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折:獅子搏兔,翠微公主(6)

  這是遇上攔路打劫的賊偷啦。“劫家在中京郊外有幾座宅園,依景地不同,充作避暑避寒之用,其中有座”掩扇園“,建于紫云山名泉附近,筑有青磚隱道引來甜水,在京里頗有盛名。劫兆幼時隨父親入園避暑,就曾經發生甜水井枯竭的怪事,后來一查,才發現是有人掘開了掩扇園的青磚水道,想來是要偷分一些名泉好水;不料偷掘者不懂水文工事,挖開泉道后筑不回去,甜水從掘口潰流殆盡,山下的掩扇園自然滴水也無。

  劫兆一見竹管無水,就猜想是被人偷接了去,帶劍上山不只是防身,還想斷它個六根清靜。他將竹管裝回去,起身四下眺望,卻始終沒發現哪兒有偷接的分支,草寮里只有老鐵的這條竹管接出,別無分號。

  “難道是泉眼干涸了?”

  劫兆滿腹狐疑,正想推門進入,忽聽“錚”的一聲銳響,胸腹間彷佛被人倒過來一陣猛搖、被搖得骨碌碌直冒泡似的,全身血液一陣沸滾后突然凝住,眼不能見,耳不能聽。他眼前一黑,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偏偏神識極為清楚;這種感覺與其說是痛苦,倒不如說是詭異至極。

  劫兆就這么張著嘴、舉著手呆在草寮前,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慢吞吞往后退了一步。

  這一步彷如打開了某個淤塞的開關,驟然間他全身的血液彷佛又開始流動,所有的刺痛、惡心、反胃、悶鈍……倏地蘇醒過來,劫兆猛地向后彈開,整個人趴在地上干嘔起來,吐得大汗淋漓、天旋地轉,兩眼直冒金星,隨即那一片虛無又包圍了他。

  (撞……撞邪了!)

  劫兆嘔得涕淚齊出,手足發軟;意識朦朧之際,“云夢之身”的凝神存識心訣自然發動,他的心識彷佛被關進一個全然漆黑的密室,雖然暫時斷了五感知覺,神智卻反而清楚起來。

  這絕不是內力所致。六絕等級的高人或可以內力發出無形之勁,附在琴音或流動的空氣中殺人,就像那夜破廟里馮難敵無可匹敵的“天君刀”一樣,但無論形質如何改變,內力就是內力,入體或許能傷筋斷脈、碎骨凝血,或死或傷,卻不是這種靈魂被抽離般的詭異感覺。這就像……就像……

  有東西“占領”了他的身體!

  思緒至此,身體的反應似乎隨著恢復些許,他感覺自己動了動手指,眼前彷佛有影像晃動,但有東西阻擋在“意識”與“知覺”之間,不讓他的所見與所知

  所想產生關連……

  一股駭人的悚栗爬上劫兆的背脊……但這也只是出于想象而已,事實上大部分的身體仍不在他的控制范圍內。劫兆努力去感應自己的指尖,用力想要驅動它,拼命想喚起各種知覺,包括疼痛、惡心、反胃、悶鈍……

  劫兆猛然睜眼。

  額角的刺痛使他忍不住呻吟出聲,山邊陽光耀眼,幾乎令他睜不開眼睛。劫兆想象自己舉起手背遮住眼眉,肩頸處的酸疼顯得格外真實。“我……我搶回來了!我把我的身體……搶回來了……”

  但這念頭是如此的荒謬。

  就在恢復知覺的前一剎,依稀聽見一個低沉的男聲道:“……死生有命,下輩子投胎若還做人,別再這樣胡涂了。”頸后一松,衣領被人提起放落,啪啦啦一陣勁風刮面,劫兆睜眼一瞧,驟見崖底的尖簇亂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一顆心懸到半空,腳底、頭皮直發麻……

  (有人把我扔下山崖!)

  “媽啊!”

  他慘叫一聲,忽聽腦后“唰!”一聲銳風逼近,陡地一團青影越過自己,飛掠至前;劫兆還搞不清楚發生什么事,猛被翻了過來,突然間失去重心、天旋地轉,全然不知身在何處,睜眼只見懸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哎呀”一聲,居然又被扔回了崖頂。

  劫兆掙扎爬起,忽然一道青風掠過身旁,帶著他轉了小半個圓,轉成背向草寮、面向懸崖的姿勢。劫兆一屁股坐下,才發現全身動彈不得,真氣滯于背后“風府”、“大杼”、“附分”、“委中”等幾處大穴,至于對方何時出手、又如何出手,那是半點知覺也無。

  “你……還活著?”來人陰陰說道。

  低沈的聲音里透著一股隱隱欲動的尖亢之感,穿顱微震,聽得胸腔腹內都顫抖起來。

  劫兆驚愕之余,不禁好笑,脫口道:“難道我該死么?”

  那人冷哼一聲,聲音竟已在劫兆身后。劫兆駭然變色,本能地回臂掃去,扭腰間雙踵一撐,原本盤坐的身體一旋而起,手到身直,“呼!”一聲并指掃落!

  這一下用上了“墜霜之劍”任意改變身體重心的妙法,當日綏平府大堂上,劫兆藉常在風之力飛旋于梁柱間,絕不落地,正是仗了這路心訣的好處。自從悟出“獅子搏兔”的道理,劫兆收拾起花俏的招式,才發現這路劍法中更精微奧妙的部分,此際危機加身,順手便使了出來。

  他出手不快,旨在爭取起身應變的空間,早有一揮落空的準備;果然勁風落處,背后空空如也,眼角瞥見青影閃沒,那人又無聲無息飄到他身后。

  劫兆反足連環踹出,這兩記仍不為傷人,順勢向前一躍,猛然轉身;誰知耳畔忽聽陰惻惻的一聲冷笑,那人卻還在他身后。劫兆驚出一身冷汗:“莫非我大白日見了鬼?”手肘倒撞,忽又被一只冰冷柔軟的手掌按回,掌上無甚力道,卻推得他半肩歪斜,一跤向前撲倒。

  劫兆連變幾招,堪稱是近期的會心之作,誰知連影子都沒見著,聽得那人嗤笑,不由得惱羞成怒:“他媽的!本少爺拼著性命不要,也要瞧瞧你是扁是圓!”

  靈光乍現,一翻身躺成了個“大”字形,背靠地面,心想:“嘿嘿,有種你鉆到地下去!”仰頭卻見一抹頎長背影越走越遠,負手徑往草寮行去。

  劫兆一把跳起,忽想:“不對!這廝的動作快如鬼魅,沒準一晃眼又鉆到我背后去。”趕緊貼著崖邊巖壁。

  來人在柴門前停步,頭也不回,冷冷道:“你耍什么猴戲?”

  劫兆叫道:“你本事比我高,我沒話說,可藏頭露尾的不算好漢,本事再高也沒用。”

  那人冷笑:“誰藏頭露尾了?”轉過身來,只見他膚色蒼白、頭發漆黑,一張尖頷鷹準的細長瘦臉,面頰微陷,雙眉斜飛入鬢,一雙細長的鳳目里微露精光,卻看不出年紀。

  怪客一襲青袍,白棉襪、黑布鞋,頭戴一頂紗籠制成的玄色峨冠,冠后兩條烏黑冕帶,長長拖到腰間;明明是讀書人的打扮,卻透著一股難言的野性與霸氣。

  他唇帶冷笑,鳳目一睨,剎那間劫兆有種被利劍貫穿的感覺,背脊竄起一股寒意。

  青袍怪客冷笑:“你是天生的六陰絕脈,能活到這個歲數,也不容易了。下次再到這里來,小心丟了性命。滾!”拂袖轉身,便要推門。

  劫兆急道:“且慢!”三兩步追上前去。那人一動也不動,接近了才發現他不甚高大,只是比常人細瘦些;眼看伸手便能觸及背門,劫兆忽起疑心:“以他的武功,豈容我造次?莫非是故意引我……”心念電轉,腰畔的佩劍突然“錚”的一聲彈出鞘來!

  (怎……怎么回事!)

  劫兆毫無傷人的念頭,完全是長劍自己出鞘,如鬼使神差一般。

  “這……我該怎么跟人家解釋?”伸手欲抓,腰際的“玉螭劍”劍刃一彈,居然晃閃過去。青袍怪客倏地轉身,猛將玉螭劍按回鞘中;劫兆氣息一窒,整個人像被一只無形巨掌掐住,身形頓止。兩人貼面而立,俱都無言。

  被按入鞘中的玉螭劍格格作響,彷佛想掙出青袍客的掌握,簡直就像活生生的東西。這劍是劫震命中京名匠為他打造的,做工精致、堪稱利器,但絕不是什么通靈神物,自鑄成以來,從沒發生過這種怪事。

  “你適才接近草寮時,劍可有異狀?”青袍客問。

  劫兆楞了半天,才訥訥地回答:“沒……沒什么異狀。至少……不是……不是這樣。”說話之際,玉螭劍的鮫皮鐵梨木鞘仍不斷震動,他盯著青袍怪客蒼白如紙、浮露些許青絡的手掌,只覺不可思議。青袍客的手指異常修長,瘦骨嶙峋,宛若枯爪,五枚指甲又尖又長,尤其尾指處足有兩寸余,白亮得像是一柄細磨彎刀。

  “這就怪了。”

  青袍客沉吟著,也不見他有什么動作,劫兆忽被一股潛勁撞出去,登登登連退幾步。正想拔劍觀視,誰知劍柄卻絲紋不動,任憑他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劍鞘吞口就像被鐵汁澆死了似的,怎么也拔不出劍。仔細一瞧,才見銅鑄的吞口被掐得黏閉起來,緊緊咬住鞘內劍身。

  “掐金成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功夫,中宸武林以指力聞名的門派,十家里十一家都辦得到,但要像這般舉重若輕、毫無聲息,銅件上既無指印,也沒有絲毫凹陷變形,彷佛鑄成以來便是如此,就不是誰都能做到。

  “你封了我的劍?”

  青袍客冷笑。

  “那種破銅爛鐵,沒的丟人現眼,還不如換把柴刀菜刀實用。”

  劫兆氣得臉都白了,怒道:“你武功忒高,卻來欺負我一個后輩人,算什么前輩風范?你霸著溫泉泉眼,可知山下因此絕流,無一滴溫泉可用么?這跟街霸攔路、地痞白食有什么兩樣?”

  青袍客鳳目一睨,嘿然長笑:“武功高又怎的?武功高欠了你么?憑什么武功高就要讓武功低的?天生萬物,弱肉強食,你也同獅子老虎講前輩風范?想得到,就憑本事來拿!”

  劫兆被他一頓搶白,不禁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那人瞥了他一眼,負手冷笑:“不過你很帶種,二十年來,你第一個敢這般同我說話之人。見你也不甚蠢,所為必有勝于性命之物。”

  “我……我妻子天生寒疾,須靠溫泉固本培元。”

  青袍客哼哼兩聲,拂袖道:“你的蠻勇,替你妻子換得往后三天內,每日有半個時辰的溫泉水流。睜大眼睛瞧清楚了,逾時不候。”

  劫兆聞言大喜,連忙問:“那……三天后呢?”

  “要么憑本事奪回泉眼,要么,拿別的東西來換。”青袍客陰陰一笑:“若選后者,記得多帶一樣物事來,好換你自己有命下崖;溫泉與你的狗命,我也不知孰輕孰重。滾吧!”

  劫兆摸摸鼻子,把玉螭劍佩回腰際,忽道:“前輩的朋友……莫非病得很重?”

  他剛提起文瓊妤時才想到:石馬溫泉以調養奇效馳名天下,青袍客霸占草寮不放,極可能是為了治療某位重癥之人。這也能解釋何以他愿意每日釋出半個時辰的溫泉,自然是同理心所致。

  青袍客冷冷一笑。

  “嗜血……算不算是一種病?”他斜抿薄唇,冷蔑的目光里卻無笑意:“如果是,那的確病得不輕。若非我今日回來得早,你這條狗命就算是完了。”

  劫兆回到山下時,已是黃昏時分。他唯恐二娘或老鐵也到后山探查,撞在那青袍怪人手里,便推說山道坍崩,沒能走上石臺。李二娘歪著頭想了一想,沉吟道:“沒準是泉眼也坍啦!山里大崩之后還會有小崩,這幾日先別上山,等過一陣子土石流盡了,再讓你老鐵叔去瞧一瞧。”劫兆連忙稱是。

  在草寮前那種神魂喪失、心為之奪的體驗委實太過詭異,劫兆為免姊姊擔心,也就沒告訴她。稍晚老鐵挑著空擔回來,四人同桌用餐,二娘將劫兆想進城的事同老鐵說了,老鐵不置可否,低頭默默扒飯。

  這天夜里,劫兆早早便上床睡覺。

  文瓊妤以為他怕第二天起不來,錯過了老鐵出發的時間,所以才提早就寢。

  事實上,劫兆又一頭栽入了夢里的小河洲,隨手一揮,洲上便出現一團青色的霧氣,慢慢化成青袍怪客的模樣。

  他閉上眼睛,試著喚起身體各處的記憶,想象崖上的微風、空氣里的硫磺氣息,遠處的山林是什么顏色的?午后的陽光又是如何變化……想著想著,忽覺背后有一物貼近,手肘倒撞,正頂著一只冰冷柔軟的手掌……

  劫兆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置身于石臺草寮,前方兩條霧蒙蒙的人影飛快換過幾招,青袍怪客拂袖一推,將身前一名少年推得向前撲倒,正是自己。

  “云夢之身”能將潛意識里的知覺印象重新組合,還原出當時的情境。就好比進入某個房間與某人說話,意識記得最清楚的,可能是談話的對象與內容,至于四周擺設、室內冷熱、甚至空氣里的氣味,不過是無心一瞥罷了,并不會留下深刻印象……但這些,都會被忠實保留在更深層的意識里。練有“云夢之身”,就能像進入藏經閣翻書一樣,把這些細瑣但真實的“記錄”一一翻出,重組還原成當時的情境。

  劫兆雖無法親眼看見自己與別人對招,透過“云夢之身”的奇妙心法,卻能在夢中徑行“旁觀”。

  他席地盤腿,托著下巴反復細看:青袍怪客的雙腿有些模糊,膝蓋以下根本就是兩團逐漸變淡的煙氣,這是因為交手時劫兆始終背對著他,即使透過潛意識里的知覺片段交迭組合,所知仍是有限。

  青袍怪客雙手負后,上身直立不動,宛若僵尸。使他迅如鬼魅的秘密,就在雙腿的步法上。

  劫兆看到第七十八次的時候,終于有眼酸的感覺……疲勞如果已經突破身體的保護機制、開始反映在夢境里,醒來后的痛苦必然倍于夢中,這是很嚴重的事。

  劫兆心有不甘,咬牙重看第七十九遍,突然一凜。

  地上……沒有影子。

  他還原了空氣里的色光,卻忘了移動之間的光影變化。

  “光!”他打了個響指,對打的兩人身下突然出現了陰影,仍是前方的劫兆比后方的青袍客清楚……這仍是受限于感官信息的緣故。

  找到方法后,篩選與組合就變得簡單起來。

  “風!”

  “聲音!”

  “氣味!”

  “還有……溫寒之變!”

  每多增加一項變因,影像就更清楚一些,彷佛一層層抹開霧露,現出真身。

  看著已經變成實體、沒有一絲煙氣薄透的青袍客,劫兆不禁目瞪口呆。

  ……那個不斷繞到“劫兆”背后,動作快如鬼魅的青袍男子,每邊膝蓋下竟有八條小腿!

  但青袍怪客并沒十六條腿。只是對于劫兆的眼、耳、鼻、皮膚等感官來說,

  青袍客的動作必須同時具備十六條腿才做得到;倘若劫兆的動作(或是感知速度)

  再快一倍,仿真還原出來的影像才能變成八條腿、四條腿,甚至回復成兩條……

  (我與他……竟有八倍的速度差!)

  “那人的內力奇高、趨避如神,我再怎么謹慎使用內力,卻要如何制敵?”

  劫兆有些泄氣,卻又像捕捉到了什么,似乎想下去并不全然是條死胡同。

  但疲倦感已漸漸滲入夢中,還原場景需要過濾大量的意識片段,遠比在夢中練上幾個時辰的劍還累。劫兆把手一揮,輕煙里什么石臺、草寮、青袍客……通通不見,遠處禽鳥啾囀,飽含水氣的涼飔拂過洲面,帶來一陣沁入心脾的芳草香。

  劫兆大字形躺在小河洲的蓼灘上,身子陷入細白柔軟的白沙,忽然想:“我在草寮前的遭遇如此奇特,何不還原當時的情境,看看到底發生什么事?”潛運心法翻找記憶,卻什么也找不到。

  在失去感官知覺的剎那間,彷佛真有人接管了他的身體,耳中所聞、眼中所見……沒有絲毫片段被存進意識深層的藏經閣里,也不知道那個“剎那”到底有多長。

  “懾魂大法”之類的催眠術對上“云夢之身”,就像強盜遇上賊爺爺,絕不可能奏效。劫兆卻在草寮前失去了意識,全然沒有抵抗,甚至被青袍客當成尸體,差點埋骨崖底,萬劫不復。

  (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一定與青袍怪客……還有他那躲在草寮里不肯現身的朋友有關。在如潮浪般的倦意攫住劫兆的一瞬間,他恍恍惚惚做下了最后的結論。

  第二天大清早李二娘來敲門時,劫兆痛苦得簡直想自殺。

  他帶著兩大圈烏黑浮腫的眼袋爬起來梳洗更衣,渾身累得要散架,二娘遞來一套洗凈補綴過的莊稼漢裝束,一邊掩嘴取笑:“明知今兒還要趕路,夜里就別那么辛苦啦!”美人酣眠,文瓊妤一向沒有早起的習慣,這時候睡得正甜;劫兆百口莫辯,苦著臉挑起擔子,與老鐵一起上路。

  老鐵照例沿路無話,劫兆雖然早有準備,但越走睡意越沈,不得不開口說話,以防一個不小心闔上眼睛,失足摔死在山溝里。

  “老鐵叔,到曲陵城久不久啊?”

  “久。”這老東西倒是有問有答。

  “呃……曲陵城大么?”

  “大。”

  “這樣啊!那城里人一定很多吧?”

  “多。”

  不行!這種對話更危險,會毀滅僅存的積極性。劫兆決定改變策略。

  “老鐵叔,我們還有多久才到曲陵城啊?”

  這是無法用一個單字來回答的問題。劫兆從結構上精心設計了陷阱,除非老鐵拒絕回答,否則響應的內容一定不可能只有一個字……

  “還很久。”

  三……三個字。劫兆想著,在心中流下了眼淚。

  但“還很久”三字卻不是隨便說說,當劫兆看見地平在線的城郭隱伏時,已接近晌午時分。曲陵城的規模自不能與中京相比,但靠近時才發現城墻甚高,正面五門,城上箭垛、望樓宛然,不似一般縣城的簡陋營壘,顯然是經過精心修葺。

  “鄲郡離京不過百里,勉強也算是天子腳下,遇事中京的戍衛軍三兩日內即可趕到,豈是用兵之地?”劫兆肚里暗笑:“這里的郡守大人想裝出勵精圖治的模樣,馬屁可也拍得太過了。”

  行近城下,遙見中門緊閉,居中大道以扎木拒馬攔起,只開一處側門出入,門前設有武裝兵丁嚴格盤查,等著要出城入城的百姓大排長龍,綿延半里有余。

  半里外的道旁搭起了一個個草棚,許多雇車騎馬的人都在棚內等候,衣著明顯比排隊進城的百姓華貴齊整,約莫是富戶商賈一類。

  劫兆遮眉眺望片刻,心漸漸沈了下去。

  縮小入門的關口,顯然是要一一核對名剌身份。劫兆是貴族出身,向來沒有隨身攜帶名剌的習慣,綏平府劫家在中京何其顯赫,哪個不長眼的敢問劫四爺要名剌?當夜匆匆從破廟逃出,也無暇翻找行囊取走名剌;對關口盤查的士兵來說,劫兆恰恰就是來路不明、該拿下嚴辦的可疑份子。

  正自猶疑,老鐵卻挑著擔子往一處大棚走去,棚里一名錦衣華服、豹頷燕髭的中年漢子橫挑濃眉,沖他一招手:“老鐵!今兒怎么這般巧法?來來來!”身邊簇擁者甚眾,人人見他對這名眇目殘臂的莊稼老漢如此親熱,都不禁微露訝色,紛紛讓出道來。

  老鐵領著劫兆來到中年人座前,頷首道:“徐老爺好。”旁人都覺無禮,不由側目。

  中年人倒是不以為意,回顧左右豪笑道:“你們不知道,若沒有他的”八百握“面,我的憑翠樓就不用開啦!”眾人知他自視極高,罕有如此夸人,都順著他的話頭說:“也只有彪爺的樓子,才配用這般的好面!”中年人捋須大笑,聲動蓬頂。

  劫兆心想:“原來這廝便是憑翠樓的東家。”

  彪爺笑得片刻,眼角銳光掃過劫兆的臉面,挑眉道:“老鐵,這后生是誰?”

  劫兆心口驟跳,正盤算該怎么唬弄過去,老鐵卻慢吞吞說:“我老婆的親戚,姓趙。”抬頭望了劫兆一眼。

  劫兆登時會意,低頭訥訥道:“彪……彪爺好。”

  彪爺拈須大笑:“老鐵!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家婆娘忒能干,一夜便給你生了個大小子。”眾人盡皆陪笑。老鐵面無表情,猶如半截朽木,絲毫不見喜怒。

  劫兆聽左右刻意逢迎,幾乎笑翻蓬頂,心中不無惱怒;肩上忽被重重拍了兩下,只見彪爺點頭道:“身子骨還算結實,長得也體面。哪里人啊?”

  劫兆說得一口字正腔圓的中京官話,無論如何也裝不了鄉下口音,靈機一動,嚅囁道:“我……我祖奶奶原是承恩縣的地主千金,到我爺爺一輩遇上戰亂,家道不比從前了,勉強種種莊稼餬口。”

  “識字么?”彪爺問。

  “讀……讀過一些。”

  承恩縣是中京左近最大的縣城,歸京兆府管轄,供應中京的鮮肉菜蔬用度,號稱“京廚”,地主富戶甚多,久染中京流俗,百姓大多讀書識字,冠于尋常州縣。

  彪爺“嗯”的一聲,又打量他幾眼,隨口問道:“跟老鐵親不親?學不學做面的絕活兒?”劫兆咽了口唾沫,故意裝出羞赧的模樣:“我喊他姑丈。我……

  我手腳笨得很,看了一陣,沒學到家。“彪爺笑罵:”呸!你才多大年紀?這都能讓你學會,我憑翠樓還賣甚來!“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彪爺捏捏他的肩頭,指力頗為沉雄,捏得劫兆半身酸軟,卻咬牙不吭一聲。”這么著,哪天你姑爹不想你學做面了,來曲陵城找我,我給你找份活兒。“劫兆勉強裝出欣喜的模樣:”多……多謝彪爺。“旁人詫異之余,無不露出艷羨之色。彪爺含笑捋須,眼神倏忽間已飄至別處。

  此時另一側的城門緩緩拉開,一隊兵丁魚貫行出,分列兩旁,帶頭的兩名軍官腰跨長刀、纓盔鑠甲,身份顯然不同。

  棚里休憩的人見狀,紛紛起身往新開的城門行去。彪爺由隨從們簇擁起身,回頭道:“老鐵!你也別排隊啦,一塊兒來罷。”沒等他回話,已被從人擁上馬車。老鐵斜肩挑起擔子,一言不發的跟在長隊后頭。

  劫兆遙遙看了兩眼,登時心中雪亮。

  原來這邊的城門,卻是專為富人商賈所開,負責盤查的那兩名軍官不過是做做樣子、虛應故事一番,便簽條放行;若遇載貨的車輛,只消偷偷塞兩錠銀子,便能順利入城,連翻都不多翻一下。

  那憑翠樓的“彪爺”似是身份尊貴,眾人見他車馬行來,紛紛讓道,不一會兒就到了隊列前緣。隨車的管事上前寒暄幾句,盤檢的軍官咳嗽兩聲,也不多廢話,一一簽發放行條。簽到劫兆時,那軍官翻起白眼,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你眼生得緊。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趙,名叫趙……趙平。”劫兆掌里捏了把冷汗。旁邊挑擔的腳夫跟著幫腔:“軍爺!他是賣面老鐵的姑外甥,來投親的。彪爺說要招他干活兒哩!”

  軍官一聽是彪爺的人,官氣登時泄了大半,心有不甘,嘴里嘀咕:“外地來的?哪里人?”

  劫兆吞了口唾沫,低頭道:“我……我是承恩縣人。”

  徐府的管事見隊伍停滯不前,心中老大不高興,揚聲走了過來:“軍爺!現在是怎么回事兒?要不大伙兒都亮出名剌來,看能不能省事些。我這就同彪爺說去。”軍官嚇得魂飛魄散,腿都軟了,嘴里連稱不敢,慌忙在放行簽條上寫下“同京兆府承恩縣隸趙平”等字樣,方印一蓋,猛塞到劫兆懷里。

  劫兆松了口氣,瞥見老鐵從懷里掏出一張揉皺的簽條。軍官與他頗熟稔,看也不看便給換了張新的,上頭寫的是“同鄲郡曲陰縣隸李二”。

  “原來老鐵真不姓”鐵“。”劫兆心想:“李二、李二,他夫妻倆原來共享一個名兒,倒也有趣。”

  喀搭聲響,馬車行到崗哨前。

  彪爺掀開車簾,命管事打賞銀兩,撫須笑道:“貴客將至,軍爺辛苦啦!微薄心意,請弟兄們喝點水酒,消一消暑氣。”軍官一抹額汗,哈腰陪笑:“彪爺這么說,可真是折煞小人啦!這日頭忒毒,彪爺一早等到現在,著實辛苦,先回城歇息也好。少時特使來到城外郵驛,小人再派人通知彪爺。”

  彪爺“嗯”的一聲,約莫是觸動了久等無人的不耐,面色微沉,點了點頭:“有勞了。”

  劫兆跟著老鐵,隨大隊入了曲陵城。城門附近本是早市,此時已將散去,人潮涌動,彪爺的四駕馬車循著中央的青石大道駛往城中,行人走不得馳道,眾腳夫只得跟著人流摩肩擦踵,慢慢擠過將散的市場。

  “出入盤查這般嚴,卻是為了什么?”劫兆跟幾名腳夫混得熟了,乘機打聽。

  “這你都不知道?”腳夫們睜大了眼睛:“郬郡造反的”無腸軍“打來啦!

  聽說這些反賊都是餓鬼附身,打仗從不備糧,餓了便捉活人來拆骨片肉,就著沸水燙熟了吃!中京還派了特使來,如果反賊真打到曲陰、曲陽,八王爺便要出山討賊啦!“劫兆心中一凜,突然想起當日文瓊妤所言。

  “是三仙宗府的八王爺么?”

  “還有哪個?”一名年輕的腳夫脹紅了臉,興奮的說:“俺聽人說,八王爺的武功已練到飛仙的境地,寶劍一出,呼一聲便能斷人首級哪!八王爺若肯出山,來俺們曲陵招募義軍,到時老子便要投軍去!沒準還能掙個功名富貴,光宗耀祖。”

  幾個年輕的都躍躍欲試,七嘴八舌吵嚷起來。

  年紀最大的那名腳夫面色一沉,冷哼:“富貴個屁!打起仗來,就是死人而已,能有什么好事?”另一名青年腳夫抗辯道:“五叔,反賊真要打過來,咱們總不能白白等死罷?二狗子說什么功名富貴,那只是玩笑話,若大伙兒都不投義軍,反賊打破城池,咱們就等著給人洗剝下鍋啦。”

  “是啊、是啊!小七說得有理。”眾人紛紛附和。

  被喚作“五叔”的年老腳夫一時無語,面色陰沈。

  劫兆只覺奇怪,脫口便問:“朝廷有兵有將,就算真要打仗,又何須來曲陵募義軍?”

  那力主投軍的青年腳夫小七憤然道:“朝廷便是有兵有將,也不用在曲陵,否則早幾年派兵討賊就好了,怎會鬧到今日這步田地?我聽說就算八王爺肯出山平亂,朝廷也未必給兵,王爺這才帕特使前來,看鄲郡五縣還有沒有肯保家衛國的好男兒!”

  身邊那一幫年輕的同伙熱血上涌,大聲叫起好來,劫兆也跟著“有、有”“好!好!”的應付了幾下。

  五叔猛敲了小七腦袋一記,低聲喝道:“教你再嚼舌根!朝廷的事,你懂個屁!踏踏實實干活兒才是正經。”小七滿面不忿,卻不敢再出言頂撞。

  劫兆環視四周,果然沿街各戶門前都有兩個并排的大缸,分別儲滿水沙,這是防備火矢攻城的布置;居中最寬闊的一條青磚大道無人行走,這是訓練居民讓出車馬馳道,以便調兵之用。

  看來曲陵城里雖一片升平,暗中卻已經開始進行備戰。