自個兒站著說話也不腰疼。”

  佳人軟語,這面子無論如何擱不下,硬著頭皮拔劍躍前,恰恰遇著道、真二人舊力已盡的當兒,發狂的法絳春電劍一揮,把他二人都震了開來,青芒驟閃,迎面往劫兆的腦門劈落!

  “娘的!你們兩王八蛋陰我!”

  心念甫動、電勁殛面,快得左右都來不及出手……

  “快……快閃開!劫……”

  岳盈盈失聲尖叫,眉刀才剛脫鞘,忽聽“鏗”的一聲,法絳春的電劍已劃開劫兆的身影、砸落青磚,激起殘光碎石無數。

  岳盈盈腦中剎時空白,不敢讓自己看見他尸身對剖、血漿噴濺的慘狀,身子晃了幾晃,視線里一片模糊。也不知道從哪兒生出一股囂狠,銀牙咬碎,驀地抬頭:“劫兆,我給你報仇!”

  鏗鏗兩聲,磚碎電閃,炸開滿室青光。

  法絳春兀自揮舞著電母之劍,劍形快得肉眼難辨,劍劍卻都砍落青磚,仿佛故意制造噪音似的,砍得她怒吼連連。

  電光影里,劫兆拎著劍大呼小叫:“娘的!你們兩王八蛋還不快來?我……

  我他媽撐不住啦!“踉蹌撲跌、手腳并用,姿勢可說難看之極,宛若一只喝醉酒的瘟雞,偏偏電劍貼衣削過,硬是傷他不著。

  道、真二人一愣,趕緊齊躍上前,四劍鏗然相交,牢牢將法絳春格住。

  第五柄劍橫空挑來,不畏電殛,恰恰拍在法絳春的劍脊無力處,“啪”的一聲長劍墜地,道初陽乘機一拍妻子眉心,隨手封住了她周身大穴,法絳春身子斜軟,厥在丈夫懷里。

  來人還劍入鞘,拈鬢拂衣,正是照日山莊的三公子“白陽劍”劫真。

  “三哥!”

  劫兆歡聲大叫,正舉袖抹汗,忽然一跤坐倒,膝腿竟有些癱顫。

  真啟派人趕去綏平府搬救兵,劫真是照日山莊處理京中諸事務的大總管,責無旁貸,立時趕了過來,堪又救上劫兆。道初陽向真啟再三致歉,讓綏平府的下人抬了軟轎,將法絳春送回府里;商九輕勉強能行走,文瓊妤與眾人打過招呼,徑攜著她緩步離開。

  劫真善后完畢,不由望了岳盈盈一眼。只見她破涕為笑,呆呆的提刀站著,眼光都沒離開過劫兆;模樣雖然嬌美,從身形腳步卻看得出身懷高明武功,絕非是普通女子。

  “這位是……”

  “這位姑娘姓岳,雙名‘盈盈’,人稱‘飛天龍女’,是太陰閣古閣主的門下,本領十分高強。”見兄長蹙起劍眉,神色微沉,劫兆趕緊解釋:“這個……

  她……她是……是我的朋友,三哥。“劫真聞言一凜,”姑娘,是冷月刀的傳人?“

  “正是。”岳盈盈淡然道:“奉家師之命,特來拜上劫莊主。卻不知拒我拜帖、堅不出戰是劫莊主的意思,還是劫三爺的?”

  劫真低頭拱手:“是我的意思,家父并不知情,有得罪岳姑娘的地方,還請姑娘多多見諒。‘刀劍相競,日月異行’之爭,貴我兩家已綿延十八戰,然而家父年來身子不適,實在無法出戰;在這個節骨眼上,望姑娘高抬貴手,再遷延些時日。”

  岳盈盈說:“我沒有逼戰的意思,只求見上劫莊主一面,另訂戰期,也好與家師交代。這點人情,劫三爺不會留難吧?”

  劫真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姑娘說的也有道理。我讓舍弟給姑娘安排住所,暫請姑娘在府中盤桓幾日,盡快安排姑娘與父親相見。”

  這與劫兆先前之說不謀而合,岳盈盈頷首:“有勞了。”

  劫兆喜不自勝,岳盈盈橫他一眼,嬌嗔:“你樂什么?”

  眾人回轉綏平府,劫兆將岳盈盈安置在府中較為遠僻的蘭香院里,刻意與劫英居住的夜心小筑隔得遠遠的,一來以確保雙姝會面時必定是在公眾場合,沒有私下交流的機會,二來也方便他劫四公子各自去尋,兩不得罪。

  蘭香院里久無人居,但婢仆日日打掃,有時劫兆還會吩咐院里的丫頭整理,自己三不五時也常來走走。

  岳盈盈將隨身的行囊與兵器安放在寢居里,房中的妝臺銅鏡、紗帳繡榻等無不精美,四壁白涂,只懸了幾幅字畫,壁上與椽柱、屏風等俱都飄著一股蘭桂清香,淡而不散。

  她坐在鏡臺前梳發,目光卻滿室巡梭,心想:“他們……這些大戶人家,都住得如此奢華。在這蘭房里,怎能睡得落枕?”忽然想念起玉蟾別府的蛙鳴蟲唧,自己一人身處在這么大、這么豪華的房間里,頓覺孤渺,隱約有些不安。

  劫兆在院里的小亭中沏了清茶,擺上幾色鮮果點心,屏退服侍的婢子們,半天不見岳盈盈出來,忍不住輕叩房門。

  “岳姑娘,房間還好么?”

  岳盈盈回過神,隨手放落梳子,見鏡中之人貌美如花,雪靨被銅燈搖焰映得玉潤可人,紅云悄染,不覺有些羞喜:“這無賴幾時變規矩啦?我不應,他也不敢進來。”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定定神,揚聲道:“進來吧,門沒上閂。”

  呀的一聲,劫兆推入滿室昏黃,余暉與燈焰融作一處,長長的身影拉到妝臺邊,微風掀動紗簾。

  “房間挺好的。”她從鏡里偷偷乜瞧,心口噗通噗通跳,忍不住拿手按著,酥腴的胸脯觸指微陷,居然有些燙人。

  劫兆倚在碗菱雕花的門牖邊,垂手抬目,帶著一種緬懷的眼光環視四周,規矩可愛得讓人想輕掐他面頰一把。

  “這兒,”他淡淡一笑:“是我娘以前的夏居。壁上涂的白堊都是摻和了檀香泥的,梁柱是上好的沉香木,香味十幾年都不散,才管叫‘蘭香院’。”

  岳盈盈轉過頭來,胸口起伏,側身的曲線玲瓏有致,當真是美到了極處。

  劫兆擺擺手,笑著說:“沒關系!房子蓋了,原本就是要住人的。我娘又美麗又和氣,其實性子倔強得很,她最喜歡有志氣的人啦!要是見了你,也定然歡喜。”

  岳盈盈雙頰暈紅,本想回敬:“怎么也不見你挺有志氣?”話到口邊,忽有些不忍,只是微微一笑。

  劫兆看穿了這點心思,笑道:“你別看我這樣,小時候是很用功的,每天扎馬練劍至少三個時辰,經常練得給人抬回去,那時也不過七八歲而已。后來慢慢明白自己原來有病,身子骨不行,什么內功都練不起來,一練便要吐血,這才覺得沒甚意思。”微一聳肩:“好在我娘過去得早,現在什么也瞧不見,不用操這個心。”

  岳盈盈聞言一凜,“你……莫非是天生的六陰絕脈?”

  “沒錯,不愧是太陰閣主的高徒,人美武功強,連見識都不一般。”劫兆笑笑,隨意坐上高檻,忍不住又環視起房內的一切,“別說這個,忒煞風景。這屋子好幾年沒人住啦,它要是有靈有識,一定也很寂寞。我有空就常來這兒走走,可老覺得不行,我娘是個很靈慧的女子,不用吟詩作畫、刺繡彈琴什么的,光坐在那兒就看不膩人,這房子讓她陪伴慣了,誰來都黯然失色。直到今天,我才覺得這兒又變得漂亮起來,就像小時候一樣。”

  岳盈盈心里甜絲絲的,卻故意板著俏臉,扭頭輕啐:“呸!口甜舌滑,沒半句正經!你府上成堆的婢子,多有姊妹女眷,我沿路怕沒有看見幾十個,一個比一個俏,這屋還能缺女子陪伴么?”

  劫兆搖搖頭,“那不一樣。況且我的兄長和妹妹,與我都不是一個媽生的,他們不會到這里來。”

  岳盈盈以為他油嘴滑舌慣了,此處定然還有發揮,不料卻輕描淡寫幾句,沒有調笑的意思。

  劫兆呆坐片刻,忽然回神,笑道:“怎么扯到這里來啦?來!咱們到亭子里坐一坐,待會兒要開飯了。”

  “嗯。”

  岳盈盈順從起身,兩人并肩行來,只覺晚風撲面微涼,滿心說不出的舒暢。

  在亭中坐了一會兒,主事侯盛匆匆來報,說法絳春迄今昏迷不醒,商九輕的傷勢也非泛泛,將軍箓與寒庭都不預出席今晚的大宴,劫真遂請膳房的主事一一問過貴賓們的食單,在各院里分別傳膳,避免同席的尷尬。

  劫兆讓侯盛上了幾碟精致小菜,與岳盈盈在月下一同品嘗。侯盛板著一張冷面,岳盈盈卻老覺得他眼神曖昧,似笑非笑的乜著自己,突然扭捏起來。這一較真,當然又是劫兆不好。

  兩人正打鬧著,忽聽一聲咳,一條魁梧的身影穿過月門,紫膛鳳目、長鬢美髯,正是名動天下的“神霄雷隱”劫震。

  “爹……”劫兆一愣,即使母親在世之時,父親也絕少來到蘭香院。與其說是怕見父親,倒不如說在他的記憶里,“父親”這種東西與蘭香院的溫暖僻靜是極度的格格不入,從沒想過會有疊合在一起的一天。

  岳盈盈的錯愕卻遠在劫兆之上。

  劫震的出現,提醒了她太陰閣傳人的身份,豈能與仇敵之子如此親昵?她突然覺得十分丟臉,師父失望的表情似乎浮現在眼前:如果讓她老人家知道自己失身于仇人之子,還對他……對他……

  “你……”最后還是劫震先開了口,“你師父身子可好?”

  “好……好。師父她老人家一向都好。”

  真奇怪,岳盈盈忍不住想。習藝以來,除了師父之外,“神霄雷隱”劫震是她們師姊妹最想超越的目標,是最最強悍、最可怕的假想敵人,是天下負心男子的典型,是奸險狡詐的代稱,她從沒想過會在這樣的小小月亭里初會本尊,更沒想到是這般殷殷垂詢,話里渾無半分刀光劍影,就像個闊別久見的長輩。

  “脾氣……還是那樣火爆?”劫震揀了張石鼓圓凳坐定,隨手撣順衣擺,不覺含笑。

  “對。”岳盈盈也笑了起來,身子似乎沒那么僵直了;微一猶豫,也跟著坐下。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上玉蟾別府看望她,只是料想她氣還沒消,多半仍不肯見我。”劫震提起茶壺斟了一杯,也替岳盈盈與劫兆斟滿,抬頭見劫兆還呆站著,微微皺眉:“站著干什么?你也坐。”

  劫兆依言坐下,兀自滿目狐疑,似乎眼前之人他全然不識,只是披了張父親的皮。

  劫震卻沒這些心思,談興甚濃,自顧自的垂問:“岳姑娘是幾歲拜的師?”

  “五歲。”

  “難怪我以前沒見過你。我最后一回上山,算算都二十年啦。”劫震點頭:“派你來戰,想來你師父定是得意得緊了,以她這么個心高氣傲的性子。”

  “技藝粗疏,還請莊主不吝賜教。”

  劫震微微一笑,似乎覺得她的江湖聲口很有意思,沉吟半晌,抬起鳳眸。

  “你若得了你師父的真傳,我的三個兒子怕都不是對手,我原本屬意的接戰人選早已經不在了,看來這第十九代的刀劍之爭,仍須由我親來。岳姑娘,我這大半年間身子不是太好,能不能請你看在我死了嫡長繼承人的份上,將這場約斗推遲半年?明年的三月初三,雪融萌春之際,我在插天山風云頂恭候大駕;你師父若原諒了我,愿見見風雨故人,也請她一并來。”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從威加四海、傲視中州的六絕劍首劫震口里聽來,卻分外蒼涼。

  劫兆的三腳貓功夫就不說了,岳盈盈方才在黃庭觀里見過“白陽劍”劫真挑破僵局的手段,招、勁皆巧,可惜是天城山的武功,要與太陰閣的絕學“冷月刀法”互爭雄長,怕還沒有爽快一敗的資格。劫家的二公子劫軍就算倍力于其弟,一對一的公平決斗,岳盈盈仍有取勝的把握。

  劫震的請求不卑不亢,合情合理,絲毫未折了“照日山莊”、“神霄雷隱”

  的偌大威名;正因為應對得體,岳盈盈才更感覺悲哀。

  “我總以為師父半生失意、幽居深谷,已是莫大不幸,但至少還有我們師姊妹相伴。他身處繁華巔頂,回首卻無一人堪付,老病兀自親戰,未有盡時……這算不算是更深的寂寞?”

  (冷月刀打敗烈陽劍后,我……也要背負這樣的宿命么?)

  想著想著,不覺背脊一寒,悄悄打了個輕顫。

  岳盈盈微略定神,翹著蔥心似的嫩白尾指一拱手:“莊主之言,我會帶回玉蟾別府。家師若無他示,來年三月初三,我自當與莊主于風云頂上一晤,領教高招。”

  劫震捋須點頭,舉袖飲了一杯,似乎話題到了刀劍之爭上頭,就很難再回復先前的輕松愉快,默默坐了片刻,起身整襟:“不耽誤岳姑娘歇息。明日正午,府中有一場四大世家內的比試較技,機會難得,岳姑娘武藝精湛、眼光過人,若有興致,不妨同來一觀。”對劫兆一揮手,四目未及相接,已轉身邁步:“好生招呼岳姑娘,萬萬不可怠慢。”背負雙手,魁梧的身影慢慢去遠,終至不見。

  劫兆苦笑:“你真是不得了。我爹一整年跟我都說不上那么多,光敲你的邊鼓,就把我明后年的份兒都耗光啦!”

  岳盈盈被他逗得忍俊不住,掩口嬌橫:“說話這么缺德!倒似你爹挺虧待你似的。”忽然微怔,喃喃自語起來:“不過你爹……倒不像個壞人。”

  劫兆啞然失笑。兩人邊吃邊聊,直到深夜,劫兆送她到閨閣門前,親見她上閂熄火,這才踱回院寢,沐浴上床。

  這一夜他睡得十分深沉,夢中雖無老人現身,卻又回到了那片遍生綠蓼的小河洲上,流水潺潺、涼風陣陣,卻已不見雞鴨。他低頭一瞧,手里忽然變出了長劍,凝眸遠眺,但見一群白鷺飛來,在水邊撲翅嬉戲。

  “我明白了。原來……”他笑了起來,隨手抖開長劍:“原來所謂的‘幻影劍式’,便是這么回事兒!”

  翌晨劫兆起了個清早,果然全身筋骨酸疼,給服侍著梳洗更衣之后,齜牙咧嘴的踱到院里,勉強拉開拳架,打了套“揉猿引”。

  這路肖形拳近似于江湖流傳的“八段錦”功,原是天城山弟子練功前拉筋軟體之用,劫兆偶然發現這拳配合黃庭觀入門的吐納功夫,對消除身體的疲憊很有效果,緩緩打了近半個時辰,出了一身汗,立時輕松許多。

  院里丫頭都說:“爺今兒轉性啦,合著要考武狀元。”

  劫兆笑罵:“一群貧嘴丫!以后不打拳啦,每天早上讓你們一字排開,個個都插幾下。”

  丫頭們嬌笑著哄逃開來,躲得不見影兒。

  劫兆打水擦凈身子,更衣熏香,這才好整以暇的踱至大廳,揀了座位坐定。

  廳中多余的擺設均已撤去,青磚抹凈,空出偌大地面,但東西首兩排座椅之后,又各列了兩排。劫兆暗自犯疑:“奇怪!不是說好四家比劍么?至多再添盈盈一人觀戰,怎地卻排了這么多把椅子?”

  不一會兒,劫震偕二子相繼入廳,劫真睜大了眼睛:“你今兒是怎么啦?起這么早?”

  卻聽劫軍一冷哼,振起披風入座,連瞧都懶得瞧一眼。

  劫兆不愛理他,抬見岳盈盈換了一襲木紅色的窄袖短襦、柳黃長裙,衣衫僅掩裙腰,對襟里一抹紅兜,酥胸半露,鬢邊難得簪了朵扶翠金花。這京城仕女最流行的衣款,不僅加倍襯出她苗條結實的身段,靜中有動,嬌艷里更有一股誘人至極的健美修長。

  劫兆眼睛都直了,岳盈盈款擺而入,向諸人斂衽施禮,走到他身畔坐下。

  “看什么看?呆子!”她掩嘴低啐,暈紅的粉頰有幾分得意、幾分羞赧,兀自矜抿著。

  劫兆癡癡怔瞧,半晌才搖搖腦袋,還未開口,先長長吐了口氣:“好看,真是好看!”

  忽聽一把脆甜嗓音晃進廳堂里:“果然是好看!像姊姊這等美人,我在京中還未曾得見。”來人胡服蠻靴、環佩叮當,一身銀燦燦的耀眼蔥白,深邃的輪廓猶如玉璧雕就,笑靨如花,正是艷名滿京華的“帝闕珍珠”劫英。

  劫兆正自色授魂消,顱中熱嗡嗡的一片,全沒提防兩湯相撞的慘狀,驀然嚇出一背濕涼。

  劫英笑吟吟的拉著岳盈盈的手,神情無比親昵:“這是誰人家的神仙姊姊,我怎從沒見過?我總嫌京里流行的襦裙文氣,沒半點精神,今天才知是沒遇著美人。瞧!姊姊穿得多好看!”拉起她轉了三兩圈,嘖嘖贊許,益發笑出蜜來。

  岳盈盈本有些尷尬,見她年幼美貌,又十分嬌俏討喜,好感頓生。似乎在這個如龐然巨物的陌生宅邸里,除了劫兆,總算遇到另一個親近之人,不覺微笑:“妹子也生得好看。像你這般白嫩的肌膚、這般挺秀的五官,我可從沒見過。”

  回頭看了劫兆一眼。

  劫兆抓耳撓腮,腦筋似乎還沒全轉過來:“這……這是我小妹劫英。妹子,這位岳盈盈岳姑娘,是……是爹的故人。”

  劫英“喔”的一聲,甜甜一笑,“岳姊姊好。”

  “妹子也好。”岳盈盈笑著說,只覺得這位小妹可愛極了,渾無大戶千金的嬌貴氣,雙姝交頭喁喁,十分親熱。

  劫英拉著她的手一徑嬌磨,不知不覺偎近椅畔,美腿一伸,居然跳進岳盈盈的位里,渾圓的俏臀挪開寸許,小手輕拍繡墊,笑得一派天真:“這兒原是我的位子,可我實在太喜歡姊姊啦!要姊陪我一起坐。”

  那把太師椅雖寬大,卻怎么也容不下兩人,岳盈盈呆站著,頓時無比尷尬。

  劫兆目瞪口呆,忽見劫英乘著眾人沒留意,拋來一抹又嬌又媚的眼波,得意挑釁兼而有之,隱然還有些狠烈。他頭皮直發麻,不敢去看岳盈盈的表情,最后還是靠父親解的圍。

  “英兒!”劫震喚道:“來給爹挪挪靠墊,爹的背門疼得緊。”

  劫英不依,“讓四哥去!他平日最不孝順啦,給他個將功贖罪的機會。”

  劫震連連招手:“過兩年你嫁人了,想見爹一面都不容易。還不快來?”

  劫英沒奈何,輕輕巧巧起身,挽著岳盈盈往旁邊的位子一拉,嬌笑著說道:“姊姊坐這兒,給妹子看好座椅。我四哥為人最壞,最喜歡欺負女子,就連自己的親妹子也不放過,我擔心他弄臟了我的椅子。”

  劫兆冷汗直流,沒敢答腔,岳盈盈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時間進退維谷。

  劫震沉聲喝道:“胡鬧!到爹這兒來。”

  劫英冷笑著乜了劫兆一眼,蹦蹦跳跳的踮上丹墀,給父親調整椅墊,捶腿捏臂。

  劫震命侯盛在手邊多放了張鏤鳳座椅,撫著劫英的發頂說:“今日堂上,除了姚公公與爹爹,就屬你的名爵最大,連你二哥也比不得。你長大成人啦,得多幫著爹爹一些,待會兒陪姚公公說說話,知道么?”

  劫英乖巧點頭,宛若一頭溫馴的小羊。

  劫兆輕輕一拉,讓岳盈盈坐回原位,悄聲道:“坐下吧。我這個妹子就愛胡鬧,別理她。”

  岳盈盈神色木然,僵挺挺的攏裙入座,兩人半晌無話。

  此際三大世家也接連入廳,法絳春面色蒼白,須由丈夫扶持方能行走,目光卻頗為陰鷙,見到文、商二姝時絕無正眼,冷冷從身畔行過。商九輕的氣色比她好得多,但劫兆昨日親身試過電母之劍的威能,若無“列缺劍法”的雷訣護持,料想商九輕受的決計不是皮肉傷。

  “這兩婆娘不能下場,將軍箓與九幽寒庭必是由大頭菜、文瓊妤出戰。美人的武功如何尚且不知,大頭菜昨天卻是受了傷的,劫軍如能擋下那亂七八糟的扶乩劍法,那么奪珠的唯一阻礙便是文瓊妤啦。”

  劫兆暗自盤算,與劫真交換目光,兩人顯然都想到了一處。

  少時又有數撥人馬來到,有城南洞玄觀的觀主一清道人、寰宇鏢局的總鏢頭“牧野流星”方東起、大光明寺的住持“念念如來”得月禪師以及人稱“千里公道一肩挑”的大俠苗撼天等,都是中京武林有頭有臉的人物。

  劫兆一邊起身拱手,一邊湊近劫真的耳畔,“爹怎么找了這些湊熱鬧的?”

  “無論陰牝珠落入誰家之手,須得多有目證,才能與照日山莊撇清干系。”

  劫真悄聲回答,忽然朝一名昂藏男子抱拳行禮:“今日之會,著實辦得倉促,勞動苗大俠尊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那人正是京兆知名的大俠苗撼天,擅使雙刀,不過四十出頭,卻已成名二十載。

  “三公子說甚話來!”他豪邁大笑:“若無此會,卻從哪里得見四大世家的精湛武藝!三公子今日若要下場,苗某一定買你的頭彩。”

  劫真連稱不敢。

  苗撼天還待寒暄,忽然一愕,瞧了岳盈盈半晌,喃喃問:“這位是……”

  “這位是‘飛天龍女’岳盈盈岳姑娘。”劫兆搶著說:“岳姑娘俠名素著,前不久才手刃‘邪火六獸’中的何、夏兩賊,為祁家寨血案討還公道。家父與岳姑娘的師門頗有交情,特邀她前來觀戰。”

  “原來是大名鼎鼎的‘飛天龍女’,久仰、久仰!”

  岳盈盈微略頷首,也不知該說什么,淡然的神色反而顯得大度,益發美艷出塵。

  這些中京武人都是劫家的常客,慣見劫英之美,一進門反倒被岳盈盈的容貌攫住了目光,除開禪功深湛的得月和尚,就連洞玄觀主一清道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略顯失態。

  舉座除了劫英與岳盈盈,文瓊妤的美貌也堪稱絕世,三人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但要說到文靜嫻雅處,岳、劫又多有不如。只是文瓊妤貂裘緊裹,不如岳盈盈身段惹眼,前有寒庭的玄衣鐵衛圍得密不透風、后有冷面的商九輕貼身守護,誰都不想惹上玄皇宇文瀟瀟,目光遠遠便回避開來。

  眾人等了大半個時辰,姚無義姍姍來遲,推說皇上賜宴,非得吃飽喝足了才能動身。隨姚無義同來的,還有五百名皇城金吾衛的精銳刀斧手,一半撥在綏平府外,另一半卻帶到廳前中庭,里里外外圍得鐵桶似的,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姚公公,”劫震頗為尷尬,面色微變:“這是……”

  “沒事兒!”姚無義已有了幾分酒意,胡亂揮手:“皇城警蹕甚嚴,豈容斗毆?四大世家是江湖的首望,自也不能例外。可咱們這是奉旨較技,不是地痞流氓打架,為了封金吾衛的口,咱家調了一營的人證來,讓這些灰孫子瞧個清楚,這兒可沒人群毆鬧事。咱家有言在先:既是比武較技,流血受傷在所難免,卻不能鬧出人命,要不曲都尉鐵面無私,秉公處理,咱家也沒情可說。”

  率領五百名金吾衛士的武官一身鸚鵡綠袍、紅褲皂靴,淡金色的瘦臉斜飛劍眉,太陽穴卻高高鼓起,整個人精悍得像柄磨亮的峨嵋刺,正是金吾衛神機營的大當家、官拜正四品昭武都尉的“分光鬼手”曲鳳釗。

  劫軍官拜昭武副尉,曲鳳釗是他名義上的直屬長官,然而劫軍是公爵之后,在京中遠比出身寒門、憑著一身本領爬到營統的曲鳳釗有力,曲鳳釗從來沒敢拿他當部屬看待,私下還是管叫“二爺”,兩人交情甚篤。不管姚無義打的是什么主意,這五百名金吾衛連同曲鳳釗,平日都拿慣了劫軍的好處,一旦生變,肯定還是聽二爺的吩咐。

  劫軍赤眉微揚,與曲鳳釗交換眼色,彼此心照不宣,薄硬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

  “眾……眾人都到齊啦!”姚無義斜乜劫震,軟趴趴滑進椅中:“劫莊主,這便開始吧。你想怎生打法?”肥手頻頻對搓,頗見興奮。

  劫震清清喉嚨,由劫英扶了起身。

  “今日之戰,乃是以武會友,兼決陰牝珠份屬誰人,誠如姚公公吩咐,決計不可傷人性命,以免有違俠義之道,損及四家百余年的情誼。敝莊既為東主,占盡了地利人和,不免有失公平,我提議由敝莊權充護珠之人,貴三家抽簽決定順序,依次挑戰我方,若敝莊僥幸得勝,將繼續出戰下一家,以此類推。”

  眾人均感錯愕。

  法絳春調勻氣息,艱難開口:“若照日山莊不……幸于首戰落敗呢?”

  “那便由勝利者護珠,繼續接受挑戰。”劫震回答。

  文瓊妤忽地輕笑:“莊主這樣安排,可是擔心照日山莊勝得不光彩?”

  眾人聽她語聲動聽,紛紛轉過頭去,乍見寒庭的玄衣鐵衛里立起一抹天仙般的雪白儷影,美得超凡絕俗,無半分煙火氣,剎時滿廳的議論都化成一片輕嘩,居然無人質疑她話里的挑釁之意。

  劫軍赤眉陡軒,宛若燃起一蓬野火:“文姑娘,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二公子切勿誤會。瓊妤的意思是:將軍箓的道先生夫婦,與敝方的商堡主均已負傷,天都又只派常七俠一位前來,怎看都是貴莊的贏面最大。劫莊主為示公平,希望以車輪戰的方式比試,這是不占毫利的廣博胸襟,令人敬佩。只是對貴莊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法絳春恨恨的瞥她一眼,低聲咒罵:“小賤婦!又弄什么玄虛?”

  文瓊妤故意不理,微笑朗聲:“依瓊妤的淺見,不妨再增加一條規則:四家此刻在場之人,除了劫莊主之外,均可與戰,人數不限,以免照日山莊或其它三家連拔兩籌之后,場中代表之人氣空力盡,反輸了最后一場。”

  舉座聽得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姚無義大笑:“這條倒也新鮮。終不成老讓你照日山莊做好人,這樣吧!老劫,你若是沒有別的意思,這規則便由我作主定了。”

  劫震欠身拱手:“都依公公的吩咐。”

  劫兆沒話找話,低聲湊近岳盈盈道:“這文姑娘厲害得緊,看似不讓我家吃虧,實為了她九幽寒庭的好處。”

  岳盈盈本不想理,嬌橫一眼,卻忍不住搭腔:“你自己鬼心眼多,還分派到人家頭上。”

  “你想想,法絳春不能下場,將軍箓與解劍天都各剩一人,這條規則對他們有什么好處?我兩個哥哥就算并肩齊上,九幽寒庭除了商姑娘和她自己,還有恁多鐵衛,真要老著臉皮打起群架,誰也沒輒。”

  岳盈盈噗哧一聲,再也板不起冷面:“你這人!怎么盡想不要臉的法子?”

  劫兆自己也笑了起來,頓覺山雨欲來、滿場暗潮的廳里,竟也有這等旖旎風光。

  兩人言笑晏晏,仿佛什么都變得有趣起來,卻未留意有兩道冷冷的目光從丹墀射來,深邃如大海的美麗眼波里藏著復雜的情思。

  文瓊妤含顰一抿,聲音如銀鈴般清脆動聽:“多謝公公成全。有了這一條規矩,我們四家也不必抽簽啦!干脆按照出戰的人數來排順序。各家先把出戰的人頭數好,出的人多,順序就排得前面一些;出的人少,就排后面一些,這樣也更公平。”

  這話似乎也有道理。法絳春撫胸順氣,半晌才勉強開口:“你……你九幽寒庭滿場都是人,難不成要排第一個?”

  文瓊妤微笑道:“二小姐勿憂,咱們一家一家來。劫莊主既是東道,又自愿充任第一場的守珠一方,卻不知最多要派幾人出戰?”

  綏平府里有許多護院武師,其中不乏高手,未必不如劫軍、劫真兄弟,但事關照日山莊的顏面,總不好由外姓的好手代表出戰。劫真與父親交換了眼色,還是決定依照原先的密議,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敝莊由家兄與在下兩人出戰。”

  文瓊妤點點頭,回顧常在風說:“解劍天都只有常少俠一人在場,可曾邀了其它高手前來助拳?”

  常在風搖了搖頭:“敝派代表,便只有區區在下而已。”

  “所以照日山莊的出戰者是兩位,有比兩位多的,便要排在照日山莊之前。

  解劍天都只有常少俠一人,因為人數不可能少于一,如要爭取最末一個順位,不管連勝幾場,只能推派一人應戰。這也要看常少俠愿不愿意讓賢。“文瓊妤巧笑倩兮,殷勤探問:”不知將軍箓這一邊,法二小姐要推幾人出戰?“

  道初陽不假思索,脫口說:“我方只有一人……”

  法絳春揮手打斷:“等等!”繃著俏臉沉吟片刻,想得眉頭都緊蹙起來,原本煞白的額角隱約浮露青筋,冒出密密一片薄汗。

  照日山莊已經聲明要打第一場了,卻偏偏只派兩人出戰,無論己方推派三、四、五……甚至十人、百人,肯定都是第二順位,并且一開始就要卯上實力堅強的劫家兄弟。解劍天都只有常在風一個,目前是穩占末席,如果要搶這最后一個順位,勢必只能派一人應戰,還未必能搶得到。

  萬一將軍箓只派一人出戰,常在風卻不肯讓出末席,雙方抽簽決定的話,將軍箓很可能會陷入排到第三順位、卻只能派一人上場的窘境。

  法絳春功力不足,硬催動“電母捍厄錄”的代價,就是用元力換取短暫的威能,電母之劍的威力越大,所受的耗損就越多,實已無下場的能耐。她考慮了片刻,豎起三根指頭。

  “本門……最多派三人出戰。”

  道初陽一愣:“我們……你……哪來的三個人?”

  姚無義冷笑:“你出的人再多,也不過是跟照日山莊拼第一場,卻硬要占人數上的便宜。法絳春,你當是逛市場買菜,算盤打得好精么?”

  惹得舉座也一片低笑,總算將軍箓威震中州,法天行又是正道赫赫有名的人物,這些中京的武林同道不好削了他的面子,多有節制。

  法絳春聽他似有阻撓的意思,原本還有三分猶豫,登時全拋到了九霄云外,咬牙道:“公公若不同意這條規則,本門自也可不派,一切都依照您的吩咐。”

  姚無義冷笑:“你愛出多少人就出多少人,關咱家甚事?”

  文瓊妤美目流眄,巧妙的打圓場:“將軍箓雖派三人,但照日山莊已聲明是守珠一方,順序不動,由貴派居第二順位,首場挑戰照日山莊的代表。”

  法絳春松了口氣,忽然想起什么,不懷好意冷笑:“九幽寒庭來這么多人,若通通都要下場,只怕第二順位還是你們吧?”料想文瓊妤不敢冒著讓玄皇顏面掃地的危險,厚著臉皮來打群架,趁早用言語擠兌她。

  文瓊妤抿嘴嫣然,額間金鏈微晃,笑得眾人眼睛一亮,“這個法二小姐無須擔心,我方也只派一人出戰。”

  “什……什么?”法絳春失聲大叫。

  文瓊妤卻沒搭理,徑對常在風一笑:“我方均是女流,商堡主又有傷在身,瓊妤斗膽,愿常大哥將這最末一位讓給小妹,不情之請,尚祈見諒。”說著斂衽半福,盈盈下拜。

  常在風是武儒出身,長年受天都的禮教陶冶,從來對女賓都是萬般謙讓,起身拱手:“姑娘吩咐,莫敢不從。”

  舉座嘩然。法絳春目瞪口呆,張著慘白的嘴唇荷荷吁氣,滿心只有一個念頭:“這最方便省力的末尾一席,居然……居然就這么讓她得手了!”

  順序排定,府中下人忙將座位撤往墻邊,讓出居中的場子。

  群豪再次入座,見劫軍昂然起身,揮甩披風大步入場,朝父親拱手:“爹!

  照日山莊的守珠第一戰,請準許孩兒出場!“按照昨日的密議,本應由劫軍、劫真兄弟聯手,方能穩操勝券。但四家第二代的少年英俠里,劫軍本是聲名最盛、最被看好的一位,獨對道氏夫婦都未必會輸,何況只剩一個道初陽?

  劫震微一思索,遙見墻邊的劫真也無異議,擺了擺手:“自己小心。比武較技、點到為止,切勿傷了幾家的和氣。”

  劫軍躬身答應,一扯軟甲披膊上的彪形金扣,血云般的猩紅披風霍然旋起,遠遠飛到了角落。

  他解下佩劍隨手一扔,四名壯碩的家丁用肩桿粗繩,扛轎似的扛來一柄黝黑巨劍,劍長九尺、通體無光,劍柄劍鍔鑄成整條蟠龍纏卷的模樣,從咧開的猙獰龍口里吐出厚刃,刃上鐫有一圈血槽,劍身的剖面居然厚得像塊磚頭。

  眾人看得背脊發寒,心想:“這哪里是劍?分明是根鐵柱!”

  四大漢扛得滿面油光,齊聲放落,“鏗”的一聲巨響,堂中鋪的青石磚揚起漫天粉塵,裂開龜紋無數。

  劫軍讓他們撤了抬繩,單手將比一人還高的巨劍扛上肩,赤眉一睨低冷:“貴派之中,是哪三位要來?”余聲嗡然,回蕩在偌大的廳堂里,震得梁間積塵簌簌飄落,宛若輕雪。

  在場沒有人不同情道胖子的,更慶幸自己毋須與照日山莊一爭雄長。

  “火眼巨靈”劫軍號稱四大世家新生代里的第一高手,果非是泛泛。

  那柄巨劍“鎖龍針”,相傳是劫家遠祖用來屠龍的神兵,重逾百二十斤,因為太過堅硬,鑄成以來根本無法打磨開鋒,在劫軍之前,此劍一向供在云陽老宅的祖堂里,沒人真拿來當作兵器。劫軍天生神力,在啟程前來中京時,分家的長老們特別讓他攜帶“鎖龍針”入京,一方面表示對此子的認同與支持,另一方面也有向長房示威的意味。

  姚無義見到這等陣仗,登時大樂,遙對法絳春一笑:“你們家不是挺想打的么?怎么不上啊?”

  法絳春俏臉煞白,連道初陽也沒有拔劍下場的意思,兩人端坐不動,目光卻飄向堂外。

  姚無義等得不耐,冷哼:“你們將軍箓花樣最多,不讓打偏要打,讓打就硬是不打,沒的丟人現眼!”

  忽聽堂外一聲長笑:“人還沒到,哪里丟來?”聲音明明極遠,一字一句卻清清楚楚傳入耳中。

  笑聲未落,一個龐然黑影“呼”的飛進堂中,轟然落地,竟是一座雙人合圍、高逾胸頸的青銅巨鼎,三只鼎足比碗公口還粗,插得落地處青磚盡碎,深入地基五寸有余。那鼎遍生銅綠,顯然年代久遠,鼎身鑄有八條五爪青龍,連同鼎鈕上的那只,恰合九龍之數,鐫工古樸,頗有氣吞天下的威勢。

  眾人不知鼎的來歷,洞玄觀主一清道人卻認出是昔年曾在九嶷山見過的鎮山五大法器之一,失聲脫口:“這是‘禹功鼎’!來的可是當年威震南疆、人稱道圣的‘一陽來復’道天生?”

  得月禪師、方東起等老一輩的耆宿聞言一凜,面面相覷:“是他!”

  連劫震都不禁變了臉色。

  來人笑聲尚遠,話語卻清楚飄入大堂:“一清道兄久見!可惜我已不叫‘一陽來復’啦,道天生紅塵漫蕩,早就失了道心,現下無顏見故人,只好改叫‘醉月迷花’!”

  道初陽、法絳春面露喜色,起身大叫:“師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